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本是大景的定威郡,在沙海东部边缘,与大景雍州毗邻。
洛阳之乱后,妫赵兴起,大景东渡,定都建康。平阳关郡守郑蒿与定威郡守屠颂二人,孤悬大景疆域之外,苦苦坚守沙海二郡。
屠颂因梁无疾与崔焕有姻亲联系,狐疑崔焕。崔焕只能逃到妫赵境内,投靠干奢。
妫赵太尉干奢与崔焕有故交,将崔焕安置在长安,官职太史令。
五年前,匈奴秃发腾单于平定西域后,率领匈奴五部重返中原,攻陷平阳关,郑蒿逃窜入蜀地。匈奴六部一路东进,跨越沙海,攻打定威郡。屠颂已老迈无力抵挡,在攻城之际,病忧而死。秃发腾随即攻陷定威郡。
匈奴秃发腾占据沙海,改定威郡为凉州定都。郑蒿隐姓埋名,一路颠沛,逃回大景,在荆州停留,被大景册命为荆州郡守。
妫赵太尉干奢去世后,崔焕辞卸官印,奔赴凉州,投靠外甥秃发腾,被秃发腾封为右谷蠡王。
妫樽乾紫四年。
景顺帝成和二十五年。
秃发腾正在凉州的王庭内议事。风追子、任嚣城、崔焕以及匈奴五部头领齐聚一堂,商议中原的局势。
风追子禀告秃发腾:“少都符化为瘟神,妫赵与大景都已国力大衰,建康之战,虽然大景勉强胜出,也是国力支绌,难堪一击。”
崔焕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忍隐,即刻引军南下,攻占雍州,进取长安。”
秃发腾一言不发。风追子从怀中掏出一份书信,“这是妫赵皇帝妫樽的密信,他们已经祛除了瘟疫,准备再次攻打建康。匈奴与妫赵的盟约,妫樽决定继续遵守。”
“少兄死于妫赵之手,”任嚣城说道,“四象神山,同枝同叶,我不能坐视少都符被害而无动于衷。”
匈奴五部的首领纷纷聒噪,混周部呼延熊说道:“妫赵和大景一般昏庸无道,正是我们匈奴南下的好时机。请大单于下令,我们率军先攻占洛阳,灭了妫赵,再一路南下,将大景也收入疆图,让整个中原成为我们匈奴牧马之地,所有的汉人和揭抵羌都成为我们的奴隶。”
秃发腾依旧沉默,看向风追子。
风追子说道:“虽然建康一战,妫赵和大景都大伤元气,但是就我所知,妫赵干阙的沙亭军,仍旧实力鼎盛,天下陆战无双。而大景新出了一个飞将军桓绾,少年英雄,不下于当年无疾单于。道家的龙虎天师张魁,从海上回归,做了大景水师的统领。有张魁在,飞星派门人难免有所顾忌。还有,徐无鬼做了大景国师,任先生与徐无鬼同为仙山门人,也不可为敌……”
“如此看来,”崔焕说道,“大景的国力,反而强于妫赵。妫樽大言不惭地要再次攻打建康,十有八九,只是讨好我们匈奴的权宜之计。”
秃发腾又把目光看向任嚣城,“少先生死于妫赵,冢虎徐无鬼先生只会比任先生更急于复仇。我们就再观望三年吧。”
任嚣城苦笑,并不回答。
丁零部贺兰疾风说道:“我们已经在凉州等了五年,无疾单于等了四十年,难道我们还要继续等下去?”
秃发腾说道:“是的,还要等。”
“以任先生的天下最强木甲术,飞星派术士的法术,还有匈奴六部数十万铁骑,”丁零部贺兰疾风懊恼地说,“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忍隐,不去与他们轰轰烈烈地大战中原?”
其余四部首领也附和说道:“我们一生都征战于沙场,活在刀口之下,到了凉州,这五年来,天天饮酒打猎,闷都闷死,什么时候才能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派到战场上,与敌人好好厮杀一场?再等下去,我们老都老死了。我们大漠上出生的男儿,一定要战死在刀剑之下,怎么能老死在羊皮毡上?”
秃发腾向四部首领说:“各位叔叔宽心,我们匈奴,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当我们出兵之时,就是横扫天下,一统中原之日。”
混周部呼延熊在五部首领中年龄最幼,与秃发腾同辈,笑着说道:“各位叔叔都正值壮年,如今先享享清福,养精蓄锐,到时候我们还要在沙场上比试,谁杀敌更多。”
四部首领知道这番言语是呼延熊受了秃发腾的私下嘱咐,借他的口说出,也就无话可说。
贺兰疾风抬头说道:“既然大单于决意继续蓄力,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当然听命就是。只是这日子,过得实在苦闷,不如我们南下蜀地边境,去抢掠成汉一番,也不算是破坏匈奴与妫赵的盟约。”
秃发腾看了看崔焕,崔焕拱手说道:“南下试探一下成汉的虚实,也无不可。也能借此敲打一下妫赵,让他们知道,我们并不是永远坐守旁观。”
秃发腾欣然点头:“既然舅父也这么认为,那就这么定了。”
五部首领,同时击掌相庆。
就在此时,王帐上方突然掉落下一个金刚圈,滴溜溜地在地上滚动,绕着五部首领脚下滚了一圈,最后左摇右摆,落定在地面。
五部首领的眼睛一齐盯向滚动的金刚圈,神情无不诧然。
金刚圈已然落定,清脆的声音仍旧在王帐内回绕不绝。
良久之后,贺兰疾风哭丧着脸说道:“这个魔星,连王帐内,都不肯放过我们。”
呼延熊轻轻地笑了一声。
一个身着红绫的小孩,突然从王帐上方跳了进来,一把揪住贺兰疾风的胡须。贺兰疾风身体魁梧,动作迟缓,无法躲避,被红绫小孩揪住胡须,连忙伸手去抓红绫小孩的发髻,可是红绫小孩的身体瘦小灵活,松开胡须,转眼钻过贺兰疾风的**,爬到了贺兰疾风的后背上。红绫小孩两腿骑上贺兰疾风的后颈,伸手又把贺兰疾风胸前的胡须抓住,口中不停地吆喝:“骑大马,骑大马!”
其余各部首领,纷纷后退几步,看着红绫小孩戏弄贺兰疾风。众人都满脸愁容,无可奈何。
贺兰疾风仰头大喊:“祖宗,你下来吧,我给你四匹骏马,你爱怎么骑,就怎么骑。”
秃发腾和呼延熊相互对视,忍不住笑着看向任嚣城。
任嚣城大声喝道:“努扎尔!王帐之内,你还目无尊长,如此的顽劣!快给我下来!”
红绫小孩朝着任嚣城吐了吐舌头,从贺兰疾风的后背跳下,站立在地上,跺跺脚,伸直手臂,地面上的金刚圈自行弹起,箍在红绫小孩的胳膊上。
这就是任嚣城在凉州抚养了五年的金莲子,俗名努扎尔。
坎殿城的努扎尔跟随任嚣城在匈奴凉州五年,他无父无母,只把任嚣城当作父亲。金莲子莲花化身,迎风而长,半岁就能行走言语,一岁时候就不吃羊乳,顿顿都要牛羊肉,两岁开始饮酒,性格顽劣暴躁。却偏偏被秃发腾以下所有匈奴各部首领喜爱。
任嚣城对着努扎尔厉声斥道:“这是御前商议大事的地方,你也敢来顽皮!”
努扎尔仰着脑袋看向任嚣城,说道:“贺兰老爷子许诺给我一匹汗血宝马,说好了今日兑现,马呢?”说完把头转向贺兰疾风。
贺兰疾风苦笑着说道:“还在路上,此时应该到了平阳关。”
任嚣城骂道:“西域汗血宝马,价逾千金,你向贺兰老爷讨要,他答应给去收罗,已经是千难万难,哪里能够说来就来?”
努扎尔说:“到了平阳关?那我现在就去瞧瞧。”
“瞧什么!”任嚣城又骂道:“你又要去吃了作数吗?”
王庭里,秃发腾以下所有匈奴贵族和高官贵人,努扎尔只敬畏父亲任嚣城。被任嚣城呵斥后,嘴角撇了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在王庭内每人身上看了一遍。
目光所及,所有人都心惊胆战,不知努扎尔这个魔星,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折腾。努扎尔眼光不敢跟任嚣城对视,身体焦躁,似乎后背发痒,于是手里拈着一根白色羽毛,挠向后背。
楼烦部须卜烈两眼盯着努扎尔手中,片刻后,忽然招呼身边的随从近前,挥起马鞭用力抽打。
随从抱头跪下。
众人不知道须卜烈为什么突然要责罚随从。呼延熊劝阻道:“须卜烈老爷,你无端地打下人做什么?”
须卜烈胸中的怒气才散发出来,对着随从怒问:“我的两头白雕,让你好生照顾,你做的好事!”
呼延熊这才把目光看向努扎尔的手中,顿时忍俊不禁。
须卜烈嚎叫起来:“我在雪山悬崖之巅,折损了几个勇士,才抱回来两头白雕,花了四个月才好不容易驯服,昨晚还抓死了几头野狼……”
呼延熊谨慎地问努扎尔:“你手上的这根羽毛……”
“就是须卜烈老爷的两个扁毛畜生,你们都没看错。”努扎尔笑嘻嘻地说,“两个鸟儿挺好看的,羽毛跟白雪一样。”
“这两头白雕是须卜烈老爷的心头之肉,”呼延熊捂着嘴说,“你怎么就把它们的羽毛给拔了?”
须卜烈踢开随从,蹒跚走到努扎尔身前,看着努扎尔手里的羽毛,羽毛雪白,反射着银光,必定出自自己饲养的雪雕身上无疑。
“老祖宗,”须卜烈轻声问道,“我的白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拔下它们的羽毛?”
“我拖了连鞮用老爷的大猫出来玩耍,到草原上抓兔子,”努扎尔清脆的声音,每一个字在须卜烈听来都如同雷击,“这两个畜生从天上飞下来跟我抢野兔,我气愤不过,就给它们一点教训。”
“连鞮用老爷的大猫?”呼延熊看向屠何部连鞮用。
屠何部连鞮用脸色苍白,强自镇定地用手抚摸颌下的胡须,可是众人都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须卜烈对努扎尔说:“两个畜生得罪了祖宗,拔它们一根羽毛也是应该。”
“哪里,”努扎尔说,“我把它们的羽毛全给拔了。”
须卜烈身体晃动,就要向后跌倒,站定之后,手抚额头又问:“拔光了羽毛,那两只白雕不就给痛死了吗?”
“我先捏死了它们,才拔的毛,”努扎尔天真地对须卜烈说道,“老爷你放心,我把它们和野兔子一起炖了好大一锅,可惜白雕看着挺大,却没什么肉。”
须卜烈又问:“肉呢?”
“吃啦。”努扎尔说,“不好吃,肉硬得很,下次老爷你抓几只野鸡养着,我馋了来吃。”
须卜烈已经无法言语,心痛到了极点,一口气在胸口中转不过来,只能慢慢地坐下。
连鞮用这才恭敬地问努扎尔:“祖宗,我的飞狻,你也玩够了,可以还给我了吗?”
“那只大猫叫飞狻吗?”努扎尔问。
所有人听“飞狻”二字,都看着连鞮用,知道连鞮用为什么如此的惊恐。努扎尔口中所说的大猫,哪里真的是什么猫了,而是连鞮用重金向西域购买的雄狮。连鞮用出行,都要带着那头狮子跟随,威严无比。听说连鞮用每隔数日,就要用一个奴隶饲养狮子。因此草原上的牧民,无人敢接近。
连鞮用连连点头,还抱着万一的侥幸,希望这个魔星放过了“飞狻”。
“那只大猫还挺机灵,”努扎尔说道。连鞮用松了一口气,努扎尔随即又道,“可是它为什么不肯下水?”
“狮子善于陆上扑食,”连鞮用轻声说,“生性不爱下水。”
“原来是这样,”努扎尔点头,“我见它在水边可怜,就放过了它。”
“多谢,多谢。”连鞮用如释重负。
“不过我在它身上拿了点东西,老爷不会小气吧。”
连鞮用阴沉着脸,“什么东西?”
努扎尔在身上摸索半晌,捏了一个拳头,在连鞮用面前展开,掌心四颗尖锐的牙齿,颗颗都有手指长短,根部沾染鲜血,已经干涸。
连鞮用哭丧着声音说道:“百兽之王,全靠利牙和钢爪撕咬,现在没了牙齿,哪里还有什么威猛。”
努扎尔点头称是:“因此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它的爪子也都给拔了。”然后另一只手摊开,赫然两颗弯曲的利爪。
连鞮用看了,一阵昏厥。
林胡部乔林不花在一旁忍不住失笑。他不同于其他几部首领,不爱豢养什么珍禽异兽,汗血宝马,因此努扎尔的作为,祸害不到他的头上。
呼延熊却看着乔林不花示意,这个魔星,没有放过他的道理。乔林不花受了呼延熊提醒,仔细看着努扎尔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终于把视线落在努扎尔胳膊上的那个金刚圈上。
金刚圈上嵌着一颗黑色的宝石,散发出柔柔的光芒。
乔林不花颤巍巍地对努扎尔说道:“这个珠子,看起来好似与老夫的夜明珠一样。”
“老爷子的宝库里,也就这个东西我觉得有趣。”努扎尔说道,“别的我都看不上。”
乔林不花说道:“这个黑夜明珠,虽然是我最珍爱的宝石,老祖宗你喜欢,我就送给你了。”
“乔林不花老爷就大方多了。”努扎尔说道,“不像他们,小气得很。”
“那我宝库里其他的东西,老祖宗既然看不上眼,就都还给了我吧。”
“刚说你大方,这又小气了。”努扎尔笑嘻嘻地说道,“我把老爷的珠子啊,金叶子啊,宝玉啊,都扔到了月牙湖里,可惜那个大猫不肯下去帮我捞上来。湖边的牧民都下水去了,现在应该捞得差不多了吧。”
乔林不花面如土色,几乎要哭出来。
呼延熊哈哈大笑,秃发腾单于轻声说道:“你也别笑,我看这个努扎尔没有放过你的道理。”
呼延熊突然醒悟,大声喊道:“我的酒,西域运送过来的酒!”
“呼延大哥你不是说过吗,”努扎尔看向呼延熊,“马肉入腹,会生出毒性,所以必须要有美酒来化解。我吃了马肉,就想起呼延大哥酒窖里的那些美酒了。”
“你一个人都喝完了吗?”呼延熊问,“量你一人的肚量,也喝不了酒窖里数十桶美酒。”
“我只喝了一桶。”努扎尔说道,“其他的我都将木桶凿开,现在整个酒窖,美酒没过小腿,实在是好玩。”
呼延熊大怒,伸手去抓努扎尔的胳膊,努扎尔脑袋转换,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孔对着呼延熊。
“放肆!”任嚣城大吼。
努扎尔看见任嚣城动怒,立即翻了个筋斗,再站立的时候,又化为了孩童无邪的脸孔,对着呼延熊嘻嘻笑道:“呼延大哥我错了,我让大单于赔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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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发腾笑着摇头,“西域美酒而已,干吗要跟小孩子过不去。”
呼延熊也知道不该跟努扎尔计较,只好后退一步,用手指指着努扎尔的额头,不断晃动。
秃发腾对着五部首领说道:“努扎尔的作为,在我看来,并无不妥。”
五部首领正在心痛,听见秃发腾为努扎尔开脱,都不以为意。努扎尔顽劣非常,一来是大家顾及任嚣城的颜面,更重要的是秃发腾一直都处处维护努扎尔,溺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也是为什么努扎尔无法无天的缘由所在。
秃发腾接着说:“各位首领,平日里悠闲久了,不是饲鹰,就是豢狮,或者是收集宝马玉石,贪慕美酒,努扎尔也知道我们匈奴一直在为南下养精蓄锐,不是要在凉州每日里声色犬马,因此断绝了各位的癖好,也是有的。”
众人听到秃发腾偏袒努扎尔,竟然说出这种无赖的话出来,更加无语。
秃发腾问:“南下议事,今日就到此为止。还有谁有何提议?”
五部首领都单膝跪下行礼,依次退出了王庭。风追子走到努扎尔的面前,摸了摸努扎尔的脑袋,笑了笑,也离开王庭。
只有崔焕和任嚣城留在原地不动。努扎尔见父亲不走,也不敢自行离开。
秃发腾看向任嚣城,“任先生有事要说?”
“我要走了。”任嚣城回答。
“去哪里?”秃发腾想了想,“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