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欲把羊腿拿去切片,那大汉掷下零落鸡骨,喝道:“不用了!俺们自己来!”
跳起身来从靴筒内抽出一柄短刀,三下五除二,已将羊腿斩成小块,手起刀落间砰然作响,连那根粗壮的腿骨也一并斩得寸断。二牛骇然张大了口,呆呆不语。
“喂喂,小兄弟,人家不用你侍侯,倒是把话说完啊?”新来的男子似乎视而不见,自管敲击着酒坛不满地叫嚷,“还有什么好吃的?这三位大爷是客官,我可也是客官啊!小兄弟,你开店做买卖,可别拣人下菜碟啊!”
二牛一愣,窘得脸膛越发红涨,讷讷道:“客官,俺不是……”
大汉哼了一声,不耐地挥手赶他走:“没你的事了,快走快走,莫站在这里挡亮。左右不过那些东西,还有何物!”斜起眼睛,把那男子掠了一下,口中嘟哝,“在道上行走,有得肥鸡肥羊给你吃就不错了,还不知足!莫非要吃龙肝凤髓么?哼,娇生惯养,怕辛苦出来做什么买卖,不如窝在家里舒舒服服做公子哥儿罢了!”
男子恍若未闻,依旧笑嘻嘻地催促二牛:“小兄弟,说呀,还有什么?贵点不怕,拿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来。我这人呢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吃不了粗茶淡饭,一年到头,老是为嘴奔忙。唉,这馋是天生的,我也没有办法,谁让我不是那些裹着熊皮嚼点草根就能过活的野人呢?”
说罢还转头对我挤了挤眼睛。我执壶倒了杯茶,含笑不理。那大汉却忍不住了,怒道:“什么意思?你这……”
才骂了半句,只见老掌柜从后进颤巍巍地出来,不知他何时趸进厨房去了。他走到几处火盆中间,大声道:“各位客官!小店方才刚到了新鲜的黄河鲤,今日天黑前才打上来的,条条鲜蹦活跳,现养在小店厨中,哪位客官要吃,小店现杀现烧。”
“好!黄河活鲤,天下名物!”男子击掌喝采,“来的正是时候。小兄弟,你给我拣那肥大活泼的多来几尾,这几位姑娘大爷们要吃,一并算在我账上。”
“俺们不要!臭鱼烂虾,腥气太重,俺们不吃!”那大汉重又坐下,仍然气哼哼的,瞥了我一眼,补道,“这姑娘是吃素的,你也别白费心思了,还想讨好人家!”
他看了看我,摇头笑道:“啊,如此几位就没有口福了。在下只好吃独食,惭愧惭愧。小兄弟,那么你拣好的先给我来上两尾,不够再添。”
此时满厅里已是一片呼鱼之声,把二牛的母亲吆唤得团团转。二牛道:“俺这就去,不知客官您是要红烧的,还是要清蒸……”
“不要不要,全都不要。”他竖起一根手指,又大摇其头,叹道,“黄河鲤天性逆水而游,因此肌理细腻结实,是天下至鲜之味,要吃此鱼,精华全在一个活字。若由厨下整治,任其再是新鲜,终失真义。小兄弟,你就用木盆清水把活鱼给我端来,待我自己整治便是。”
“公子哥儿,吃条鱼也这么穷讲究,哼!”二牛去后,那大汉不禁嗤道。他泰然自若,毫不脸红,还冲对方团团一揖。
“老兄过奖。在下不是公子哥儿,只是嘴馋毛病难改而已。啊呀,这酒好香,兄台可否容我借花献佛?”
也不管人家答不答应,他吸吸鼻子,便伸手取过坛子,倒了满满一碗酒,笑转向我:“姑娘,世上人海茫茫,你我今日能在这黄河渡口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姑娘既不动荤腥,不知在下可有幸敬你一杯,聊表在下心中欢喜之情?”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多谢你的美意。但我从不饮酒,抱歉。”
微笑望向他,火光闪动下看清此人的面庞,瞧来年轻得很,不过二十四五。他脸皮似乎厚得可以,不论人家如何拒绝,总能自得其乐。见我不肯喝酒,当下打着哈哈把酒碗端回自己嘴边:“没关系没关系,在下绝不勉强。这一碗,算是我代姑娘喝了,庆贺大家在此有缘相会。姑娘,在下今日能遇到你,心中真的十分欢喜啊。”
他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双目紧盯住我。他的眼睛有些奇特,两眸不是黑色,而是略显透明的琥珀颜色。瞳仁内各映着一朵小火习习翻涌。
“在下龙修,饮了这碗酒,我们就算是相识了。请问姑娘芳名?”
三个大汉在旁大吃大嚼,兀自嗤笑不绝。我低下头转动着手中茶杯。此时二牛端着一只木盆过来,盆中不时泼喇泼喇地溅出些水花来。他将盆安放在面前:“客官,您要的鱼。”
清水里养着两尾硕大的红鲤鱼,相互团团追逐游动,被火光映得金红奇丽,如两朵赤霞,很是好看。名叫龙修的男子一见大喜:“果然鲜活无比。几位真的不吃么?太可惜了,在下可要不好意思了!”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一摸摸出一柄匕首,伸手扣住鱼鳃,提起一尾黄河鲤来,但听得唰唰连响,那鱼还来不及挣扎,已被一团白芒笼罩。白光里片片飘落雪片般鱼鳞,几点红血溅出。龙修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待得能看清楚,鱼已剖腹褪鳞完毕,被横穿在匕首上,尾巴尚在一甩一甩。
三个大汉对望一眼,都停止了咀嚼,脸上露出惊惧之色。龙修神情悠闲,左手指尖上沾了一点血污,他手指细长,似是修条柔蔓枝梢上开了几朵桃花。他哼着歌,在木盆中洗了洗手便把那条还在动的鱼放到火上去烤,两面翻动着,口中道:“鲜鱼现烤,这才不负美味啊!鱼啊鱼,我总算是对得起你。”
“呸!这般残忍,还有脸假惺惺!”一名大汉将手中羊骨一摔,狠狠啐道。
“老兄此言差矣。这鱼既被人捉了,总是要死的。既然要死,不管红烧清蒸还是白煮,迟早难逃开膛褪鳞之灾,这痛苦嘛是一定要受的。若交由厨子之手,磨磨蹭蹭,腻腻歪歪,一下又杀不死,刮鳞又要刮半天,这鱼兄要受的罪还更多哩。何如我手下神速,虽然到头难免一死,鱼兄总算得个痛快啊。”龙修眉飞色舞,愉快地翻弄着火上的鱼,香气已传了出来,引得周围人人向这边探头。他深深一嗅,闭目陶醉道:“香啊!鱼兄,你不幸生为水族,供人庖厨,这刀徂加身总之是你的命了。不过你能得小弟我亲手调治,从此香飘万里,流芳百世,也算死得其所了。三位老兄你们吃鸡吃羊,这鸡兄跟羊兄不也是身受千刀万斩、受尽痛苦才成为了三位口中美食的么?”
大汉转过头去不再理睬他。龙修又烤了一会儿,忽然自地上一堆脏腑之中拎出鱼的肠子来,笑向我道:“姑娘,其实这鱼肠也是可以吃的。世人多为不知,当作废物弃去,实在可惜。唉,鱼肠若烹调得当,另有一番风味。姑娘若不信,待你什么时候不吃斋了,我亲手做给你尝尝看,好不好?”
“我不吃鱼肠。”我淡淡道。龙修倒也不再聒噪,笑了笑,低头又去专注地烤他的鱼。片刻沉默,只闻鱼肉在火中发出嘶嘶声。
“——鱼肠是一柄剑的名字。”我将杯中残茶一口喝尽,对龙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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