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笑,斟酌片刻,对二牛说:“学功夫是很苦的……”
“俺不怕吃苦!只要您肯教俺,叫俺干啥都行!”二牛忙大声表态。
我看着少年热切的眼睛,暗叹一口气。是这样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才会有这样赤诚而热望的眼神,不管不顾,热血沸腾,心心念念被遥远离奇的传说中,那些白衣如雪倏忽来去的剑侠的故事所蛊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对于生长在平淡逼仄的生活中的他们,刀剑生涯就是一切的绮丽,一切能使人脱离平庸的梦想所在。他们憧憬着刀剑雪亮的荣光,而不知道刀剑的凄凉与孤寂。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事情,并不是强大的力量可以解决。许许多多的悲伤,也并不是刀剑可以消弭。刀剑不能为人擦去眼泪,只能制造更多的鲜血。纵使是天下无敌的神兵利器,也有黑暗中无助哭泣的辰光。而此刻我面前的这个少年,并不懂得,或许很多时候人最大的、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其实只是自己。
老掌柜隐约听到这边的对谈,颤巍巍转过身来,盯视自己的孙儿。二牛越发急迫和不安。我道:“你真想好了,要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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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满脸皆被希望燃亮。
“好罢。我告诉你,我是从九岁开始跟我师父学艺的,在一座高山上。我今年二十岁,在这十一年之间,我没有下过一次山。我的师父,她今年去世了……”我缓缓说着,向白夫人看了一眼,她正从青花瓷盅里抿着龙井细茶,脸上带着讥刺与不屑的浅笑,仿佛惊叹于我居然有耐心和这无知小儿闲磕牙,郎家两兄弟在一旁却竖起耳朵凝神倾听,神色十分关注。我笑了笑,续下去道:“我的师父教导我非常严格,在她老人家去世之前,我是不被允许独自下山的。”
二牛呆了一下:“十一年……那、那下山看看爹娘也不行么?”
我摇摇头:“这是规矩。一个做徒弟的,在师父觉得你艺成可以独自行走江湖之前,绝对不可以出山。不单我们这一派,哪门哪派的规矩都是这样。我是因为师父去世了,所以今年可以下山,如果她老人家还健在,也是不行的。因为我现在的修为离本门出师的标准还差得远。”
二牛张大了口,吃吃道:“你现在……姑娘客官,你的功夫这么高,难道也不成?那……那……”
“我的功夫并不高。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其实我的所学所能连我师父的三成都不到。”白夫人迅速朝我望了一眼,我没有忽略那双慵懒长睫下一闪而逝的凛冽光芒,她瞟我一眼后随即闲闲地转过头去,好象对这无聊的谈话十分厌倦,掩住樱口打了个呵欠,我却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在对那厢已流露出激动神情的郎氏兄弟使着眼色。我严肃地看着二牛。
“因此倘若我师父还活着,至少要再过十年,我才能下山。小兄弟,我看你的人品根骨还不错,但你若跟了我做徒弟,本门的规矩自也不能为你破例,在我觉得你可以艺满出师之前,你不能离开我半步,否则便是私自背师逃走,依照规矩是要清理门户的。”
“要……要怎么样?”
我抬起右手,并拢五指,斜斜一挥。二牛顿时打了个寒噤。他扭头看看一直在远处观注他的祖父,又看了看厨房的方向,讷讷地掰着手指:“十一年……十年……姑娘客官,您是说要是您师父还活着,您得学……学……”
“我至少要在山上学二十一年的功夫。”我道,“不过师父曾说我根基不错,进境比较快,常人学两年的我或许一年就可以学会。小兄弟,如果你执意要跟我走,我可以带你走。你今年多大了?”
“俺十八岁了。”二牛两眼发直,小声道。
我点了点头:“嗯,十八岁,比我上山的时候大了九岁,不过还不算晚。你可以做我的徒弟,如果你是一块不错的料子,那么再过二十年,到你三十八岁的时候,你就可以出师了。到那时随你爱去哪里,或是回家探亲,我就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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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俺……”二牛嗫嚅着,向厨房方向不住张望,好生为难。最后一咬牙:“俺还是不学了。”
“哦?”我含笑注视他。二牛吭吭哧哧,十分不情愿地解释:“俺爹不在家,出去做买卖去了,好些年没回来,也不知现在还活着不呢。俺家就是爷爷、俺娘和俺,要是俺二十年都不能在家,那……那谁帮他们干活呢?爷爷老了,俺娘有腰子疼的毛病,干不了重活……姑娘客官,俺不能跟你走,俺娘要是没人帮忙,那可受不了。”
少年虽然万分委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却说得斩钉截铁,又快又大声,像是决意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决定没错。将来你就知道,能在父母膝下分担忧劳、做一个孝顺儿子,这比做一个大侠重要得多。这是天大的福气,你要好好的珍惜,有的人……想这样都不能够。”
二牛似懂非懂地点头,不住扭头看他爷爷,越来越心虚,匆匆向我道:“那……那俺去干活了!”
他提着托盘一溜烟跑了,我看着少年的背影微笑,不知道为什么,眼底忽然冲上一股酸热的气流,几乎无法遏止。老掌柜已经颤颤地往孙儿迎上来,拿烟袋指着他,低声骂道:“你这撞祸的东西!你瞎叨咕些啥?馍馍吃饱了,没事做撑得慌,啊?你这撞祸的东西,小脑袋里想的都是啥?才好了两天,你又撞祸……”
“俺去帮俺娘干活。”二牛在祖父的责骂下灰溜溜向厨房直窜。
“小东西,你以为你大了,烟袋锅就打不了你了……”老人仍然喃喃咒骂。我忽然想起,提高声音对二牛叫道:“小兄弟,告诉大婶,给那边新来的爷们再添上十只鸡,算在我的帐上。”
空气中顿时觉得一种重压,陡然弥漫开来,可以清晰地嗅到那紧张气味,像烧焦了的皮子,冷却、压抑着的火气。那群农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知所措。二牛愣在当地,瞅了瞅他爷爷,见老人并无反对的意思,便响亮地应了一声“噢”,闪身钻进厨房。
“站住!”人群中终于站起一个,仓促地喝住少年,“二牛,回来!”
二牛从厨房油污的破帘子后头探出脑袋:“富贵叔,你们不要鸡咧?”
那中年汉子板着脸,对他一挥手,双眼专注地盯着我,过得片刻,生硬地说:“多谢您了请客,俺们菜都够了,您了自便吧。”
“妹妹,你今儿是怎么了?尽顾着和这些乡巴佬攀起交情来了,你不嫌跌份哪?”白夫人牵牵我袖子,不满地小声说。我不理她,径自向那群人走去,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客气。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能在这里相逢,便是有缘。众位大哥一看便是热心肠的好人,小妹诚心诚意想和各位交个朋友,大哥又何必拒人千里呢?适才小妹已经瞧见,众位都是海量,外面天寒地冻,我虽不会饮酒,如不嫌弃,不妨以茶代酒和各位大哥痛饮一场,也算消磨了这寒夜野店无聊的时光。大哥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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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又面面相觑一会。此时我离他们已不过咫尺,火光里看得清楚,那些纯朴面孔上除了不知所措,大多数人竟有几分恼怒的意思。那个富贵叔僵僵地说:“俺们都是庄稼人,没什么见识,也不愿意和生人打交道。姑娘,你回去吧,俺们不想跟你喝酒。”
“大哥太过谦了,众位年纪比我大,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定有不少见闻。都说越是乡村之中,越是多有奇闻异事,众位定然见过不少罢?小妹虽然年幼,那些鬼狐野话倒也听长辈们说过一些。反正这寒冬十月的也没别事可做,不如我们彼此谈谈见闻,就当是讲故事,以消永夜。”我注视着富贵叔的脸,只把他看得局促不安,低下头去,不与我目光相接。我向呆立在旁的二牛望了一眼,微笑道:“听大哥的口音和这位小兄弟一模一样,各位都是本地人吧?——看来你们与此间店家是老相识了,一定常来这里住宿——可是每年都来么?大冬底下,不知众位大哥有什么要紧事,还在道上奔波呢?”
富贵叔突然抬头,愤愤地大声道:“俺们干什么来,为啥要告诉你!你这姑娘吃饱了不去睡觉,只管打听人家的闲事做甚!”顿了顿,“俺们也不认识这里的店家,怎么,不认识就不能来住店么,哪里的规矩!”
“小妹不敢过问众位的要事。”我笑道,“只不过听大哥和这位小兄弟说话,你们该是旧交啊。大哥的名讳,小兄弟方才说了——是叫——富贵大哥对吧?不敢请教您尊姓,富贵大哥,咱们住隔壁,小妹还要在此逗留几日,有什么事您尽管呼唤,出门在外大家原该彼此照应才是。”
那汉子哼了一声不答,我转头看向二牛,在同一瞬间“富贵叔”也向二牛望去,目光严厉非常。少年仍然在帘子外露着个头,半张着嘴呆望,见大家都看他,登时慌乱起来,肮脏的蓝棉布帘簌簌波动。
“俺没说。俺……俺不认识这些大叔,姑娘客官,您一定是听错了。”吃吃艾艾半天之后,他鼓起勇气,当面撒谎,一说完马上把头缩回帘子后面去了。
众人的神情松弛下来。我不置可否,就在富贵叔他们那一桌拣个了空位,席地坐下。火盆旁边的三个男人马上向后挪了几步,离我远远的,阴沉地打量着我,仿佛我有瘟疫要过给他们一般。
“富贵是个好名字。既然大哥不肯见告,我就姑且这么称呼您罢,得罪了。”我向火上烘了烘手,仰脸对富贵叔笑道,“富贵大哥,您贵乡都有些什么好听的古记哪?讲一个给小妹听听成不成?——譬如说,有没有什么——关于妖怪的故事?我听说在乡村里这种事很常见的,是不是?”
“没有!俺们那儿太太平平,没有什么妖怪!你家里才闹妖怪呢!”不单富贵叔,二三十个汉子一听这话全都大怒,弃了残席,齐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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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们赶路辛苦,没工夫听你胡说八道。”富贵叔喝道,“俺们吃饱了,大伙儿上楼去睡吧!咱们走!”
他的同伴纷纷响应,但听乱七八糟一片声响,众人拔脚便走,有人忙乱中踢翻了菜盆,炖牛肉掉到火里喷出滋滋焦香。
“对不住,小妹穷极无聊,打扰各位用饭了。”我站起身来,拱手道,“大家继续吃吧,我这就回座上去,决不再冒犯了。众位大哥,都请坐下。”
身子将转未转之际,忽听背后数丈之外,有人喜气洋洋地大声喧哗。
“我回来啦!外面冻死人了!咝~夜来姑娘!……哎,人呢?夜姑娘,我回来啦!”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我再对富贵叔点点头:“您请坐,告辞了。”他扭过脸去。身后卷来一阵冷气,客店两扇板门被风吹得砰碰作响,那闯入之人进了门便扬长不管,任由店门大敞四开,只顾在那里焦急地询问:“夜来姑娘呢?夫人,您看见她没有?我找她有急事!”
我背了手静静看着龙修弓着腰向白夫人探问,贵妇爱搭不理,虽然一直以眼角朝我瞟着,却不屑告诉那没头苍蝇似的小子我就在这店堂里。白夫人厌烦地拿出瓜子来嗑,任凭他左一个揖右一声夫人,只偏过脸去不睬,偶尔用力掸落衣上的瓜子壳,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烦人的家伙一并远远地掸到角落里去。
龙修是这么糊涂的人么?一个大活人就在同一屋顶下,他竟会瞧不见?我不动声色。总也不过又是一出双簧,你们能演到几时?
即使他们不累,我也懒得看了。
“为什么你总有这么些‘急事’找我?”我向原先的座位走回,冷冷道,“这次又想卖给我什么,还是又做噩梦了?”
“你在啊!”龙修闻声见人,顿时展开笑容,喜出望外地迎上来,装得倒是挺像。
“你在就好,刚才我担心死了,还以为你不声不响地结帐走了……姑娘,幸亏你还在,否则我……”
我无视他热情的笑脸,绕过他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白夫人还拿帕子拂了拂毡垫,大力附和着我的冷淡:“妹妹真不该走开这么久,瞧瞧,你的座儿都被乱七八糟的人踩脏了,这还怎么坐呀!”
龙修颠儿颠儿地跟过来:“姑娘,可算找着你了,要不可叫我怎么办!”
“奇怪,我既没欠你钱,又不是你的老子娘,我走不走与你什么相干!我要走便走,难道还得先请你的示下么?”我以尽量刻薄的言语将他的话堵回去,以免他又得了话柄,顺竿爬上来纠缠不休。龙修脸上一副欢喜之极的模样,当我说话之时,他早已摇唇鼓舌,急不可待,不知有多少混话要说。给我不留情面地一噎,他毫没尴尬神色,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地把手伸到袖子里去掏摸什么,边掏边道:“怎么不与我相干?当然啦,不拘你要上哪儿,我都绝无阻拦之理,并且必当鞍前马后、端茶递水、万死不辞。可是老婆要去什么地方,这个……似乎是应当跟老公事先说一声的,我记得通常别人家都是有这么个规矩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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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怒:“你敢再胡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白夫人在旁也代为生气,见二牛从厨房里冲出来跑去关大门,尖声叫道:“伙计!还不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龙修从袖子里掏出一物,双手捧到我面前。我看也不看。
“你休想再从我身上骗钱。管你什么阁的胭脂,你的货我不会再买了,趁早收起来吧。”
“看清楚了,这是胭脂么?”他打开那个绸子包裹着的小东西,在我眼前一晃。白亮亮的一道光,龙修的动作太快,那光芒拖着缕缕虚化的尾巴,像条闪电带着尘烟。只一霎,那物件被举到我鼻子底下,我扫了一眼。
“我不带首饰,也不想买。你不如卖给这位夫人吧。”
“我也没想卖给你啊。”龙修撇撇嘴,话音随即一转,“——我是要把这个送给你的。”
“心领了。您‘送’的东西我买不起。”我讥讽地加重了字眼。
“你这话说的……咳,都叫我没法接。”龙修脸上居然也百年不遇地微微一红。那枚银戒指倒也精巧,打造成一条龙的形状,方寸之地也鳞甲宛然,手工十分细致。只是雕琢痕迹太重,我虽对女人饰物一窍不通,也看得出这戒指断然出自匠人之手,鳞爪须角,龙身上的东西一样不缺,形制却甚为死板,毫无腾云布雨的气韵。便如一个初学丹青之人,兢兢业业地对着实物一笔不敢少地描了下来,却终究只得个形似,总是缺了点什么,大概这就叫做匠气吧。只有那龙口尾相衔之处顶出一颗指肚大小的珠子,龙须盘绕做成托子嵌住,倒是光彩熠熠。我沉着脸不动,龙修也不动,一直将戒指举在我鼻子底下,看情形好象我若不接他就要把这东西塞到我嘴里似的。我把脚尖点住火盆边微一使力,人连坐垫一同往后滑了尺半,躲开了龙修的手,方开口道:“拿走!”
他亦步亦趋跨上一步,脚还在半空便急着解释:“你今儿可冤枉我了,这戒指真是送给你的,我若要你一文钱,名字倒过来写!……以前的事咱就别总翻老帐了成不?现在你我之间……那不是不一样了嘛,世人谁听说过丈夫送妻子东西还要钱的?”
“无赖!”我叱道,腾身而起,郎家兄弟还在旁饶有兴致地看好戏,眼睛忽然一花,面前一堆碗盘中的一把短刀已抄在我手中。龙修正高呼:“干吗……”颈间一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再妄动了。
我手上加了三分劲,刀刃陷入肌肤,这刀的锋口已经很钝了,但只要再推进一根头发的距离,龙修也必将血溅五尺。我眼帘下垂,看到他白皙的脖子上淡蓝色的筋脉被压得高高凸起,一跳一跳。
“你如此放肆,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要是杀了我能让你高兴一点,那你就动手吧,我绝不抵抗。”他在刀口下肃然道,鼻子忽然**几下,“可是能不能麻烦你换把刀?这把刚切过猪肘子,我最讨厌炖肘子放许多茴香大料了,气味恶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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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何必跟这疯子一般见识。”一股力道无声无息地倏至,轻轻拂开了我的手。那缕馥郁的香气又来了,白夫人雪白冷香的手,十指尖尖托在我腕下,一眨眼间已将龙修从刀下解救出来。我回头看她,正瞥到那五点蔻丹鲜红的指甲,像五片桃花娇柔无力地自我腕下飘落,白夫人抚着自己胸口,手势极其自然,顺水推舟。她带着厌恶表情踹了龙修一脚,把他踢得踉跄到两步开外,这边厢揽着我的肩膀,半嗔半劝道:“这小子分明脑子不清楚,妹妹你是明白人,怎能认真计较他那些疯话?消消气,别这么着,啊!我生平最怕见人动刀动枪的了,吓得我心里砰砰直跳——妹妹只当是心疼我罢。”扭头啐了龙修一口,“还不快滚!”
龙修皱眉掸着衣摆被她踹上的鞋印子,着实拍打了一番,抬头瞅着我俩,啧啧有声,赞道:“好一幅双美图啊!夫人,不是在下当面拍马屁,似夫人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踹了在下这一脚,本是天大的艳福。这件衣裳在下本该从此收藏起来再也不洗才是,只是如今在下却不比往日了,野马上了笼头,我的老婆现在这里站着,在下纵然心有不舍,也只好把夫人的玉趾香尘这个轻轻拂去了。请夫人多多见谅。”
白夫人以手压住我肩膀,把下颏放在手背上,瞅着他,不怒反笑:“男人我见的多了,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好厚的皮,你居然还敢说我这妹子是你的老婆?人家是个黄花大闺女,你算个什么东西,大伙儿在这里听着,你们见过这样睁眼说瞎话的人么?”
龙修嘿嘿两声:“就算现在还不是罢,总有一天会是的。反正是迟早的事,我只不过提前唤了我自己的娘子几声,罪不至死吧!”说罢不待我再次发作,整肃衣冠,上前两步,向我一揖到地。
“在下龙修,今年二十五岁,未曾婚娶,家世清白,这些年走南闯北做点买卖,家中也算薄有积蓄。今天当着在座大伙儿的面,姓龙的向夜来姑娘求亲,一片诚心,天日可鉴。倘若姑娘应允,在下发誓,终生待你如珠似宝,决不敢怠慢贤妻。这枚戒指乃在下家传之物,今日权且作个表记,万望姑娘笑纳——也请白夫人和大伙儿做个媒证。”
“我瞧瞧。”白夫人劈手先将戒指夺去,翻来覆去瞧了两眼,格格笑道,“我说小子,听你这番说话,对我妹子倒也是一片痴心,好罢,人家看不看得上你暂且不论,可你自个儿也得放点手面出来啊!你不是薄有积蓄吗,怎么,聘礼就拿这么个银东西充了?——什么值钱的,拿一锭银子到外头也打得三五十个出来。婚姻大事,你这等寒酸,难道让我妹子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许了你不成?你还做梦哪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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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修一本正经道:“夫人,这是金,不是银的。”
“你当我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当面哄我们?”白夫人脸色一沉,“分明存心戏耍,别说我妹子,就是我这关你也不能够过!”说着强把戒指塞到我手中,“妹妹你瞧,简直把人的牙都笑掉了!”
“夫人有所不知,世上有一种金子,真是白的,看去却也和银子差不多。细看才看得出,那光泽是柔的,不似银子那般傻白刺眼,夫人是行家,您法眼细瞧,定能立辨真伪。这种金有个名堂唤‘鹅毛金’,原比黄金还贵重几分,只因世人大半不识,多有当作银子,白糟蹋了。在下这枚戒指是正宗十足的鹅毛金,顶上镶的是夜明珠,虽称不上连城之宝,倒也不算是存心辱没姑娘。”龙修侃侃而谈,说得似模似样,“况且,这戒指乃在下世代家传,物虽微,在下是十分看重它的。今日我向夜来姑娘求亲,要她进我龙家门,这表记自然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夜姑娘请看,戒指里头还刻着您的尊姓,究竟是哪年哪月谁刻上的,在下也不知道,只知从这枚戒指传到我手,这个字就已经刻在上头了。可见你我相遇于此乃是冥冥中前缘注定,姑娘,只怕你命中是逃不过要做我龙家的媳妇了。”
白夫人瞪他一眼,狐疑地把戒指打量半晌:“这光头看来倒真和银的不大一样,妹妹,你瞧呢?”
“我不会看这些,世上有没有鹅毛金这样东西,我也不知道。”我把指尖探入戒指轻轻一摸,内环果然刻着个夜字,笔画宛然,“但这个字是今天新刻上去的,这錾口还都是新的,断然无疑。只怕连这枚戒指都是你今天到金银铺里现打来的吧?最近的镇子离这儿也有几十里,倒是辛苦你了——什么前缘注定,一派鬼话!”
我冷笑道,将戒指掷向龙修。他没接住,小东西落到地上滴溜溜一径滚开了,龙修跟着它跑了好几步拣回来,拈在手里心疼地吹去灰土,苦笑道:“姑娘果然好眼力,可这是鹅毛金没错!我若骗你我是你孙子,不是你老……老……那个,至于那个字……姑娘,其实在下觉得命由天定,也由人走,有些事情,不是前事注定了就不能更改,天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它只会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你若一味听天由命,那才是中了命运的圈套。世人只说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来还,究竟多为自误。真正弄人的不是造化,是人心自己,若肯听在下一句良言,这世上有多少天注定的惨事,其实大多不必发生——夜来姑娘,命不是不能更改的,一切全在乎你自己,你信我这句话么?”
我心中陡然一动,仿佛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从幽暗深处探出头来,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半明半昧地闪烁,如同盲人突然开眼看到的星光,只因从未目睹,看见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心底里自己也没触碰过的某部分忽忽一翻,但终究看不清楚。光芒一闪即逝,马上又是一片黑暗。只听到白夫人骂道:“你又变成算命先生了么?还想花言巧语骗我妹子,怎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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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只想让夜姑娘明白,什么前缘后缘,缘是什么?还不都是人结下的。人跟人碰上了,这就是缘,一念既生,因缘就结下了。就算这戒指上的字是在下自己刻的,我既生了非姑娘不娶的念头,我和姑娘之间的因缘从此便斩也斩不断,世上女子这么多,我独独欢喜了夜来姑娘,难道这不是前缘注定?”
也只有龙修,伎俩被当面拆穿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宏论不绝。他的目光不偏不倚直落在我眼里,眸中光采明亮,看去倒是诚恳得紧。不知怎的,我心里的怒意已无影无踪,面对这个轻薄骗子再也气不起来。
心中仿佛只剩一片疲倦。很冷、很淡,一层薄灰似的。
白夫人还要骂,我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龙公子,多谢你一番错爱,只是我无意婚姻之事,对你更没有半点心思。我想我们之间断断是无缘的了,过去我对你多有得罪,现下向你说声对不住,也望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和你不过是陌路人,谁也不认识谁。”
“听见了罢,人家姑娘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就别罔费心思了,快把你那破东西收起来罢!”白夫人啐道。
龙修低头看了看戒指,把它悬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收入衣囊。
“没关系。夜来姑娘,你不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我无可奈何。可是我喜欢你,今天之后,也还是一样的喜欢你,这就是我的事了,你也管不到我,对不对?”他脸上没有丝毫黯然,依旧神采飞扬地笑着,“我龙修自今日之后不再骚扰夜来姑娘,但我心里照旧喜欢她,照旧想要她做我的老婆,除了她我谁也不娶,天荒地老,誓不更改。我这话句句真心,如今还得请夫人和在座的各位,同来做个见证。”
说着向白夫人、站在一旁的二牛和店堂彼端那帮农人各作一揖。除了二牛慌忙还礼,旁人谁也没理他,那伙人一直远远地观望着这场闹剧,却不发一言。
龙修冲我笑笑,自说自话地在火边坐下来:“姑娘请放心吧,我既发了誓,绝不会再胡说八道打扰姑娘了。可否容我在此暖暖身子?外头冻了一天,手脚都僵了。”
“别处没火么?坐远些,别讨人嫌!”白夫人非常不情愿跟他共坐一处。我把那柄短刀掷回郎家兄弟席上,砸得碗盏叮当一阵乱响,他们怒目而视,又不敢发话,我不理睬,拂拂衣襟也在火边坐了下来:“你随便吧。”
“多谢姑娘。”看了看满脸不乐的白夫人,“和夫人的恩典。”
龙修闭上了嘴,整间店堂顿时安静许多。他好象确是冷得厉害,揣着手闷不吭声地烤了半天火才缓过来,伸出手想去拿白夫人的茶壶倒杯热茶喝,被她一瞪只好缩回,干笑两声,道:“长夜枯坐,甚是无聊。我有一个提议,不如我们轮流讲讲自己听过的奇闻趣事,或哀艳,或诡怪,也不问真假,只当大家彼此交换,乐呵乐呵,岂不是寒夜一大赏心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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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牛听说要讲故事就不走了,在旁找了个不起眼的所在一蹲,望着我们,眼中满是期待。但等了一会,并没人响应龙修的提议。那三个骡马贩子方才白看这场求亲不成的好戏,倒是津津有味,交头接耳,这会儿没人说话,他们早已困倦起来,呵欠一个连一个,有一人趴在菜盆上头已经睡着了。郎老大和郎老二其实早已吃饱,但还得留守在这里,又不知可以谈些什么话,为了不显得惹眼只好继续装作努力进食,吃得十分辛苦。白夫人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她的瓜子,时而不屑地向龙修掠上一眼,把瓜子壳都掸到他那边去。龙修兴致勃勃地提出了这个好主意,继而干等了半天,没奈何四处张望,忽然看见二牛,喜道:“小兄弟,你还没走啊?来来来,我看大家都不好意思先开口,那就请小兄弟打头阵,先给大伙儿讲一个吧!”
“俺?”二牛本是等着听故事的,突然被揪出来,吓得双手连摇,“俺可不会讲……俺啥也不知道,客官爷,您别拿俺开玩笑。”
“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肚子里一定有许多好故事,你就别藏着啦,就讲一个给我们听听,又少不了什么!”龙修强去拉二牛,重重拍着他肩膀,二牛拼命挣扎,只嚷:“俺真的不会!客官爷,您别拉俺,俺……俺走了!”
见他起身要走,龙修只得放手,叹了口气:“别别,小兄弟,我不逼你,你好生坐着吧。唉,我还以为各位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必有不少好故事可讲,看来我竟猜错了。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什么奇闻,只好由我这个毛头小子来讲给你们听了。到底是女流之辈啊,想必就是见过什么奇事也记不住吧,所谓头发长……”
“小子,你给我闭上嘴巴。女人怎么了?说到见识,只怕这儿的所有男人连我这个女流之辈的一成也还赶不上!”白夫人将手里抓的一把瓜子往地下哗地一丢,冷笑一声。龙修朝我促狭地挤挤眼睛,夸示自己激将计的奏效。
我垂目望着红黄的火舌,悄然叹息。
如此费尽心机地造作,一吹一唱,拐弯抹角,却是何苦呢?这故事迟早是要讲的,早早地讲了出来,倒也好。
该来的要来了,也好。
我洗耳恭听。
我只觉得非常、非常地疲倦。
白夫人像一位名伶那样矜持地用眼风把众人一扫,又抿了口茶,说道:“我这半辈子,若说惊心动魄、千奇百怪的事情,也经过不少了。不是我在此说空话,凭它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就是那口不能言世理所无的、人万万想不出来的怪事我也亲见了几桩。哼,说出来你们也不信。如今我也懒得说那些神神鬼鬼的,我就拣一件极寻常的讲罢,虽然平常,这可是真事。那个女子的遭际真真是可怜可叹,但普天下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事,自古至今,从来都是女子多情,可男人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们甜言蜜语地欺哄着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心里真正的想头是什么。就像我说的女子,她生在贫寒人家,从小被卖来卖去,也不知经过了多少男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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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白夫人娓娓的话声中抬起眼来,微觉诧异。这不是预料中她要讲的故事。难道他们的计划有变?可是龙修笃笃定定地坐在一边,脸露微笑,专注地倾听着,仿佛十分安心。
白夫人掀开自带的锦缎套子白铜小手炉的盖子,拨了拨灰,继续讲下去道:“这女子遇上很多男人,有赞她美貌无双的,有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的,她全没当真,因为后来总是一再地证明这些男人不过是说说而已。最后她到了一位王爷的府中,被收为姬妾,那王爷位高权重,可是对她偏偏宠幸得不得了,不但夜夜专房,到得后来,就连一些对谁也不能说的、干系极重的当世的大秘密也只告诉她一个人。她能有个这么样的收稍,该是心满意足了罢?可是命里的魔星是躲不过去的,那是劫,它来了你就逃不掉。这时候那女子在王府中已是一人之下,连王爷的正室夫人论起实权也还不如她,可她偏看上了府里的一个武将。这武将倒也是王爷看重提拔的人,仪表堂堂,一身好功夫,他对她说了许多贴心贴肺的话,于是那女子就痴心妄想起来,以为此生终于有一个男人是真心疼爱她的,以为世上只有他,要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皮囊或别的什么。她布谋已久,终于有一天,趁王爷不在的时候,她跟了那个武将逃了。王府里的荣华富贵、逃走之后的天罗地网,全不顾了。她死心塌地,从此就算是把自己嫁给他了,虽然那男人连抬花轿也没给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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