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紧咬嘴唇只是摇头,眼泪纷披了一脸。她哀求地望着他,眼睛里有极大的恐惧与绝望。文旭安不为所动,他从来没感觉过这样的愤怒,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撞着脑门。他彻底忘记了面前的是一个该当彬彬有礼相待的、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女子,用力握着她的手腕,几乎贴到她脸上去。
他吼道:“到底是谁干的,告诉我!”
上灯时分,玄泽堂内三十六把交椅座无虚席。众天罡将奉寨主之召齐聚一堂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主要是庆贺。今日六当家、九当家、十五当家、二十一当家刚率弟兄下山做了一笔大买卖——劫获贵州粮道给京里王御史送礼的镖队,前前后后八口大箱子,金银无数,更不用提那珊瑚珠宝、奇花异卉,据六当家说,礼物的分量把大车轱辘压得陷入地里足有一寸多,车辙印子深刻如凿。想那贵州多山瘴雨之地,俗话说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乃是有名的贫苦之乡,区区一个粮道贿赂上官能有如此手面,必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无疑。这等不义之财,弟兄们劫了它自是喜事,但想起赃官的可恶、百姓的苦楚,大家都恨得牙痒痒的。
还顺手杀了为虎作伥的镖头,以及押送镖队的贵州粮道的儿子。狗官不放心镖局子的手脚,巴巴儿的叫自己儿子跟随,亲自看守这批红货,结果那小狗崽子自行前来送死,兄弟们说起此事无不欢欣鼓舞。
<!--PAGE 7-->
劫获的财物堆放在玄泽堂,八口箱子一排敞开,珠光宝气耀得人眼也花了。寨主亲自点数分派,除了充入公库以资招兵买马之外,便是论功行赏,三十六位头领连同这次下山的小兄弟们人人有份儿,六当家、九当家、十五当家、二十一当家厥功最伟,自然比旁人加倍厚赐。玄泽堂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粗豪的纵饮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除了亲身下山杀敌劫镖的四位当家,还有一个人获得了寨主大力的褒奖和厚礼相赠。
龙铁澍自箱中拣出一些物事,有画,有书,有摹拓的碑帖,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反正一堆纸张乱哄哄地高高叠成一摞,亲手交到一位身穿长衫的瘦削男子手里:“文兄弟,来,这些也给你!书啊画的我们粗人横竖也不懂,白放着霉烂了,就送给文兄弟留着玩罢!”
文旭安手中已拿了一堆金珠宝贝,忙放在地下,接过那些书画略略浏览一番,向寨主推回去:“启禀哥哥,这些都是珍贵之物,兄弟已蒙哥哥赏赐了不少东西,不敢再厚颜独享。请哥哥收回,只要妥善收藏,是不会霉烂的。待风声过了,拿到外头去变卖——哥哥有所不知,据兄弟看来,书画皆是名家手笔,就连这几本书也都是唐宋善本,还有这手卷,瞧来竟是褚遂良的真迹。莫看这些纸张不起眼,比起金银珠宝更值钱百倍。此乃寨中公产,兄弟不敢无功受禄。”
“什么善本恶本!”龙铁澍不接,笑道,“不瞒兄弟说,这要是杨老令公用过的刀、荆轲用过的剑,我也舍不得给你。可这些文人的东西,不单我,此间弟兄们倒有一多半大字不识,我们要来何用?近几个月来咱们大发利市,买卖做了不少,寨里也不差这几个钱,变什么卖,没的小家子气!文兄弟快快收好,你是爱这些东西的,你若不要也白糟蹋了它们,莫再婆婆妈妈地推让啦!”
文旭安心想荆轲用的不是剑,但这当儿也无暇纠正他,只得重复道:“兄弟实在不敢无功受禄……”
“别说笑话啦!咱这趟买卖做得漂亮,全亏军师哥哥的妙计,你若无功,我们这些没下山的更没脸分这些金银啦!”二十五当家在旁叫道,满堂纷纷起哄附和,都叫他快收了书画。
龙铁澍道:“铁兄弟说的不错。狗官老奸巨滑,那雄威镖局着实有几个好手,狗官竟远迢迢地从杭州雇了他家,还勾结咱们本处官府调兵保护……”
“那是咱六合寨威名远震,连贵州的狗官也知道,凭他什么镖局好手,从我们这儿过断然讨不了好去!”二当家拍腿笑道。
龙铁澍点点头:“镖手官兵一起护航,本来这趟买卖难做,要不是文兄弟足智多谋,布下精妙阵势,这批红货咱们拿不拿得下来,那还得两说。文兄弟,你虽然没拿刀枪亲手杀敌,但这居中策应之功更加了得。这些书画再值钱,也比不过兄弟的大功劳,你就莫再推辞,爽爽快快地收了吧!”
<!--PAGE 8-->
说毕又拣出一尊尺来高的翡翠观音,这座像通体明净,翠绿毫无瑕疵,这般整大块的翡翠本已难得,更兼雕工精致,菩萨面上端严慈悲之情栩栩传神,的是千金不易的宝物。龙铁澍将翡翠观音也塞在文旭安手上大堆纸张之中:“听说弟妹是拜菩萨的,这尊像兄弟也拿回家,给弟妹早晚供养罢——你若再说不要,做哥哥的可要生气了!”
文旭安只好接了谢过。一旁六当家又赞道:“军师哥哥的计策当真巧妙,我们下得山去,依你的安排用了那……那口袋、率然、合翼三阵,果然把那些家伙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哈,那狗官的儿子还想扮成车夫逃跑,也叫我一刀给喀嚓了,真是痛快啊痛快!……不过军师哥哥,那‘率然’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们阵是摆了,人也杀了,可还是不大明白这‘率然’到底是啥玩意儿?”
“典籍有云,常山有蛇率然,击首尾动,击尾首动,击中则两头俱发,那是一种巨蟒,感应最是灵活,无论触及何处,它必立时惊觉将敌人缠绕。这个阵势是兵法中古已有之的,兄弟只不过读了几本兵书,记了些死阵法在肚子里,正是纸上谈兵,一介书生斗胆在众家哥哥面前献丑,至今忐忑。这次大胜多亏几位哥哥勇猛善战,侥天之幸,兄弟好生惭愧。”
众人听了这番掉书袋的解释,仍是稀里糊涂,六当家琢磨片刻,笑起来道:“原来‘率然’就是大蛇。我说这阵法怎么长长的,弟兄们分散在树林子里,我还担心这样太险,不过那些龟孙子一见我们已经自惊自怪,等把他们赶到一处,再一‘合翼’,他们的人比咱们多了一半不止,照样一锅端!军师哥哥好智谋,果然了得!难怪连刘震保那混世魔王也对你礼待有加。我们早已听闻说陕西有个将军幕僚,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却比拿刀的汉子还要厉害!号称横扫千军文铁笔——军师哥哥,果然名不虚传,我姜老六佩服你!”
听到刘震保将军的名字,文旭安脸上微一抽搐。面对六当家竖起的大拇指,他只得强颜欢笑。龙铁澍拍拍二人肩膀,大笑道:“文兄弟笔尖儿扫千军,姜兄弟大刀砍狗头,一般的厉害!六合寨的弟兄们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连皇帝老儿也忌惮咱们,这个是不消说的了!我已命杀猪宰羊,今晚大排欢宴,大伙儿痛痛快快地吃喝一场,养足了精神,日后还有的是大买卖要做、有的是害人的狗官要杀哩。文兄弟,自从你来了,六合寨真是如虎添翼,好计谋、好兄弟!以后咱们行事,文兄弟还要多费心才是。”
“蒙众家哥哥看得起,兄弟自当尽心竭力。”文旭安躬身谢过,顿了顿,趁机说道,“——如今咱们寨里已是衣食丰足,威名更远震京师,大哥创下基业,我等既入了伙,必定齐心协力追随哥哥替天行道。为了六合寨的基业更牢靠,兄弟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PAGE 9-->
“好兄弟,齐心协力这句话说得好,想当初咱们都是被贼官府逼得没了活路,不得已上山落草。既竖起了这旗子,便得撑住了。六合寨不是我姓龙的一个人的,这是大伙儿的家,咱们要在此安居乐业、杀富济贫,大家都是为了寨里好,兄弟,你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大哥,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道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等虽非自立为国,这道理是一样的。兄弟以为,若想六合寨继续壮大,必须善待寨里和山下的百姓,令大家都能安居乐业,我们才能安居乐业。”
“兄弟说的对极了。我们本来就是百姓,只不过被逼无奈方才上山立寨,岂有虐待百姓之理。”龙铁澍笑道,“山下的百姓,只要不勾结官府与我们为难,我们是从来不会骚扰的。这周遭的贫苦人家我们也时时照顾着,处得十分和睦。兄弟不必多虑。”
“不只是山下百姓,我见寨里除了咱们的弟兄,多有寻常居民。譬如那些卖布匹的、开饭铺的、补锅的……以至秦楼楚馆中人,都是百姓。他们虽不能为‘买卖’出力,到底也是身受六合寨庇护之人,也算是寨里的生民。我想若要六合寨雄踞塞北,寨子内里的民心也是要好生安定的。齐心协力,不光是咱们自己兄弟,这些百姓也要心往一处使,大伙儿抱着团,六合寨的基业才能长久啊。”
龙铁澍愣了愣,他不懂什么是“秦楼楚馆”,看了文旭安一眼,朗声道:“寨里的人自然更该照顾啦!文兄弟来了这些天,亲眼所见,谁家不是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比官府辖治下舒服百倍——文兄弟,莫非你见到哪个百姓家被咱们的兄弟欺负了么?我竟不知道,你说出来,我定当好好管制,咱们的对头只是贪官污吏,谁若骚扰百姓我决不轻饶!”
“请大哥放心,众家哥哥都是极明理的人,骚扰百姓这回事是没有的。兄弟不过心存此见,说了出来请大家参详,不过是个未雨绸缪的意思——”文旭安拖长了尾音,略一四顾,只见那黑大汉九爷正在一旁拿大碗痛饮,眉飞色舞地对人讲述今日夺红货杀走狗的场面,丝毫没把自己的话听在耳里。他一咬牙,直截了当地说:“兄弟有一事不明,要请九哥指教。”
九爷狂呼纵饮,根本没听见,是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说军师有话对他说,他方转过头来,满脸愕然:“啊?要问我什么事?军师哥哥,你说吧,老九一定知无不言!”
“不敢当。这是九哥自己的私事,本来我不该过问……”文旭安直视着他,“兄弟听说九哥在牡丹院有个相好的姑娘,九哥对她十分眷恋,时时前去宿夜,可有此事?”
九爷睁着圆眼想了半天:“牡丹院里都是婊子,我睡过的也有好几个,倒不知你说的是哪……难道是姚细黄这小贱人?要说过夜,我在她屋里的时候最多,军师哥哥,你问这个干吗?”
<!--PAGE 10-->
“我并不知有什么姚细黄,只是听说九哥最常去找的是个名叫连理的女子。”
“咳,姚细黄就是连理呗!”九爷一拍大腿,马上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道,“那**妇是河道总督姚老狗的女儿,抄家送到饮马营的。不错,我是经常睡她,怎么啦?小**妇和她老子一样奸诈,莫不是军师哥哥去牡丹院玩时遭她慢待了?兄弟一定给你出气,呸,欠揍的贼臭肉!”
文旭安听在耳中却有几分意外,他本猜测连理可能是书香门第落难至此,却没想到她是因抄家被籍没的宦门小姐,而且更是河道总督、整片黄河流域的父母官的千金,这样一个横遭摧残的风尘女子,本来出身竟是如此显赫。眼前立刻又浮现出她的模样,那一种大家闺秀的端淑之气分外鲜明起来,像一枝泥金瓶里的玉兰花,玉堂富贵不可逼视,可是如今更觉惨然。他望着九爷那张跃跃欲试的憨直的脸,暗自叹了口气,说道:“九哥误会了。我只在初来那日,蒙当家大哥携带前去游玩过一遭,也只听这位连理姑娘唱过一支曲子,并无慢待之事,请九哥不要与她为难。我听说……我听说九哥时常打骂你的这位相好,连理姑娘娇弱之质,不能当九哥的虎威。我只是想请九哥大发慈悲,以后多少善待于她……我……我全是出于一片恻隐之心,其实我与这位姑娘并无干系,九哥千万莫要多心。”
“多心?什么多心?”九爷愚钝的脑子一时竟听不出来,思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一手指着文旭安,不可自抑,“你是说……你是说你没睡过她,叫我不要多心?哈哈哈哈!偏你们读书人有这么多穷讲究!那连理是个什么东西?她又不是我老九的婆娘妹子,她不过是个他娘的臭婊子!婊子在窑子里,那不就是让大伙儿操的么?要不怎么叫万人骑呢?你这可想差了,哈哈!咱寨里除了我,不少兄弟也都睡过她,这是天经地义,猪养来就要杀肉吃,马养来就要骑,婊子不睡,难道拿来当观音娘娘供起来不成!军师哥哥,别说你没睡过她,你就是天天骑在她身上来议事,我老九皱半下眉头,不是兄弟!哈哈哈哈,笑死人了,你竟把那条母狗当个正经事来说……”
“老九!军师哥哥面前说话,放斯文些。”龙铁澍听他说得粗鄙,见文旭安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的,连忙喝止。
老九仍然笑得打跌:“大哥,老九我是粗人,似这等咬文嚼字的勾当我却干不来。我说的不是实情么?大哥你看他,咱大伙儿在此议论寨中大事,他巴巴儿的当件正经事来说,我还以为他有何高见,原来说到婊子身上去了……”
“婊子就不是人么?”文旭安又感到了那种青筋跳动撞着脑门的感觉,他竭力按住怒火,尽量试图心平气和,“适才我说寨里须当善待百姓,牡丹院是不是六合寨的生意?那些姑娘是不是寨里的人?她们也是百姓,她们也是人!就算她们只不过是青楼中人,那也是六合寨的青楼,她们不是贪官,不是酷吏,不是六合寨的对头!兄弟并不敢干涉九哥的私事,也没承望您怜香惜玉,只想请九哥把连理姑娘当人看待——这行不行?”
<!--PAGE 11-->
老九捂着肚子哈哈狂笑,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刺耳,有如钢刀刮着瓦片,自己已经收刹不住。他面上已现出极惊愕的神情,却还是努力了半晌方才止住笑声。
“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老九从他的交椅上站起,向文旭安走来,一双环眼上下打量着这个铁青着脸的文弱书生,疑惑道,“军师哥哥莫不是在说笑话?”
文旭安冷冷道:“兄弟不敢开九哥的玩笑。我说的是请您以后别再无故折磨连理姑娘。她如今已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简直……简直令人触目惊心!在亲眼目睹之前,兄弟从来不敢想象竟有人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下这样的毒手。大哥创立六合寨,乃是不堪忍受官府摧残,故此在这塞北为普天下受苦的百姓们开辟了一个逃生存身的所在,如若百姓到了六合寨比在外头受罪更甚,大哥的一片苦心岂非付之东流了么!”
“你少拿大哥压我!”老九终于明白对方竟是认真的,登时暴怒起来,不顾众兄弟解劝,又上前两步,直瞪着文旭安吼道,“他娘的,老子早就看你这小白脸不顺眼,拿腔做势的酸秀才,呸!好哇,果然与那贼**妇一鼻孔出气……你们放开我!大哥!我早就说这厮靠不住,刘震保的走狗幕僚,能有什么好东西!他从前也不知帮着那魔王坑害过多少百姓,如今却来假惺惺地说嘴,我呸!……放开我!大哥,我知道你看重这姓文的,今日你就是杀了老九我也得把话说出来!他不是个好人,大哥你得防着他,他跟咱穷汉子不是一条心!他拐弯抹角,就是要帮姚瑞康的贼贱人女儿说话,分明不怀好意……”
老九虎吼连连,奋力挣脱一帮涌上来抱住他、不让他扑到军师身上的兄弟,口沫直喷到文旭安脸上。他抬手拭去,忽然垂首,轻声道:“倘若我当真是刘震保的走狗,也不会……”
他的声音萧索到听不见,满厅只有老九的怒吼:“大哥,你今日若不听老九相劝,总有一天六合寨要毁在这姓文的手里!总有一天!……”
龙铁澍皱眉喝道:“把老九拉回他位子上去!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等大呼小叫,像什么话!”
众人忙上前拖拽老九,但他在三十六员天罡将里也是数得上的蛮力惊人,加上适才他自己在那儿一碗一碗,本已喝得醉了,一时如何拖得动他。老九口里胡说八道,喷着酒气,竟像要和文旭安拼命一般。背后一个兄弟双臂围住他肚子用力一拖,他突然一张嘴,哇哇地吐了一地。玄泽堂中顿时秽气熏天,不少人身上也被溅了脏物,一边咒骂着却仍不敢放脱他。
龙铁澍恨道:“这个不上台盘的!”转头向文旭安道:“文兄弟,老九他性子便是这样,我与他相交多年了,也改不了他这蛮牛脾气。文兄弟,你是斯文人,莫与他一般见识,待明日他酒醒了,哥哥作主叫他向你赔罪。”
<!--PAGE 12-->
“大哥放心,兄弟间小小争执,我怎会放在心上。也不敢叫九哥赔罪,只望大哥能替我劝劝他,叫他以后别再折磨人家无辜女子了——这于九哥、于咱们六合寨的声名都不光彩。”
龙铁澍还未答话,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的十四当家,知他向与老九交好,问道:“老九当真无故折磨牡丹院里的女娘么?”
“这个……九哥是打过那娘们几下。”十四当家竭力轻描淡写,看了看文旭安,笑道,“军师哥哥说,不可欺压百姓,这话再对也没有了。不过恐怕军师哥哥初来咱寨里,有些事情还不很清楚……军师哥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九哥相与的那婊子连理,她原是河道总督姚瑞康的亲生女,是个千金大小姐,可不是百姓!那姚瑞康狗官贪赃枉法、强拉民夫、扣押朝廷发放的修治黄河的银两,没有他不干的坏事。军师哥哥你只见那婊子可怜,却没见黄河两岸多少百姓被她爹爹害得家破人亡!那年河水决口,死了多少人,难道这些百姓就不可怜?要不是她爹爹那老狗,他们怎么会落得尸骨不全的下场!九哥一家子全都死在那次洪水里,一个八十岁的老娘到死连尸首都找不着,军师哥哥,兄弟以为别说九哥只不过是打了姚瑞康的女儿几下,就算宰了她,那也是为母报仇,天经地义。军师哥哥想必是被那女子的可怜相给蒙骗了,她可不是什么无辜百姓。”
文旭安道:“姚瑞康再十恶不赦,那是他自己的罪孽,他女儿在深闺里足不出户,那些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她手上没沾过百姓的鲜血,眼下沦落到为娼,已经算是父债女还了,还要怎么样?大哥,兄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但兄弟听过不少英雄好汉的故事,像众位哥哥们这样的汉子,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咱们的亲人,咱们拼着命不要,亲手抓住元凶千刀万剐,这才是恩怨分明的英雄。拿不着正主儿,在一个全不知情的女子身上出气,这算什么本事?”
“姚瑞康害死九哥一家满门,杀了他女儿也不为过。”十四当家还要争辩。
文旭安道:“连坐、株连九族,这是朝廷律法,只有那些拿百姓的命不当人命的官府才这么做。一个人犯下罪孽,与他的亲族并不相干,若是不分善恶全都杀了,咱们和狗官府有什么分别,岂不令百姓寒心?”
龙铁澍点头道:“文兄弟说的有理,不要再争了。你与老九交情最好,明日他酒醒了你劝劝他,就说我说的,上窑子找姑娘都可以,以后不许再折磨女流之辈。一个男子汉,他一身力气,拳头就是用来打女人的吗?”
十四当家满心不服,偏偏文旭安还不住口,说道:“大哥,九哥他是喝醉了,待他消消气,兄弟也同去劝他。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是露水姻缘,像九哥这样的好汉子,拳脚只该招呼在官兵身上方不枉了一身功夫。残害自己的女人,如何下得去手。”
<!--PAGE 13-->
十四当家不听还好,一听此话,连气愤都忘了,不禁骇笑:“军师……这说的是什么话!连理那婊子……那婊子怎能算是九哥的女人!他又没娶她,不过是一个娼妇,跟娼妇也讲起情义来那还讲得完了?!素日我们找婊子,尽有那侍侯不周到的,挨两下打骂也是常情,这种事见得多了!你连这也大惊小怪,到底是读书人……”
一语未了,那边老九已甩脱了拦着他的众弟兄,顺手抢了把刀,踉踉跄跄就往门外冲,口里叫道:“都给我走开!老子现在就去了断了那**妇,省得罗嗦!”
“快拉住他!”龙铁澍喊,身子一晃已穿过七手八脚的众人,右手往老九肩上一搭,沉声喝道,“老九,你不听号令么?”
老九的身形硬生生被当场压住,再也迈不动步子。他酒气冲头,哪管拉住自己的是当家大哥,伸手就去擘那条胳膊,摔了几下没摔开,涎瞪着一双醉眼,正要发作,只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我娶她。”
龙铁澍和老九一同愕然回头,见满厅弟兄全都怔在当地,脸上是一模一样不可置信的神情。大家齐齐瞧着玄泽堂正中,文旭安站定在那里,朗朗说道:“我要娶连理姑娘。从今日起,她就是我文旭安的女人,朋友妻,不可戏,九哥,请你再也不要去骚扰她,否则有伤兄弟们的和气。我现在便回家预备,迟则明日,我去牡丹院接人。”
老九迷迷糊糊地望向他,酒疯也忘了耍了,眼中只见青衫拂地,这个像根竹竿一般的、一只手便能把他折成两段的酸秀才的人影忽近忽远,连同玄泽堂的房顶一起动**着。天地倒转。他想他一定是太醉了,说不定已经醉倒了,在做梦。他揉了揉眼,惘然地看着那个姓文的。呃,大概真的是做梦吧?
梦里居然听到那家伙说,他要迎娶那个婊子。
<!--PAGE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