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三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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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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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死。

我听到师父心里的声音,在这寒冷、荒芜、残破的黄河道上的午夜。撩开冰凉的额发坐起来,一脉湿痕像潜行的小蛇沿发脚蜿蜒下爬,无声无息。薄而硬的衾被,似铁一般,裹于周身不能保暖,反而更冷,是一层膜,湿冷窒息的胎衣。

撕不破它,像逃不出母体的婴儿,生生闷死在落草前一刻。

冷汗汇聚在鼻翼,一滴,轻轻坠在手背。拥被而坐,窗纸很厚,月色星光都混沌成肮脏灰白,九曲黄河上空的光照不进这间无名老栈的客房。

只听到风的声音,如号,如怒,挟带着黄尘沙粒,呜呜扫过窗棂。我醒了,这里不是半石山,此夜,我是一个人,宿在天吴渡的老店。师父不在身边。

师父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死了。

但是为什么大风里仍然断续传来她的声音,一如此前的十一年,教我在半石山无边的寂静中不止一次地听到她心底独白,师父说,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野风呼啸,似人语,似师父的名字。

青蘋是一个女子的名,念在舌尖有温婉动听的音节。但在修行人和妖魔们的心目中,这娴雅的女子闺名恰似惊雷,只怕一出口便成云垂海立,石灭涛生。

青蘋是半石山上的女剑仙,一口飞剑不知诛杀过多少奸恶之徒与为害人间的妖物,仙凡两界间她的名字是座不可撼动的丰碑,这千钧分量,磐石伟绩,与她在山巅晚风中飘飘欲举的纤柔身躯并不相称。

只有我知道,青蘋是如何渴望目睹那座丰碑崩裂纷飞,并且终于在我二十岁这一年,她实现了她的愿望。

人说剑仙除恶扬善,修行多年之后,其中的佼佼者将获得白日飞升进入天界的资格。在那个荣耀的日子,剑仙沐浴更衣,最后一次清洗干净这具在人世间必须依附的肉身,然后,他将永久地离弃它,元神超越尘世,向上飞举,直至我们永远也无法目睹的幽微玄妙之境,在那儿传说有四时不败琪花,八节长青瑶草,十二玉楼,青鸟蓬山。这举世的殊荣,即使对于剑仙也是渺不可求的恩遇。世人服药求神仙,却多为药石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青蘋从不茹荤饮酒,在我跟从她的十一年间,唯一的食物只是山中野生的花果与溪涧清水。那一天破晓时分,她一身素服,最后一次携我登上半石山的顶峰。剑仙是修行者中的猛士,天生负有诛邪使命,匣中剑便是骨里终身不褪的烙印。不同于释子清净寂灭的涅磐,当青蘋决意抛离尘寰,她选择了大多数剑仙不约而同的方式,兵解。

当日轮升起,青蘋的飞剑自她顶门刺入,贯穿整个头颅,我便知道该当跪下恭送,因为我的师父离去了。那不是死,青蘋说,她只是挣脱了肉体的禁锢,灵魂逍遥自由归于天界,所以我不能哭。飞剑破颅之时她不会流半滴血,神情安详喜乐,然后她的肉身将如飞雪四散,裂为万千粉屑,飘逝泯灭。这是一个剑仙最干净的消失方式。

以上是青蘋对自己兵解的描述。但那一天在山巅的晓日光里,我看到飞剑化为九九八十一道白练,每道白练又再幻化出九九八十一个分身,那是青蘋的修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剑光如一场壮美得目不暇接的暴雨,衬着一轮刚刚自云海中升起的圆日,我看到剑雨漫撒成铺天盖地的巨网,比日芒更耀眼,六千五百六十一道炽烈白光,刺入,青蘋的身体……

她在自己的剑下碎裂。裂为四散飞雪,茫茫飘逝。

你见过红色的雪么。

那一天,我看到了。青蘋在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光之下碎成了一场鲜红的大雪。她的身体被分割成无数屑末,随风飘卷在半石山的峰顶,在我的衣袂印下万朵红梅。

空气中充满甜美而刺鼻的异香。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青蘋没有兵解,她没有升仙。她死了。

死在那口曾诛杀过无数妖物邪徒的剑锋之下——她自己的剑下。我从没见过青蘋使用八十一道以上的剑光,在以往的任何一次战斗中,即使面对凶恶魔物,她从来不曾像那日刺杀自己一般,拼尽全力。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没有哭。青蘋说,她只是离开,所以我不能哭。所以当红雪散尽,异香冷却,我只是走到她消失的地方,从空****的地上捡起那柄剑。

六千剑光归本还原。白石如砌的山巅遍布无数极细微的红色痕迹,像筛子筛过月影,满地破碎玲珑。那美丽的图案中间,躺着的只是这柄孤零零并不起眼的寒铁窄剑,十一年来我看到它在师父手中,再熟悉不过。

我带着青蘋遗下的佩剑离开半石山。她曾说过,夜来,有一天我不在了,鱼肠你就带去用吧。

青蘋没有问过我,如果她不在了,我会去哪里。

“姑娘,请开门,在下有事相商。”

门外忽有人语,是龙修的声音。冷不防响起,倒吓了一跳。我不答言,向窗外望去,灰白窗纸微微染上一层暖薄的橙红,又是晓日初升时分。

这会儿也不过卯时,客栈中一片寂静,远远听得厨下传来低微的器物碰撞之声,除了掌柜一家早起忙碌预备饭食,住店众客怕还无人起身。

龙修似乎十分焦急,轻叩门扉,不断催促:“姑娘,起身了不曾?在下龙修,有要紧的事和姑娘商议!”

我披衣下床,且不答理他,对着桌上一面残缺半边的铜镜,把散乱长发梳挽成男子式样的髻,鬓角并不留半缕余发。乌黑的髻子硕大坚实,高高竖立在头顶,一丝不乱。一根松枝作簪,此外别无插戴。十一年来每日清晨梳头都是如此,我的手指早已熟极而流,铜镜面上蒙了厚厚一层尘灰,如同一只生了翳膜近盲的老眼,勉强能映出人影轮廓,眉目五官休想瞧得清楚。镜中人的脸庞只是晃动的一小片白影子。将松簪插入浓发一别,那刻我忽然又想起青蘋。

师父说,我生得很是像她。或许这就是生平从不收弟子的她那一年决意将偶遇的九岁女童带回半石山收留的原因。但我却并不觉得像。除了同样瓷白的皮肤与尖削下颏,我与师父眉目间最多只得三四分依稀相似。

得道的剑仙都习有驻颜之术,纵使身历数百载,容貌仍如韶华少年。青蘋却有剑仙中也难得一见的天人之姿,降龙伏虎的伟力不能抹煞她骨子里的妩媚,长袖广袂、白衣如羽的女子,当她迎风立在峰顶,衬着天色,只教人恍惚疑为姑射仙子丢失了跨下青鸾,茕茕独立。那一段遗世风流。青蘋脸侧随风扬起长长的水鬓,似若往若还的轻烟托出她清艳容颜。

而我只是沉默倔强的小夜来,终年做男童装束,没一丝柔媚。青蘋说我冷硬得就像我头上束得铁死的发髻。

青蘋,她如今在哪儿呢?那样清绝娇美的女子,终于也化作幻影,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她在何处,哪段渺茫的轮回中。

“姑娘!姑娘!我真的有要紧的事,请开门姑娘……”

我走去一把拉开门扇,龙修顺着势子一头撞进来,嘴里还在乱叫着:“……我有要事……”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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