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十一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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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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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夫人说,那个女子一定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了。那武将虽然不能明媒正娶,也是时势所迫,怪不得他的罢?”龙修听到故事里有美女,大感兴味,双目放光地望着白夫人,自行猜测道,“他们终于平安逃走了么?倒也是个圆满的收梢。他们必是隐姓埋名、过起寻常夫妻的日子了罢?这也挺好的,想来婚后那武将一定是知疼着热,成了个最体贴的乖老公了——当然肯定不会比在下将来娶妻后更乖。”

白夫人面无表情,冷冷道:“不错,他果然知疼着热,那女子无论要什么,他从不拂逆。他待她百依百顺,诚惶诚恐,把妻子当皇帝一般恭恭敬敬地侍侯着,可说是做小伏低之极。”

“瞧瞧,天下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男人去?这位武将也就仅次于在下了。多谢夫人给我们讲了这么一个美满的故事啊。”龙修拍腿盛赞。

白夫人冷笑一声,眼角瞟着他:“小子,空口说白话谁不会?我就不信你能像故事里的男人那样,对老婆那么迁就。男人,哼,在到手之前,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

“我冤枉啊!夫人,在下的性情最温柔了,我敢对天发誓,将来我娶了我心爱的人儿,必定是做饭洗衣带孩子,一切全包,并且骂不还口,我的妻子她若生气,那肯定是我不好,惹她不高兴了,她若打我左脸,我绝对主动把右脸献上!”

龙修拍着胸膛豪言壮语,我和白夫人谁也没搭理他。龙修自觉没趣,突然向二牛肩上拍了一掌,嘿嘿笑道:“小兄弟,将来你讨了老婆,也要像我这样做一个贤夫良父才好。你要知道,老婆是什么人哪,那是陪你过一辈子的人,除了爹娘,她是你最亲最亲的人了。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把自己整个人都给了你,这份深情厚意,你若不把她当心肝宝贝看待,太也对不起这颗良心。小兄弟,以后你洞房花烛之时可得想着哥哥今天这番话,你要是敢打老婆,那是天地不容!”

“俺才不打老婆呢!”二牛叫道,一语出口,登时满脸通红,马上低下头去吃吃道,“俺可没想过娶老婆,俺还小,爷爷也不会替俺讨的……俺……俺就想在家帮爷爷和娘干活,别的俺啥也不知道……”

“十八啦,不小了。小兄弟,是个男人啦,你现在正当年,连我也羡慕你呐!”龙修捏着少年粗壮的臂膀贼笑,二牛忸怩地把头向两膝之间扎去。

白夫人不耐地扭过脸去,向我道:“妹妹,你觉得这故事里的男人怎么样?”

“不错啊。敢从王府里带人私逃,可见是个有胆识、有担当的男子,对那美人该是一片真心罢?而且如此千依百顺。”我想了想,沉吟道,“嗯——小妹觉得,倒像是白爷待姐姐你的模样呢,姐姐和那故事里的女子一般,都是有福之人。”

“——是么?”白夫人面上微微变色,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声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比怨鬼夜啼还要恨毒。她炯炯盯住我,目不稍瞬,好半天才摇了摇头:“你真觉得这男人乃是一片真心么?妹妹,你若真这么想,日后的路可就险得很了,姐姐当真为你担忧。”

我笑起来:“有这么严重么?——难道他不是真心,是另有所谋不成?可那女子既然从王府里出来了,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妇人罢了,她还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小妹鲁钝,这可想不出了。”

“可谋的多着呢。妹妹,你虽然武功高强,到底年轻,太嫩了点!于这世上人心的险恶,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娇媚的声音陡然变得扁而锋利,像一片薄刀,一字字急促地削将下来,几乎看得见惨绿的火花在空气里铿锵四溅,“那位王爷是圣上的亲叔叔,他位高势大,早已不甘久居人下。多年来暗地筹谋大计,搜刮民财,交游各方豪士,早就有心造反了,只待一朝时机成熟,他便要起事,篡夺大宝。无奈皇上是个英主,想在他眼皮底下干事太也凶险,那王爷老谋深算,不肯贸然犯险,因此始终按捺着不曾动手。可是他多年蓄下的金银已是富可敌国,只怕连皇上的内库也没这么多。偌大一笔财宝倘若被人察觉了,岂不令圣上起疑?王爷便将这些东西命心腹暗暗运至一处极隐秘的地方埋藏起来,事后再将人杀了灭口,当今之世,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那笔宝藏的所在。”

龙修恍然叫道:“我知道了,故事里的女子深得王爷宠信,连这宝藏的事也告诉了她。夫人才刚说的‘干系极重的当世大秘密’就是此事罢?”见白夫人不答,似是默认了,他又兴致勃勃推测下去,“那么……那个武将其实不是真心喜欢她,是想从她嘴里套出这笔宝藏的所在?果然……唉!不过这女人也太蠢,这种事岂能随便对人泄露?就算她喜欢那武将罢,可也不能……这不是惹火烧身么!给男人知道了此事,有百害而无一利,唉……所以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若是世上没有那些坏男人,哪来的这么多蠢女人?”白夫人冷笑,“在那女子本是一片痴心,想着两人既成夫妻,彼此间便不该有任何隐瞒。这有错么?你不说那男人居心叵测,反怪她太蠢,你们男人果然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龙修惹不起她,只得高举双手认错,继而捂住了嘴巴决定不再插话,以免又受池鱼之殃。白夫人瞧着我出了一会神,幽幽说道:“人心隔肚皮,后来等那女子看穿了他的真意,后悔已经晚了。为了探知宝藏的去向,他竭力讨好她,见过他们的人都说那女子福气,有个这么好的丈夫,她心里纵有千般苦楚也没法向人去说。男人虽然百依百顺,监视她却也严紧得很,休想逃出生天。再说,一个弱女子,独个儿在这世上也是寸步难行,即使有机会逃了,她又怎能躲过他的追踪?何况他还有帮手。你说,她还能怎么办?”

我与她对望,微微一笑:“姐姐讲的故事果然动听。后来呢?宝藏究竟是给他骗去了没有,这男人既然如此阴鸷,一朝宝藏到手,那个可怜的女人定会给他灭口。我倒是很想知道这故事的结局,白姐姐,你讲完啊。”

“结局……我也不知道。”白夫人喃喃说道,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她方才的怒气与讲故事的兴致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瑟缩在玉色闪银蓝百蝠缎面灰鼠里子皮袍中,孤零零的身体仿佛单薄到不存在。这丰韵美妇像是变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眼睛惶恐地在火舌上方扫来扫去,墙上影子的每一个动作都教她心惊肉跳。我道:“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只可惜姐姐讲的是个故事,倘若叫我遇上这女子,小妹虽不成器,也当以手中剑救她脱离苦海,使那个阴险的男人不能侵害于她。”

白夫人闻言,眼中焕发光彩,但瞬即黯淡下去。她向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苦笑道:“妹妹果然侠气,要是她能遇到你那该多好……是啊……只可惜,那是个故事,谁能救得了故事里的人呢?妹妹,这会儿我也乏了,咱们各自都回房安歇了罢。”

我于是起身,不管龙修在后挥舞双手殷切地挽留,陪着白夫人穿过那群沉默的农人,送她上楼回房。

第二天是被楼下的嚷闹声吵醒的。

好象出了什么大事,我在枕上侧耳倾听,大吵大嚷的竟是那帮一句话不肯多说的农人。他们齐聚在楼下激动地争论着什么,有人破口大骂,乡音本就难懂,他急切之下说话极快,更是听不出众人究竟为何事而愤怒,只隐隐听得几个残句,什么“出人命”、“张金根的老婆刚生了孩子”、“这里有野兽”之类。我急急梳洗下楼。

厅堂之中一片狼籍。那群人站成一圈,神色悲愤,老掌柜被他们围住质问,七嘴八舌,老人有口难辩,给逼得说不出话来。二牛母子缩在人群之外,都像是吓呆了的样子。

地上有淋漓血迹。我沿着血迹走去,分开人丛。几个农人被我从背后一碰,竟吓得跳了起来,口里嘶声大叫,恐惧之极。待看清了是我,他们顿时露出极其敌对的神情,一个个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一只手在我肩头重重一推。我没抵御,给他搡得踉跄了两步,跌出人丛。

富贵叔步步紧逼,瞪着我喝道:“姑娘,这不是你看的。当心唬着你。你躲开这儿,别凑热闹,俺是为你好!”

虽然说是为我好,话中可没半点关切之意,在中年汉子脸上,我只看到无法言说的抗拒、排斥与敌意。那富贵叔的神情,好似我若不知趣远离,他会不惜杀生害命地把我当场掐死一般。我注视他片刻,点点头,转身自人群中走开。背后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我身上,一直把我送出大门。

二牛贴着墙根偷偷跑来,在门边叫住了我,小声问道:“姑娘客官,您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去,出去走走,透透气。”我笑道,“这儿的血腥味太重了。”

二牛仿佛受了惊吓,目光呆滞,瞅了我一会,道:“您都看见了?”

我点头:“看见了。此地四面平野,下面又是黄河,按理说不容易躲藏野兽才是。这事倒有几分蹊跷,难道竟是怪物干的——小兄弟,你们这儿过去有过野兽伤人的事么?”

“金根叔死得惨哪。”二牛还未从惊吓中恢复,怔怔地摇着头,自言自语,“不应该啊……俺们这儿,一向太太平平的,没有别的野兽啊……谁敢在这里伤人?金根叔死得忒惨,俺琢磨不出,能有啥野兽恁般大胆,竟敢在它的地……”突然省觉,惊慌地四下一看,紧紧闭上了嘴。远处那群农人在今早的震动之下自己也忘了要装作素不相识,有人怒喝:“二牛!瞎扯啥呢?过来!”

二牛拔脚便走,临行前匆匆向我低声道:“姑娘客官,您门口走走就回来,别走远了。俺们这儿的事您别管,您管不了——千万别去河边!”

二牛恐惧的眼光还留在我的脑子里。客栈离我已有半里多远,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便是数十丈的绝壁,黄河在脚下震天怒吼,巨浪重重拍打在崖岸上,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如果黄河也有生命,它的血也该是黄色的。浊黄色的血液随着每一个浪头的死亡,漫天飞溅。在这里浪与岩石的殊死搏斗,亘古以来从未终止。十月寒风如刀,呼啦啦地掀动我身上石青长袍的下摆,使它高高扬起,时时挡住了我的视线,像一面近于黑色的大旗,落下又扯起壮阔地、然而盲目地遮蔽了一切危险。黑暗的保护,是一个气势豪壮的承诺,但却空口无凭。

有些事情,闭上眼睛不看,它就不会来么?

我把手按在腰间,静静俯视崖下怒流。

崖岸壁立如削,土褐色的巉岩,上半截当真是平如镜、坚如铁,浪头所及的下半截却在千万年的磨蚀与暴虐之中变得嶙峋不堪,有若刀山剑树。无名老店说是比邻天吴渡的最近便歇脚之处,而且从这里确乎可以望见那荒无一人的渡口,就在不远处的低岸之畔,但要想从客店下到渡口实则还要绕大段路程,这直上直下的绝壁除了飞鸟,人是万万不能径直攀下的,必须由河岸上凿出的小路迂回而行,绕着高崖不断地不断地走,约莫走上一个时辰,才能抵达渡口。

隔着短短的距离往回看,老店的一梁一木还清晰得很,然而在室内只能模糊听到的水声到了室外,那天垂平野、大河涌流的洪荒气象之中,这间孤零零的客栈越显得破败和渺小,可怜巴巴地,遮风蔽雨、热汤热饭——只是想存活下去罢了,就如人类一切瑟缩着的愿望,退让又退让,在天地面前总是显得不堪一击。脚下訇訇的如雷鸣吼震动大地,使我觉得那老店即使下一刻便坍塌成废墟,也不会有任何惊奇。而我携剑独立在天水之间,也不过是贴在荒野辽阔枯黄的大片背景上的一个青黑色的剪影罢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时我并没分明地想到这句话,只是垂首与黄河默默对峙,闭眼聆听激流东去,如诉如怒。

然后我转头,向客栈那座老房子的后身走去。

在被富贵叔推出人圈之前,我有一刹那的时间得以看到他们所团团围住的东西。这一刹已足够我断定在一众农人恐惧与愤怒的中心,人群中躺在地上的那具尸首是被某种猛兽所伤以致丧生。

名叫张金根的汉子全身已几近不成人形。手脚残缺,从洞开的胸腹伤口之中,看不到五脏六腑,那条血红的大嘴静静张着,仿佛向天发出无声狂笑。他被吃成了一个空壳。

若不是死者脸上不能瞑目的双眼与扭曲到极点的表情,即使是他的同伴怕也不能认出这具恐怖的尸骸就是那个新得了个大胖儿子、整日欢天喜地的张金根吧。他必是在一瞬间被剥夺了生命,因恐惧而游离了它们本来位置的五官被永远地定格。张金根在临死前一定看到了常人无法接受的骇人景象。

那会是什么呢?我笑了笑,走到后院最肮脏吵闹的一处角落,那儿积年的残食与粪便臭气熏天,各种各样哞哞咩咩的哀鸣终日不绝。牛、羊、猪、老弱不能再服役的马匹在被主人抛弃之后以微薄的价钱卖到这儿来,这些从生下来就注定只是作为人类口中之食的牲畜挨挨挤挤关在一个大棚子里,靠一点草料与脏水苟延残喘,等待着屠刀落到它们脖子上的那一天。

一家客栈总是要常年蓄养着几头这种用作肉食的畜生的。大道上人来人往,来的都是客,谁也说不准哪一天会不会有几位出手豪阔的爷们驾临,一张口便要上两头烤全羊。可是对于这么一间荒僻的小小野店,后院里养的牲畜未免太多了一点。其中有四口肥壮花猪、十头黄牛,显然与其他泥里打滚的牲口不同,毛色都整齐划一,刷洗得干干净净,没半点杂毛,黄牛眨动着充满泪水的温驯的大黑眼睛卧在槽旁,顶上还扎着崭新的花彩,大红绸子顺颈项拖下来。

有一头猪倒在棚外,死了。我近前看了看,脖子上一个三角大口子,像是被巨力撕扯而致,血已流光了。这份凶残与力气可不是二牛干得出来的手笔。

黄河之畔巨浪滔天,却也阻碍不了地听术的施行——蹲在地下死猪旁边,我能感到自己脸上竟然露出微微的笑容——冷冷的、没有感情的一种笑。

“金根舍不得他家的牛,村里出二十两银子买下了,可他说老黄在他家干了五六年的活,心里难受,半夜非要起来到牲口棚里去跟老黄说说话,俺也拦不住他。”在我走出客栈大门之后,一个汉子向众人解释道,“俺说夜里不好出门,金根说天都快亮了,不碍的。他还说他听见后院那儿有哭声,好象不是人,是畜生哭来,他一口咬定那是他家老黄哭呢,俺陪他听了半天啥也没听见,金根猫蹬心似的,非说老黄在哭,披上衣裳就出去了,俺拦不住……出去了,他就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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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听说天吴渡敢有野兽伤人!眼皮底下,谁敢?”有人愤愤驳道。

先前那汉子叫起来:“大有你这是啥意思!你说莫不是俺害了金根不成?俺俩一个村来的,俺能害金根?!他老婆刚生了娃,一家子乐乐呵呵的,俺能害他?你这是啥意思——”

众人纷纷劝阻,听去好似一场争斗就要发生,但终于被压了下去。末后那富贵叔咳了几声,说道:“石头你闹个啥?没人说金根是你害的,你俩一个村,打小光腚娃娃一处玩大的,这俺们都知道!谁说你害金根来?你闹啥!——大有,你也少说两句,金根这样子,是人干得出来的么?你没看见就别瞎掰,看把石头急成啥样了!”

一番扰攘过后,总算暂时清静下来,矛头又对准久已被遗忘的老掌柜。富贵叔恨道:“俺早就说了,立冬前后,千万莫留外人住店,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您老又不是不懂!”

“他叔,俺知道……知道的呀!往年里这时节正是初上冻,走河口的客人本来就没几个!可今年……那帮人死赖着就是不走,他叔,俺有啥法子?你也不是没瞧见,这一帮子哪个是省油的灯?俺孙子前些天给那恶霸打了,到如今还没好利索呢!那贵官爷,还有跟班,哪个是好惹的?连姑娘家也是挎刀带剑的呀!……他叔,咱谁也惹不起呀!他们不走,您说俺有啥法子?您要有法子您去说,俺一把老骨头了,俺不敢管!”

“就是那个丫头,不是好东西!”富贵叔呸了一口,恨道,“俺早就瞅着她不像好人,一个女子单身在外头浪**,穿得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废话还恁多,东打听西打听,俺就觉着她是套话来的!老汪,俺实告诉你说,这丫头断然是故意赖着不走,那帮人说不定也是她的同党!你防着她点,她肯定没安好心,俺瞅她那模样八成——不是人——”

老掌柜倒吸一口冷气:“他叔,你说那姑娘,她——她——是妖精?”

“爷爷,富贵叔,夜姑娘不是妖精,她是好人!她是个大侠,她身上带着剑呢!俺瞅见了,俺的伤还是她给治好的,她不是坏人……”二牛在旁急迫地插嘴,马上被咄一声打断。富贵叔阴沉着声音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家家,你懂个屁!老汪,俺也知道那丫头不好惹,俺也没叫你惹她,俺只告诉你,防着她点!今儿初二了,可千万别出事,俺们河岸上远远近近十几个村子,就指着立冬这一天求个平安,倘若今年真给那丫头搅了局,你老汪家的买卖也甭想开得下去!十二年前那回事,你忘了?你老这根手指头是怎么没的,你也忘了?——立冬前后万不能留外人在这儿过宿,俺看你老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俺们十几个村的人凑了钱给你,可不是叫你招引些来路不明的外人来替俺们惹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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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俺防着她、防着她。二牛,你没事莫去招惹她,没听你叔说了,那女子不是好人!再招惹打死你。”老人吓得诺诺应允。

“金根的事,石头,等今年事了了,俺陪你送他回去,跟他家里人说说。你放心,金根是跟俺们出来的,如今出了事,大伙儿怎么拼凑也挤得出来这点钱养他的孤儿寡母一世。”富贵叔低声叹道,“那三个贩骡马的不是说今天就要动身么?俺瞧这事跟他们是没干系的,两个猎户,虽说人高马大,粗粗笨笨的,看着倒像是寻常人。那个甚么夫人,娇滴滴的阔太太,风吹吹只怕就倒了,她家男人又不在这儿,跟那油嘴滑舌的小子一样,就算他们都是那丫头的同党,想必也没什么大本事。老汪,瘟神就是这个姓夜的女子!你瞅她那样儿像是正经人么?如今俺们也难说金根就是她害的,但断断跟她脱不了干系!她若不是妖精,必是勾结妖精的巫婆子,大伙儿听了,俺们还不知道她到这儿来是想干什么,总之没安好心,大伙儿都放机灵点儿,千万莫给她坏了咱的事!两岸十几个村子,几千百条人命的干系哪,不是玩的……”

此后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兴趣听了。陡然发现自己在这些农人的眼中是一个“不安好心”、“鬼鬼祟祟”、可能还不是人的“瘟神”,也不知该对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形象愤怒还是苦笑。我收了地听之术,径直走到后院,然后绕过房子,于老店之后数丈之外、荒野的一片黄土上停住脚步。

那片土地在凛冽的冬季大风中一样呈现出干旱龟裂的面貌,但那裂纹与周遭地皮的相比却显得浅而新,似乎有几日前才被翻动过的痕迹。我向枯树上折下一枝,轻轻掘开黄土。

已经不必再去探听张金根之死的真相或者向那批人对我的考语作无谓的辩白。因为就在此刻,随着树枝拨开泥土,我的眼前仿佛已看到这样一幅图景。

天欲曙时,月亮已经落下,太阳还没有出来。稀疏的几点寒星之下,惦记着他家老牛的年轻男人披衣而起,悄悄走到后院,看到倒在棚外、鲜血流尽的死猪。他的老黄安然无恙地卧在棚里,可是那令人不安的哭声依旧回**不绝,高一阵,低一阵。男人裹紧了衣裳,循着哭声摸索走去,来到客栈后面的空地。

他看到两头遍身漆黑的巨狼在空地上俯首嗅闻着泥土,仿佛恋恋不舍。一时仰起头来,对着惨白的天空长声嗥哭。年轻的农人吓得呆了,想跑,脚已经挪不动步子。黑狼发现了他。

在星月隐踪的凌晨,狼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虚空里好象只浮动着那两双金黄的眼睛,如同火炭,充满属于兽类的恨意。他向后退了两步,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金色的眼睛凌空跃起,像四只遍身着火的毒虫,向他扑来。农人张金根圆瞪双眼,最后一刹,他连号叫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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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的定格。

我直起身来。树枝在硬土上掘出浅浅一个坑,坑里露出纯黑的一个狼头,我不想再挖下去。这匹狼的全身少说也有小牛犊那样大,把它埋进土里是个力气活,把它挖出来也同样费劲。狼嘴僵硬地尖尖朝前伸着,它死了少说也有三四天。

是的。整整是四天。

从九月二十八那天晚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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