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真弄到了一顶花轿,也不知哪年哪月到寨中的,在公库的杂物堆里落了一层土。寨主叫几个小喽罗陪他去库中拣了出来,刷洗干净,还是有点灰扑扑的,只有那大红缕金彩绣石榴百子的轿帘子因为一直卷着,倒是鲜亮如初,金丝沿着茎叶笔走龙蛇,明晃晃托出一捧捧朱红晶莹的石榴子,硕大果实尖嘴朝一边歪着,钉珠片,喜气洋洋地无声地笑裂了它自个儿。
花轿在南街上一路招摇而过,后面跟着一支残缺不全的迎亲队伍。小喽罗们有的会吹,有的会打——其实没一个真会的,鼓着腮帮子大力地跟唢呐搏斗着,喜乐喧天,完全听不出什么调子,只是一阵呜哩哇啦,听着倒像有人在那里齐打伙儿放声举哀。当文旭安骑马走在这支队伍前头,他未尝不觉得那乐声的怪异刺耳,使人听了不安,屁股后头紧张杂乱的一片巨声,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急急追赶一般。然而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一向不爱骑马,但今天却特意借了寨主的紫电骝。那马太高大了,骑在上面有点摇摇欲坠。
迎亲队伍经过的时候,长街两侧的店家行人都驻足张望。没有一般小镇上街坊们亲热的起哄与追随,当然,他搬来这里不久,人还不熟……不过这里也不是一般小镇。
店铺里人们停下手中的交易站在门口,张大了眼睛呆呆目送他们经过。太安静了,满街只听到那声嘶力竭的吹打,淹没了一切。文旭安紧紧抓住缰绳,高坐在紫电骝的背鞍上,人与表情一般地板得笔直。他从小就不惯置身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被观看,总觉得尴尬而恼火,好象自己是只耍百戏的猴子,但没有办法了。
他必须明媒正娶,做足一切迎接新人的架势,虽然在外头人家娶偏房原不必如此大肆张扬。花轿大马,大锣大鼓,新郎官身穿吉服前来迎娶,惊扰街坊,绕圈兜了大半个城把她从妓院里头接回家去,惟恐人不知道他娶的是什么女人。简直荒唐,这要在外面,谁家的子弟敢这么干,是要被父兄责打的,丢尽了清白人家的脸面。
他就是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娶的是什么女人。
得让他们知道,她从此是军师的娘子,文家二夫人,这寨子里除了龙当家逝世的妻子,再没有哪家的女人比他们家的更尊贵。
他想。骑马穿过大街,他面上看不到将抱美人归的那种沾沾自喜。帽上金花摇摇晃晃,把一抹黄黄的太阳光照在新郎清癯文秀的脸上,他眯缝着眼睛,眼里流泻出的只是一种惘惘然的苍凉。
但是队伍停在牡丹院大门口,他轻轻勒缰下镫,向默默注视着的数十双眼睛抱拳大声笑道同喜同喜,命人把糖与果子分给小孩,然后一撩袍服,以少年人一般急不可待的步伐,欢颜入内,去接他的新娘。
鸨儿把连理送出来。人把她抱上花轿,她没穿凤冠霞帔,寨里这样东西难寻,一半也是她病得实在重,折腾起来换衣裳于病人不利。鸨儿找了件桃红棉袍好歹套在外面,两个人抬进轿子,回去的路上就快得多了,径直到家,因为新娘无法久坐,一口简薄的“嫁妆”箱子之外,还有个小喽罗提着今早熬好的一罐子药,回家热热还得喝。
文家收拾出一间厢房给她住着,早晚请大夫看顾,按方服药调养,这样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止住了血,人也渐渐精神起来,到过完年后,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轻些的活计也能帮王氏做点了。然而文旭安除了隔两三日到她房里问问看看,并不多坐,就是一家吃饭坐在一张桌子上,也没有几句话可说。连理在文家是安静得几乎隐形的一个存在,他出门时她才到他的书房里去,收拾收拾,抚着擦抹干净的书案,微微出着神,可以独自坐上一两个时辰。望着他平素洗笔用的青花小水盂,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点微笑在静静开放,但看仔细了,其实那不是喜色,也没有悲哀。在她黑而大的水杏眼里潋滟波动着的,只是淡漠的洁净,洁净到看不出感情。对这世上的一切即使她自己,也没有任何打算。
文旭安从玄泽堂回家来,坐到书案前,仰头望见窗明几净,半开着的一扇窗槅外头,衬着雪白窗纸那小院子里的一棵桃树开了闹嚷嚷一树的粉红花。三月了,蜂来,蝶来,花丛中缠缠恋恋,在这与世界隔绝的土匪窝里,花事也还是一样地按节按候。该开桃花就开桃花,该开菜花就开菜花,生命的喧闹与延续一板一眼踏着它的节拍,哪怕这小世界其实只是一艘沾不着地气的航行在大海中央的船,不定哪天说声沉就要沉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走到哪里去。他沉浸在恍惚冥想中,仿佛看见四季所有盛放的花朵如火如荼,好象打翻了颜色碟子,带着蜂,带着蝶,就那样闹嚷嚷地于深渊之上沉没,那大片乱泼彩墨的任性色彩,几乎是悲壮的。
笔墨纸砚一样样整齐地摆列在案上,纤尘不染。屋里这样静,他觉得像有野老传说里隐形的狐女,或是什么精灵的手,曾经在这间屋子里每样什物上悄悄地拂过。他的家里栖息着一个看不见的女魂,良善、胆怯、隐忍的,为着什么人不能知的原因,每当没人的时候,就出来替他默默执役。
门开处,王氏端着茶碗进来,搁在他面前。
“相公今天回来得早。累了吧,喝口茶润一润。”
“今天寨里没什么事。”他仍然瞧着窗外,随口漫应道。
王氏顺着男人的眼光望去,笑道:“今年天暖得倒早,桃花都开了。连姑娘还折了一枝来给你插瓶呢。”
果然案头那个土定胆瓶里插着一枝桃花,上头一个个深红色的小圆花苞还没开,花枝欹侧,疏斜有致,孤寒清冷的模样,桃花像是梅花。映着素白粗朴的瓶,倒有几分画意。他瞥了一眼,转头端起茶来喝。
“连姑娘在家里做什么?”
“早上替你收拾了这书房,现在陪钦儿玩呢。钦儿想要一个布老虎,我腾不出手来,想必正磨着连姑娘给他做。”王氏在另一张椅上坐下来,叹道,“自从她来了,我倒轻省了不少。我说她病才好,不让她做事,可她死活不肯,叫她在**歇着倒像要杀了她似的,到底拧不过她,如今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她揽去了一半,要不是我按着,只怕连挑水烧火这些重事她都要包了。一个女人家,身子又不好,相公,人家现在在咱家里没黑没白地操劳,丫头不是丫头,娘姨不是娘姨,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文旭安沉默一会,道:“是不能叫她太操劳了。有空你多劝劝她,大夫说了,她的病……是要慢慢调理的,凉水也不能沾手,不然落下毛病,是一辈子的事。你跟她说说。”说罢又端起茶来,一口一口把茶碗喝得见了底,方续道,“——我不方便当面对她讲。”
“只怕她不肯听我的呢。”王氏望着丈夫,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了,也是为她好,这有什么不方便当面讲的。相公,难道你一辈子不和连姑娘说句话儿不成?你把人弄到家里,到底心里是怎么打算的,连姑娘就这么在咱家耗着也不是个事,终究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难不成真叫她替咱们当一辈子佣人?”
文旭安摇头道:“贤妻不必说这些话。我接连姑娘来,全为看不过去她在那地方受折磨,我若不接她来她必是个死,这是救人一命的事,当初和你商议,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她被那些人欺负罢了,接她到家里,那是权宜之计,贤妻万万不可多心。如今若要把她……倒像是咱们挟恩市人,逼她委身一般,使不得。我想,先留她在家养好身子,待境况好些了,我留心替她寻个靠得住的好人……”说着说着,却咽住了。
王氏静静瞅着他:“相公,你我都明白,咱们进了这地方,这辈子怕是也出不去了。要能找个靠得住的好人把连姑娘终身许了,固然最好,只是却往哪里找去。当初你当着那许多人亲口说了娶她,把人家救了,若留她没名没份地在咱们家守一世活寡,岂不是救人反害了人么?相公,为妻嫁了你十来年,你晓得我若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当日也不肯答应你接她来了。我想着,连姑娘为人温柔和顺,这些日子料理家事,帮了我不少忙,你如果将她收了二房,叫她跟咱一心一计过日子,不比如今两个人见了面都不说话的强,也省得成日家尴尴尬尬的,我在家也有个伴。就是钦儿也很喜欢呢,整天跟在后头连姨连姨地叫着……相公你是男人大丈夫,既担当了人家的终身,不如索性把人救彻,也算是替公婆在那世里积点阴骘罢。”
他听了这一席话,非常震动。凝视着妻子微笑的温良的脸,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是的,她嫁了他十来年,始终是这样温良,不言不语、低眉顺眼地微微笑着,仿佛对于一切都没有意见,她是这样贤德的妻,她从来没在他面前一口气地说上这么多话过……他望着枕边人那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陌生。继而涌来的是羞愧、无措、甚至有几分被人看穿的恼火,莫名其妙地,他不知对谁暗自生着气,妻子细细淡淡的眉眼间,好象映出另一个他,不诚实的,不仅对她,就对自己,他也是不诚实的……他愣愣地咬着嘴唇,听王氏又道:“据我看来,连姑娘必是愿意的。我时常和她聊天,她虽未明说,话里话外我听得出,相公,连姑娘对你实在仰慕得紧。她的命是你救的,便算她只是为了报恩嫁给你,那也比现在这样好得多。连姑娘在咱家这么不尴不尬地住着,她自己心中也是不安的。相公要是同意,让我去跟她说。”
“贤妻,我只觉这样太委屈你了。”他终于冲口而出,“我没让你过过好日子,如今还连累你跟我亡命天涯,成了见不得天日的人。贤妻为我,受的苦一言难尽,如今咱们自身难保,我怎能再娶偏房,这……这太对你不住,万万不可。”
“夫妻之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女人嫁了人,自该随夫进退,古今都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活了大半辈子,我也想得开了……”王氏此刻却没望着他了,眼睛惘惘地落向窗外也不知什么地方,脸上带着点定格的笑容,悠悠说道,“就是圣贤皇帝,又有几个一生都称心如意的呢。活在这世上,大约谁都免不了要吃点苦头的罢?相公待我已经很好,我心满意足了。我们又有了钦儿。不管落到什么地方,我想着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在一块儿就好。如今我什么也不想了,只要好好儿地把钦儿抚养成人……文家就这么一个根苗了,总得把他养大,将来我死了,到地下才有脸见公公婆婆去。倘若连姑娘进了门,能替你再生个儿子,那就更好。相公不要怕我多心,我若多心,又何苦说这番话。你高兴比什么都好——相公,难道你真的不喜欢连姑娘么?”
“难道你心中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出口。王氏把眼光转回丈夫脸上,瞧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仿佛一个母亲看着任性不懂事的儿子一般地宠溺和心疼。
“我自然不能一点也不介意。说老实话,有哪个女人愿意把丈夫分给旁人。可是——可是我知道,相公,你是很喜欢连理姑娘的。”她轻声叹道,“我看得出。你对她实在欢喜得紧。十年了,你心里想些什么,这都瞒不过我的眼睛。相公是读书人,自从我进了你家门,你一直待我很好,从不对我高声说话,什么事都体谅着我,我们还生了个儿子……我心中感激你,可我们之间,好象……也就这些了。相公对我有多好我都明白,只是我没念过书,很多时候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其实,其实你也没对我说过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相公的心里有块地方,是我到不去的,那也不怪你,只怨我除了持家养孩子,实在什么也不懂。如今连理姑娘来了,她是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都行,我见她时常在那里看你最心爱的那几幅字画,你和她一定谈得来的。其实——相公你怕是早就喜欢上她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罢。可我看得出来,你看连姑娘的眼神不一样,那不是可怜她,你……你是很想娶她的。所以我想,我除了为你添饭添衣,什么也做不了,相公有许多心里话不能跟我说,那是没有办法,你心里那块地方,只怕连姑娘才是到的去的人。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干脆娶了她呢?我也不愿见你终日忧闷,要是连姑娘能陪你谈谈讲讲,让你开开心,身体硬朗些,那是我和钦儿娘俩的福分。”
文旭安喉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他忽然起身,伸臂抱住了妻子,王氏被这突兀的亲热举动吓呆了,一径挣扎着,口里只道:“相公放手,大白天里,别……等会儿给钦儿看见……”
文旭安搂定了不放,低头看着怀中妇人半老的、驯顺平淡的脸,眼中有酸热的气流冲上来。心里没有喜悦,但只觉得凄凉难耐,一种广大的茫茫然的惨伤,好象是为她,又好象不是,那说不清楚的冷冷悲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文某对天发誓,终生不敢有负贤妻。”他一字字说道,“你待我这番恩情,文某此生难报难还。”
烛火在炕头小桌上低低摇曳,昏黄的光照在女人手中的活计上。夜已深了,连理尚未宽衣,坐在炕上,被窝铺开一半盖着腿,她埋头就着那点光亮专心地缝补手里的东西。发髻已经打开,披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个侧面,只看见鼻尖与一小块面颊,病后初愈的人,脸色还黄黄的,在那跳**的烛光里明暗深沉,变成一种凝重的泥金色。她心无旁骛的神情使她显得端严慈悲,像一尊卸了莲座、不妆不饰的观音像,然而她渡不得这世上受苦的众生,她连自己的业债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赎。宽大的土炕上,她的身子这样渺小,从荒野来的黄土垒成了炕,依旧是荒野的黄土,荒野之上,睡着的都是无处可去的迷途人。
男人悄然立在门边,看了许久。她全心全意做着活计,竟未觉察。直到烛光陡然一暗,她皱眉用针尖挑了挑线头,实在看不清楚,猛抬头要剪烛花时,吓得浑身一颤,两手紧紧捏住了那件衣裳。
她把腿往炕里缩去,畏怯地望着男人,低声道:“文爷来了。”
“来看看你。”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活计上,责备道,“这么晚了,怎还不睡?小孩子的衣裳,有什么要紧,你安心将养,等你好了,慢慢儿地做去,日子长着呢。病才轻些,倘若累着了倒是大事。”
说着伸手就去夺那件小衣服,连理闭着嘴只摇头,仿佛十分恐惧似的,攥紧了不撒手,两下里一扯,他还是把衣服从她手中拿走了,正牵着的那根线却给扯断了。针连着半段残线落在被头上,一时找不着,她看他一眼,默默低头用指尖去寻。
文旭安拿着钦儿的小罩袍,下摆撕了道口子,必是那孩子玩耍时不小心弄破了。她把那条破口连缀起来,正用丝线在那补痕上绣一只猛虎遮盖。已快完工了,他抚摸着虎尾上才扯断的一根金黄的线头,若有所思。
“你看你这是何苦,钦儿他小孩子家,穿得什么好衣裳。你今儿给他补好了,他明儿说不定又挂破了。三更半夜的,何苦费恁多精神给他绣这个。”
连理仍然低着头摸针,嘴角却露出微微的笑来:“小少爷喜欢这个。他前日说,他是属虎的,从前衣服上祖母都给他绣大老虎,小少爷想要老虎,他说穿着神气。横竖我也睡不着,就给他绣一只罢,不费什么神的,还差几针就好了——文爷,您还给我罢,我答应了小少爷明儿就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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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看见文旭安把那件衣裳捏成了一团,五官也纠结成同样痛苦的一团,竭力镇定着自己,缓缓吐出字来道:“钦儿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怎么能叫你如此受累……的确……他奶奶从前……他每件衣服上都有绣虎……想不到,他竟还记着……当初是我不好,不该让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为这小孩子做这个……早没想到……”
“太夫人疼爱小少爷,也是常情。”连理漫应道,“文爷真是孝顺。”
“孝顺……我是天下最不孝的儿子。钦儿的祖母——她是我害死的!”
她刚找着了针,正要拈起来,陡闻这话,手一哆嗦,不由得一下子揪住被面,针扎了指头竟也不觉得。一滴血慢慢流出来,黄线染成了红线。她仰脸望着他,惊疑不定。
文旭安僵直地站在炕边,面上似哭似笑。光从底下照上来,没把他的脸照亮,反而更显出那张脸上的瘦削,颧骨瘦得高高突起,使眼窝更深更阴暗,他看去像一具没入土的骷髅。
“我二十岁中了秀才,爹娘以我为荣,二老以为文家的门楣光耀竟要着落在我身上。谁知那以后屡试不中,连个举人也考不下来,爹娘陪着我寒窗苦读,家里凡事都不要我做,只让我安心念书应试。我一个男人,一年年在家里白吃白住,地里的活都是二老和拙荆操劳,有什么好吃的他们都舍不得吃,我娘过年杀一只鸡,自己也舍不得尝一口,全都想着我……而我就只会一次次地考,一次次地败……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心灰意懒,倒读了许多闲书,兵法韬略……可笑,我就只能到纸上去找我的雄心壮志,做我的白日梦,建功立业……从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并不看她,遥遥地对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什么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难听,“我爹说:“考不中怕什么,多少人考了一辈子才得功名呢!安儿,你什么都不要管,用功读你的书,放心考去!家里有我和你娘呢,我们都还硬朗,你就真在家考一辈子我们也养得起你,你想上进,我们做爹娘的比什么都高兴!”——我吃的不是米,都是他们的血汗哪!到二十八岁,我终于绝了指望。我知道我这辈子和功名是无缘的了,家里一年比一年紧,我爹娘再也经不起下地劳累了,那时候凑巧有个机缘,一个朋友推举,我就到陕西,威远将军的府上去当幕僚。”
“刘将军?”连理脱口而出。
文旭安点了点头:“不错。威远将军刘震保,军功盖世,性子最是暴躁,一生杀人无算,在陕西,人们都叫他混世魔王。连姑娘,你也听说过他么?”
连理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好象……好象有点耳熟。”她声若蚊蚋。威远将军刘震保,她没见过他的人,但他的东西她见得太多了。他和父亲交情不错——当然不过是官场上的交情,父亲的年纪比他大二十岁,在他面前却谦卑地自称晚生。逢年过节,家里打点送给刘将军的礼物是各项礼品重中之重,刘将军也有回礼,从陕西派人快马连驿送来,貂皮、银狐皮、没见天日的母腹中小羊身上剥下来的珠羔皮……一捆一捆,军功盖世的大将军连送人礼物也都离不了杀生,她拒绝父亲用那些裘皮替她制衣裳,她怕闻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威远将军的名号,她在千里之外深闺中也听得熟了,关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他的种种事迹或许她并不比陕西老百姓少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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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父亲每回收到了刘将军的回礼是如何受宠若惊,赶着写信去道谢,诚惶诚恐,卑躬屈膝,论品级父亲并不比他低,但“实力”,那是另外一回事,在父兄严肃的对谈里她所听不懂的……
这样的深谋远虑,终于也靠不上这个靠山么?洛阳姚府大厦倾颓,只在一霎之间。哗喇喇楼塌了,梦幻泡影的光荣,父亲一生苦心经营,到头来还是化作梦幻泡影……她神思恍惚,望着灯火,一下子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在头顶上继续回**下去,他用了尽量平淡的口吻,仿佛在说着旁人的事情:“我做了幕僚,那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其实仍然是个吃白饭的闲汉。威远府里养着二十多个幕僚,刘将军恐怕连我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但终于是有了一点闲钱,除了吃用,我把省下的每月寄回家里,想给爹娘存起来买头牛。一年之后,陕西流民作乱,皇上旨命威远将军扑灭,其实那些作乱的流民也不过是老百姓吃不上饭,逼得动手抢点粮食糊口罢了,谁知那年晋陕冀三地大旱,遭灾的生民着实不少,人们没了活路,铤而走险,造反的竟越来越多,四面八方纷纷来投,乱党声势壮大,刘将军命手下将领率军与战,一连三战,败了三场,官军被那些流民杀了不少。刘将军大怒,斩了两员爱将,亲自出战。有一次他心血**,夜晚召集了这些幕僚到帐中,与我们商讨明日布阵歼除乱党的计划。实则他早已谋定,只是想炫耀一下以出心中闷气罢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自是赞不绝口,但我那天不知怎么的,竟忽然觉得这阵势不对头,如果明日真照这样作战必败无疑。我知道刘将军一向刚愎自用,最听不得顶撞,可当时心头发昏,忍不住就说了出来,还把他布的阵东改西改。刘将军自然大发雷霆,当场就要将我推出杀了,两个兵绑了我临出帐门,他忽然又喝住了他们。”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在我改过的地图上转来转去,最后亲自上前替我松了绑,他说:‘你改的很好,明天就照这样打罢。嗯,你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从此他将我视为亲信。第二天那一仗果然胜了,乱党经此重创,流窜逃亡,元气再也缓不起来。不到两个月,被各地官军逐一歼灭,作乱的头子给抓住了,全部立地砍了。受这场兵祸牵连丧命的人不计其数,我没离开过刘将军帐前,但我听说晋陕冀三地的官府那些日子没干别的,天天忙着处死反贼余党,杀得血流成河,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其实哪里有这许多余党,大多都是当地乡民,父母官为了邀功,不分青红皂白捉来杀掉,凑人头数。这些百姓都是冤死的……是我害了他们。
我心里已经悔恨莫及,然而刘将军很高兴,皇上因为这场军功又晋了他的爵,凯旋回到威远府后,他大力提拔我,为我单造了一个宅子,薪俸丰厚。我想把爹娘接过来,但二老说住惯了,不愿意离开家乡,只把我妻子和儿子送了来。我没法子,只好尽量多给爹娘银子,他们花不了,就请他们替我拿这些钱多做善事,救济可怜人。银子,银子有什么用?我造下的孽,那些无辜的人命再多银子也买不回来了……我知道我会遭报应的……早晚要有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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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西疆蛮夷进犯,圣旨又命刘将军带兵平定。我仍跟着他到了军中。平了这次战乱之后,刘将军越发倚重我,什么事都叫我参详参详,那时我的名字在西边已经有许多人知道,百姓们又怕我,又恨我,在他们心中我和那混世魔王怕也没有什么分别罢?……呵呵,其实,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刘将军用刀杀人,我用笔杀人,一般是杀。可是因为驱逐了骚扰边民的蛮夷,百姓的日子略为安定,不免又有许多人对我感恩戴德,这就是老百姓,为了魔王偶尔的一点点慈悲,也会把魔王当成菩萨来拜。他们替我取了个浑名,叫做横扫千军文铁笔,一时也是风光无限了,可我日日夜夜,一合上眼便见到满地人头,那些冤魂,我知道他们是来向我索命的。
我的罪孽太重,没法还,我只想补得一点是一点,替我儿子积点德。跟着刘将军打过几次仗后,去年我们回到将军府休养,过不了几天清闲日子,刘将军一日忽然震怒,下令捉拿陕西境内有名的读书人,凡是捉到的都杀了,我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几个文人恼恨流民之灾中他滥杀无辜,作诗作文,明讥暗刺,大家彼此唱和,一时流传很广,还编了儿歌教给孩子们唱来骂他。不知是谁为献殷勤图出身,搜罗了这些诗文和作诗之人的名册上报给刘将军,于是陕境之内,文人墨客大祸临头。刘震保长年坐镇西陲,天高皇帝远,他就是土皇帝,陕西一省,他说声杀谁,哪怕是孔圣再世也逃不了一刀之厄。许多鸿学大儒都列在名册上,就连一些原本并无讽刺之意的人,只因诗文中或有字句沾了点边,或是无心说错了一句话,被他派出的耳目和奸诈小人听见,登时罗织罪名,锒铛入狱。连同陕西邻近之地,文字之祸祸延千人。刘震保立誓要将胆敢与他作对之人斩尽杀绝,命我主持此事,我不忍见许多傲骨文人丧生在这莽夫的刀下,便进言说名册上不少儒士都是当今圣上有意延录的山林隐逸,礼部已经保荐上去,他们都是圣上要的人,如果杀了,恐怕于将军前程不利。但刘震保此时已丧心病狂,哪管这些,执意要杀,我没奈何,为保住陕境斯文一脉,只得暗暗写了奏本,将此事奏明朝廷。这些年随他东征西战,我也认识了不少官员,内中颇有几个正直之士,几经展转,居然当真上达天听。皇上下旨彻查此案,刘震保得知是我举奏,那份震怒也不用说了,他将我和妻儿羁押起来,逼我向朝廷作证那些人都是私传反诗,有意勾结举事、密谋造反。我已错过一次,如今又怎能颠倒黑白一错再错?我与他破了脸,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只是咬定不肯昧良心谗害无辜。
其实我也知道,刘震保劳苦功高,当年圣上得以登基,其中他也出力甚巨,皇上是断不会治罪于他的。此番派人来查,无非也是深知他的性子,希望能保住那些鸿儒的性命而已,且他手握兵权,独挡西陲,若说为此和刘震保翻脸,朝廷断然不为。但我身当其事,此时却万万不能退缩,否则刘震保得了口实,拼着不讨皇上欢心将那些人都杀了,他做得出来。我怕是怕的,可是已经没有退路。我只有硬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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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有一亲兵小队长,平日与我交情甚好。有一次他得罪了刘震保,将要被杀之际,我曾在那混世魔王面前为他说情,救下了他的性命。究竟当时不过是口舌之便,我能救人一命,何乐不为,何况我的用意本是为自己赎罪。但那小队长却铭记在心,一日他不知怎么蒙混过了看守之人的眼目,前来向我说知,刘震保见我坚执不肯顺从,已经决意杀我,然后另找旁人指证我与那些题反诗之人乃是一伙。他打开牢门教我带妻儿逃命,路上一应盘缠等物都已替我预备好。他说事不宜迟,看情形刘震保就在这两天动手,今夜难得这个机会,我若不逃性命必定休了,还得赔上妻儿。我本不想逃,怕连累他,但……但钦儿在他娘怀里哭起来,孩子这些时日来也陪我锁镣加身,小手小脚都磨破了,他说他痛,要我抱他。我看着孩子,一下子也哭了。你说我怯懦也好,骂我没种也好,总之……我实在不能看钦儿为我送命,我带上他娘儿俩,逃了。那小队长生死如何,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逃出陕西之后,我一家人连日奔回老家,想接了爹娘一同躲起来。这时一路上已见画影图形,各府县都在捉拿我。我的罪名是勾连反贼,诽谤朝廷,如有见乱党文某者立即向所辖官府出首,可得赏银一千两,知情不报者与乱党同罪。哈哈……一千两,我文旭安值钱得紧哪!哈哈,哈哈!乱党、反贼、诽谤朝廷,他们当真看得起我,凭我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凭我一个废物!我做梦也不敢哪!他们当真看得起我姓文的……哈哈!
他目光发直,声音干涩,虽然话声仍是平板板地没点波澜,脸上却一阵阵地**起来,身子一晃一晃,把放大了的黑影投在墙上,幢幢乱舞。连理忽然感到极大的恐惧,生怕他就此倒下死去,她伸手攀住他的手,不让他胡乱挥动,低声道:“文爷,您说累了,坐下歇歇罢。”
文旭安机械地低头看了看她,那眼神却透着陌生,仿佛不认识她似的,面上肌肉又**几下。连理越发慌乱,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将他拽下来,让他坐在床沿,赤脚下地奔去倒了一杯水递在他手里。
“文爷,您喝点水,歇歇再说。您……您得保重身子,夫人和小少爷全靠您了。”
“我得保重身子。”他就她手中喝了一口水,喃喃重复,“我得保重身子。是了,我得保重……我这个身子,值一千两雪花纹银呢……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想到男人也能卖这许多钱,呵呵,呵呵!一千两银子,在黑龙江乡下,够我爹娘过上好些年了,你知不知道?嗯?你知不知道,他们出这么多钱抓我,可是我竟然没给他们抓住,我带着老婆孩子,穿州过府,都没给他们抓着。谁也没赚到这一千两银子,反贼文旭安在他们眼皮底下,又回到黑龙江了,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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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爷宅心仁厚,当有善报。你是福大命大。”连理轻声说。
“福大命大,或许吧……当有善报可就不一定。我知道那悬赏榜文不是刘震保出的,他还没这么大权力跨府缉人。那是朝廷颁下的榜文……朝廷要拿我,天子要杀我,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自言自语发问,不待她回答,自己接下去道,“因为名册上那些文士终于是保住了。我知道,我这一跑,刘震保仓促间找不到旁的法子,那道奏本是我写的,如今要随便寻个人出来推翻它,难服天下人心。圣上就是有心偏袒,也抵不住百官眼目、众口攸攸。所以那些人不能杀,刘震保抓了他们,还得把他们放了。你说他可得有多气呢?总得找条道儿,让他出出气罢?他可是手握西北半片江山兵权的威远将军呵!你说圣上聪明不聪明、朝廷英明不英明?这丢卒保车的妙计……这妙计,你想不出来罢!嘿嘿,哈哈!”
“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不易之理。你饱读书史,难道不明白这道理……”连理心中凄酸地想着,可是没有说出口来。她立在炕边,这回换她低头俯视着男人,短烛烧到尽头,火舌一窜老高,扑扑把抽搐的光辉撒到他脸上。黑暗前一刹那反常的亮如白昼,那张脸如同浸在水中一般,每一根初生的皱纹瞧得分明。她很想将他的头揽入怀中,紧紧地,然而她的手抬了一抬,什么也没有做。
“你说得对,我福大命大。他们都没能抓着我,我福大命大地平安回了老家,我要去接我的爹娘,我要带着他们躲进深山,再也不看这个肮脏的世界。我找一个深夜,和老婆儿子回家,我要回家……”他两眼控制不住地挤了几下,眼角撇出深深的鱼尾,看去很像一个促狭调皮的男孩子,“……我走了这几年,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爹娘,将军府里忙,将军离不了我,多少大事都等着我帮他决断……我现在终于不忙了,我能回家了……我回了家……家已经没有了。”
话说到此处,最惨痛的回忆已经呈现,再没有什么比它更痛,回忆的人反而平静下来。他怔怔望着前方,双手平放在膝盖,像一个初入塾的乖巧的蒙童,非常地乖……他说:“我的家变成了空屋子。我的爹娘,被官府拿去,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