妫赵的军队陈兵于长江北岸已有十日。
建康的水师从后湖尽数移动到了长江江面,大景建康禁卫主将苏浚、副将桓易,率领建康禁卫左右两路,分列在长江之南。在三十年混乱中,无数威名天下的大景武将,都与逆赵交战而死。苏浚和桓易二人虽然是文官出身,但是在东渡的时候,都有不屈坚守的功劳。所以在形势危急之下,被临时加封为建康禁卫大将。
楚王与九江王年纪虽然老迈,但在大景东渡之后,就一直为了今日做准备,大景的水军也在他们手下操练了三十多年。此时三百艘战船排列在长江上,楚王和九江王的水师旗帜,在风中招展。
楚王已经年过七十,满脸的胡须尽数银白。干宝站立在楚王身边,看着江北的妫赵军营连绵数十里,无数的民伕在连营中运送粮草。只是,妫赵的军队一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在江北驻扎。
十日转瞬即逝。大景的水师日日在长江上游移防备。南岸的陆师也只能继续等待。
楚王举起手中的短戟,指着北方妫赵的侧营,对干宝说:“沙亭军干阙就在那边。”
干宝说道:“虽然圣上不答允我渡江去劝说干阙,但我仍觉得可以一试。”
“我的想法跟圣上一样。”楚王说,“干阙自幼生长在揭人之中,早已经把自己当作了揭人,你过去劝他,多半是无功而返。不过我知道干奢是一个顾念沙亭血脉的英雄,他的儿子应该不会为难于你。”
干宝苦笑:“有些话,就算说了也是徒劳,但仍旧是要去试一试的。”
楚王点头,招呼副将放下舢板。干宝绑上绳索,吊到舢板上,一叶轻舟,朝着江北的妫赵侧营而去。
干宝刚刚离开,楚王突然看到副旗舰射出响箭,九江王所在的舰船传令官示意楚王战舰立即向下游方向移动。
楚王立即命令副将与九江王船舰靠拢,两船并行,搭上了竹板,九江王从副旗舰行走到楚王旗舰。九江王也已经年纪老迈,但是多年操练水军,身体仍旧矫健。
九江王站立到楚王身边,指着下游说道:“长江下游来了数十艘船只。”
“难道是逆赵早已经埋伏下船只,从海上进发,由入江口逆流而上?”楚王立即警觉,“船上挂的什么旗帜?”
九江王严肃地说:“逆赵如果在即墨建造船只,为何南下东渡的汉人没有提起?”
“大事不妙,”楚王大惊,“逆赵妫辕生前与矮国的曹阿知有旧,莫非是曹阿知率领矮国水军,渡海与逆赵军队会合?”
“逆赵在北岸按兵不动十日,就是在等待曹阿知的战船!”九江王也恍然醒悟。
“可是如今大海上风暴未歇,曹阿知如何从矮国渡海而来?”楚王又问,“再者,若是曹阿知率领水兵与妫樽会合,为什么只有区区几十艘船舰?”
“多半是曹阿知强行渡海,风暴中损失了大半船只,勉强到了建康。”九江王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将曹阿知剪灭,让妫樽的计划无法得逞。”
楚王说:“传令下去,所有船只都一字长蛇阵展开,准备迎战。”
江南的禁卫大营,苏浚和桓易正在商议军情。苏浚问桓易:“逆赵军队已经到达北岸十日,至今也没有看到一只舢板入水,难道他们打算泅江而过?”
桓易苦笑:“苏大人与我都是北方人氏,可曾听说过北人善水?”
“也是。”苏浚说道,“相比之下,楚王和九江王殿下倒是身居南方大泽,他们的水军才是天下最强。可是逆赵明知如此,仍旧要攻打建康,一定有出其不意的渡江办法。”
“就是舳舻。”桓易回答说,“三十多年前洛阳之战,你我二人都不在洛阳,没有亲见过舳舻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是见过的人,都对舳舻心怀恐惧。”
“我也听说过,”苏浚说,“可是所有人都说舳舻是旱地行船的木甲术,就算是能够下水,也只有一艘而已,我们大景水师船舰三百艘,无论如何,也是抵挡得过的。”
桓易叹口气说道:“听说逆赵的皇帝妫樽,熟知兵法,能力不在他的父亲妫辕之下。沙亭军主将干阙,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兵比干奢更加神出鬼没。他们正当壮年,一定有渡江的计策。”
苏浚摇摇头:“逆赵的将领都身经百战,而我们大景,竟然只有你我二人堪堪得以重任。你我都非武将出身,一旦战败,就要背负千古的骂名。”
两人正在感慨,大营外呼喝两声,桓绾突然走进了大营。侍卫无法阻挡,跟随在桓绾身后,桓绾回头对着侍卫大骂:“我见我父亲,要什么令牌!”
桓易大骂桓绾:“畜生,两军交战,军令如山,莫说是你,就是圣上亲临,也要出示令牌。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斩首在帐外!”
苏浚拦住桓易,示意侍卫退出,对着桓易笑道:“桓绾性格暴躁,却是有勇有谋的将才,桓大人杀了他,无异于自毁大景长城,我可不答应。”
桓易对着桓绾大骂:“还不给苏大人下跪,谢过饶命之恩。”
桓绾扑通在苏浚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后,对苏浚说:“苏将军,建康上下都对逆赵的大军恐惧不安,但是我曾经与逆赵军队交战数十次,我不怕。现在你分派我一支千人队,我趁逆赵在调动粮草,偷偷潜入江北,直扑寿春。”
“为什么是寿春?”苏浚问道。
“逆赵南侵,首先攻打的就是寿春,就是为了把北地的粮草囤积在寿春城内。”桓绾说,“妫樽攻打建康,已经做足了耗时数年的打算,因此于寿春囤积粮草,是他全盘行动的第一步。如今寿春失陷已有月余,我计算他们的粮草已经陆续运送到了寿春,现在将寿春的粮草一把火烧了,妫樽必然会立即撤军。”
“狂妄!”桓易喝道,“只怕你带领的军马走不到一半路途,就已经被逆赵的军队围困而死。你罔顾性命也就罢了,难道连累大景军士也一并牺牲?现在北府军已经悉数被歼,难道我还要给你一千人白白送死?”
“父亲,我曾率领桓氏族人,从逆赵境内一路交战,千里迢迢回到建康,难道还信不过我的手段?”
桓易说:“你率领桓氏一路向南,得以保全到建康,是因为逆赵境内阻拦你的都是地方守军,而非逆赵的精锐。如今陈师江北的,都是妫樽南北两府精兵,以及天下闻名的沙亭军,你哪里还有这等运气。”
桓绾还要争辩,桓易摆摆手,“你先退下,好好守着你的营帐,等待军令。”
桓绾把头盔扔在地上,转身而去。
苏浚叫住桓绾,亲手捡起头盔,戴在桓绾的头上,“你才十五岁,就已经被圣上封为骑都尉,无论是我与你父亲,还是圣上,都不愿意让你以身涉险。因为,大景的天下,一定要由你来维护。”
桓绾听了,只能收起怒气,离开大营。
苏浚见桓绾离开,对桓易说:“其实桓绾的建议,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计策。”
桓易说道:“建康是我们大景天下汉人的最后一线希望。桓绾轻兵冒进,即便侥幸真的烧了寿春,也不过能使逆赵与大景之间的平衡之势多维持几日。一旦失败,建康本就已经士气低落,让这个竖子先败一场,这场仗也不用打了,我们就都投降了吧。”
苏浚点头,“桓大人说得不错。可是如果逆赵真的有渡江的办法,我们又该如何抵挡呢?”
桓易说:“苏大人忘了,凉州还有一个匈奴秃发腾单于,是妫樽的心腹大患。我们只要坚守建康超过一年,秃发腾单于就会蠢蠢欲动,妫樽必定退回洛阳。”
苏浚叹口气,“当年秃发腾的父亲梁无疾,也是在少年时就被先帝封为骑都尉,与桓绾一样。”
桓易脸色苍白,“苏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浚连忙摆手,“我只是有感而发,桓大人千万莫怪。”
桓易正要说话,突然传令官走入大营,大声通报:“楚王和九江王的水军,现在连成阵型,正向下游而去!”
苏浚对桓绾说道:“逆赵的水军来了。”
建康长江之北的妫赵军营侧营,干阙正在布置沙亭军扎营,已经被提拔为副将的仲云突然来报:皇帝陛下来了。
干阙立即和仲云骑马,朝向西方迎接。远远看见妫樽和亲兵已经进入到沙亭军的营帐之中。
“二弟。”妫樽看见干阙迎来,在马上向干阙喊道。
沙亭军的士兵立即散开,分列两边,整齐划一站立。
干阙迎上妫樽,“大哥,有什么要事,需要你从王帐中亲自过来?”
妫樽说:“细作来报,长江下游四十里,徒步走来一群衣衫褴褛的汉人流民,现在正寻求渡江,二弟没有得到情报吗?”
干阙脸色迟疑,沉默了片刻之后,向妫樽跪下,“陛下,我违背了军令,单凭陛下处置。”
“是徐无鬼和寿春逃窜的北府军?”妫樽说道,“你追击北府军回来后,一直遮遮掩掩,没有复命,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干阙抬起头,“徐伯父当时已经决意与北府军同存亡。他是我父亲的兄长,我实在无法下手。”
“徐无鬼是天下闻名的四象仙山冢虎,你当然是无法将他俘获,”妫樽说,“我看是徐无鬼惦记亚父与他的情分,在两军之中,放过了你的性命。以徐无鬼的手段,要接近你,并非难事。”
一旁的副将仲云立即跪下,“是小人放徐无鬼通过,接近了干将军。请陛下开恩,饶过干将军,有什么罪责,小人全部承担。”
妫樽伸手摆了摆,示意仲云站起来,对干阙说:“当时寿春城破,我忙于接受寿春城内的百姓和辎重粮草,你为前锋,追击北府军的残军也是军情所迫。但是当你赶去之后,我立即醒悟,这等于把你置于危境。好在我知道徐无鬼为人感念旧情,不会加害于你。结果果然如此。你是我大赵的皇族贵胄,沙亭军皆仰仗你一人。相比之下,这三千逃窜的北府军,实在是微不足道。”
“大哥……”干阙看向妫樽,“我与徐伯父已经言明,再次相见,就是兵戈相争的敌人。现在既然他们还没有渡江,我这就率领沙亭军去把他们剿灭,这次,我绝不容情。”
“我怎么会将二弟置于如此尴尬境地,”妫樽看着东方说道,“我已经派遣了两万人马,绕到北方,转而东进,从他们的后方包抄。徐无鬼是抓不住的,不过这三千北府军,不能让他们在江北驻留。”
干阙站立在妫樽面前,问妫樽,“我们渡江的支援到了吗?”
“明日就到。”妫樽说,“他们从凉州到此地,路途遥远,你也知道,这些物事笨重无比,路上难免会遇到波折。好在三弟回到洛阳后,招揽洛阳的守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反而比约期早了两日。”
“看来把三弟遣回洛阳是对的。”干阙点头,“三弟虽然生性刚猛,但还是知道大局为重。”
“父亲和亚父都已仙去,”妫樽说,“这世上就靠我们三兄弟相互扶持,共同统一天下了。”
干阙说:“渡江之役的准备我已经全部安排妥当,大哥要不要看一看?”
“好,”妫樽说,“我得到渡江的支援日后就到的消息,便立即来看你准备得如何。”
干阙立即让沙亭军把营帐全部掀起一角。
妫樽看了看沙亭军数百个营帐,计算方位和数量,然后说:“带我瞧瞧。”
干阙领着妫樽,走到一个营帐的旁边,指着营帐之内,“大哥请看。”
妫樽探头看向营帐内,营帐里并无一兵一卒,也无任何兵器粮草。整个营帐之下,只有一个挖掘得笔直的深坑。
“七丈二尺,”干阙说,“一百六十二个。已经全部完工。”
“你们沙亭军到底是什么人?”妫樽摇着头说,“行军打仗神出鬼没,工事建筑也是如此的迅速,还无声无息。”
“我父亲说过,”干阙回答,“当年在蜀地青城山,沙亭民被蜀王征为民伕,建造龙台,工程之艰巨,可比现在挖掘地坑要艰难多了。”
妫樽脸色轻松,“这一百六十二个物事,既然已经准备到位,攻破建康,应该并非难事。”
“我只是没有想到,秃发腾单于在没有得到少都符之后,仍旧信守了盟约。”干阙感慨地说道,“此人到底在想什么?”
“我们大赵与匈奴之间,早晚要一争天下。”妫樽说,“既然我们明白,秃发腾也一定知道。他这么做,只是在试探我们大赵,到底能不能一举击破大景。他在掌握大赵的真实实力之前,绝不愿意轻举妄动。这人和我们的父亲非常相似,无论局势如何变幻,他岿然不动。”
“一旦他有所动作,”干阙忧虑地说,“那就是雷霆万钧之势。”
“我们南有大景,北有匈奴,”妫樽说道,“二弟,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尽快取下建康了吧?”
“不错,”干阙说,“地缘而言,大赵夹在匈奴、成汉、大景三国之间,最为恶劣,成汉不足为虑,大景式微,我们必须要击破大景,才有回旋的余地。”
妫樽看向长江对岸,“现在道家门人对大景也离心离德,不再是洛阳之战的心意,正是我们的好机会。少都符之死,于我们而言,其实是大有帮助。”
干阙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那个锦盒,你……没有再开启过吗?”
“没有。”妫樽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锦盒里的东西,有着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但是我要凭借自己的能力打下江山,而不是去跟那个东西做什么交易。”
干阙长松口气,“这样最好。其实徐伯父可能有办法解决这个盒子,只是不知道徐伯父还有没有机会来完成这件事情。”
“锦盒一事,不要再提,”妫樽说,“我自会有所处置。我倒是担心,这次徐先生会不会仍旧坚持与北府军一道战死。幼麟已经死了,如果冢虎也死掉,这天下也太没趣了。”
“起雾了。”干阙看着长江说道。江面上升起了淡淡的薄雾,随即席卷开来。
“是好兆头。”妫樽说。
“不错,”干阙也说道,“是好兆头。”
徐无鬼和三千北府军站立在长江北岸,江面上的雾气已经将整个长江覆盖,并且从江水上滚滚而来,移动到了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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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鬼和北府军顿时绝望到了极点。长江起雾,就更加无法通知江南的水军,迎接他们回建康了。
北府军的低级将士围聚在徐无鬼面前,个个面容枯槁,他们从东海之滨南下,路途曲折,还要躲避大赵军队的追击,靠着沿路百姓的施舍,才勉强到了长江口,然后一路西行,好不容易接近了建康,却在这一刻被浓雾剥夺了最后的希望。
将士们都十分不甘,有的已经开始纷纷咒骂老天的作弄,早知如此,还不如战死在寿春,与郑公一样以身殉国,也落得一个身后名声,现在却要以逃兵的身份死在最后的关卡。
“大家安静。”徐无鬼摆手。
将士们停下咒骂。徐无鬼偏着耳朵,聆听一会之后说:“追兵来了。”
将士们纷纷掏出身上的武器,其中一人对徐无鬼说:“也好,我们就战死在江北。也让建康的圣上看看,我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听马蹄声,”徐无鬼说,“有五千骑兵,步兵的脚步混乱,应该不少于一万。”
北府军的将士,知道这次再无幸免可言。
“不是干阙,”徐无鬼的话让将士们更添了几分担忧,“如果是干阙,骑兵会来得更快。”
一炷香之后,已经能够看见,妫赵的骑兵从北方平原奔驰而来。大景北府军站定了身体,准备背水一战。
这时候,徐无鬼突然看到三个庞然大物,在妫赵的骑兵前掠过,妫赵骑兵的马匹慌乱,前方的十几匹骏马纷纷摔倒在地。
徐无鬼看得清楚,三个庞然大物,就是没有了主人的蛈母和岩虺。它们也随着妫赵的大军一路到了长江北岸。
蛈母和岩虺没有少都符的驱使,只是凭借本能的兽性在胡乱撕咬。妫赵的骑兵混乱了片刻之后,开始重整阵脚。军马害怕妖物,惊慌在所难免,但是妫赵的士兵训练有素,把马匹安抚后,暂时停止前行,等待后方的步兵用长矛支援。当步兵列出圆桶阵后,蛈母和岩虺慢慢被步兵逼到包围圈内。
步兵用长矛和圆盾将三个妖物围困,后方的弓箭手纷纷射箭,瞬间蛈母和岩虺身上中了无数箭羽,却又无法用尖锐的爪牙撕破妫赵的阵型。
蛈母吐出长丝,绕过妫赵的包围圈上方,缠绕住平原上的一片树林,蛈母和岩虺借助长丝,飞快地爬入树林,巨大的蜘蛛和两个长虫,在树林间飞奔,妫赵的弓箭手也无法用弓矢追击。
徐无鬼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两根手指放在嘴唇之中,唿哨几声,尽力模仿少都符生前的哨声。
岩虺和蛈母听见了唿哨,立即朝着徐无鬼的方向飞奔而来。片刻就甩开了妫赵的大军,爬到徐无鬼的面前。
此时妫赵的两万大军已经悉数赶到,不慌不忙地摆成长鹤翼阵,把北府军陆地上的通道全部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