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再次来敲门,是在一个时辰之后。她唤我下楼去用饭。
“可以把饭菜端到房里来么?”我不想下楼,遂道,“有劳大婶了——结帐时,房钱一并加倍。”
“姑娘,您看……俺们这小店前不着村的,柴火,甚么都得从五十里地以外使牲口驮来,这……这房钱却不打紧,不是俺们舍不得本儿给房里生火盆,实因地方偏僻,运送不易,每年到了天冷时,晚饭都是开在楼下,客官们吃了饭烤火,也就一并暖和身子了。身上暖了,容易睡着些。您还是下去吃吧,姑娘家身子单薄,走这黄河道,冷被冷枕的,遭罪咧。”
妇人先是口讷,后又好心劝道,这一劝起来竟也长篇大论。我心中一动。黄河岸那憨厚的土音听来很是和善。她原本不必费口舌劝我下楼烤火的。这粗壮老实的妇人,话语中流露出一派关心,倒是慈祥得很。
我看了看桌上孤零零一盏小灯,盏中浅浅一汪灯油。这就是今晚这房间里唯一的火与光。
“多谢大婶。我这就下来。”
楼下已生起了几个大火盆。每堆火旁都围坐着若干负贩模样的人,衣饰相别,口音各异,几乎都是男子,那妇人正在穿梭忙碌,用大木盘托了酒饭分发与各人。还有个年轻后生挽起了衣袖帮忙,把大块的肉切开,想必是她的儿子。火光毕剥映得那些满是风霜尘土的脸孔半明半暗,一处金黄,一处沉赭,似厚重石像。商旅们行路辛苦,于此得以歇脚,每个人的面上都泛起满足的疲倦之色,他们叫了大坛土酿,烧猪烤羊,油腻厚味尽情享受。有人捧起酒坛酣然纵饮,有人一边向火上烘手一边呼唤掌柜再上好酒。
“就来咧!就来咧!二牛,快同你娘再搬大坛酒、拿大碗来!”
老掌柜伏在曲尺形柜台之后催促他的孙子,佝偻身形像只衰老的蝙蝠。那儿是整个大厅里最暗的一处,乍听还辨不出说话的人在哪里。他嘶哑的嗓音轻易地淹没在满屋喧哗之中。我走下摇摇响动的木楼梯。
粗野的轰饮声骤然减弱。火堆旁围坐的人们大多停止了谈笑,愕然仰头看向我,端起酒碗却忘了往口边送。这些惯于南北奔波的汉子们陡见女子竟与他们一样单身走过黄河道,且独宿在这荒郊野店,不免有几分惊讶。我径自下楼选了个人少的火堆席地坐下。片刻,众人方又各自豁拳闹酒起来。
“几位大哥,拼个座位坐坐。打扰了。”我对火堆旁原先几个酒客说。
那三个大汉皆头戴狗皮暖帽,身裹皮袄。打量我半晌,其中一个开口:“这姑娘,就你一个人呐?咋的跑这荒地里来了?大冬底下,这是干啥去?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害怕?”
我微笑摇头:“不害怕。三位是从长白山来的么?”
“是呀,你咋知道?”
“口音里带出来了,三位一定是关外人氏。”
“呀,这姑娘敢是惯走路的?俺哥儿仨是长白山的猎户。”他一拍大腿,还想继续发问,“姑娘你……”
我招手唤二牛过来:“小兄弟,劳你驾给我下一碗素面来,再拿一壶热茶。”
二牛应声去了,那大汉把我看了又看,惊奇不已:“姑娘你咋光吃素面哩?天这么冷,不吃点肉哪顶得住!来,你吃这个!”
我推开他递过来的半只鸡。油脂滴在火中,吱吱作声,冒出一缕青烟。
“多谢大哥相请,我吃面足矣,就不叨扰您了。”
“不够!一碗素面,够谁吃的!你这姑娘太见外了,俺们都是出门在外人,你一个女人家,俺们若再不照应一下太也说不过去。你可劲吃,都算在俺账上!”
他执意把那只从中一剖为二的烤鸡向我递来,我侧头避开。鸡腹中塞的几只香蘑葱段掉落,裹满肥油,蓬地一声便燃着了,火头又窜高了些。大汉似乎好客得过分。他虬髯一掀:“莫非姑娘瞧不起俺们?俺们的鸡又没有下毒!”
手腕一转,烤鸡滚烫地直朝我脸上逼近,热气熏人,脂油眼看要溅在衣上。我抬起右手。
“怎敢瞧不起三位大哥。只因家慈有恙,小妹发愿持斋,不敢动荤。还望大哥多多见谅。”
他满脸红涨,瞪着自己持鸡的那只手,肘弯处被我两指抵住,再前不得半分。热油一滴一滴,落在我衣角寸许之外。大汉咬着牙,使出全身气力。
“既然如此就不勉强了。”终于他颓然撤手,大口撕了一块鸡肉嚼着,嘴里含糊着冲我拱了拱手,“姑娘是孝女,佩服佩服。”
仿佛很是懊恼似的,大汉一把揪下狗皮帽,头顶隐约蒸出汗气。他不再多话,只顾埋头猛啃那只鸡,另一个却捧起土褐色的粗陶酒坛:“姑娘不吃肉,好歹喝杯酒驱驱寒气吧!”
我尚未答话,火光陡然一暗。一条黑影长长地投在面前,未见其人,先已闻声。
“劳驾,四位,拼个座儿成不成?”
身材修长的男子笑吟吟自背后转过来,不待允可,已自行落坐,挤在我和猛啃烤鸡的大汉之间。他向火上去烘手,口里咝咝地吸着气,自说自话:“这鬼天气,要冷死人了!掌柜!掌柜!有什么好吃的?”
二牛端着素面与热茶跑来,把碗筷杯壶一一放下,黑红脸膛上忙得满是汗水:“客官,俺们有肥鸡肥牛,米饭大馍馍,自家酿的老酒,您老要下酒还有酱羊蹄、猪头肉……”忽一眼瞥见三个关外客面前整条的羊腿还没切开,忙歉然道,“客官对不住!这羊腿俺忘了帮您老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