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话说山中群妖在蛇王带领下过了几百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想是这福分终于享到头了,这一年果然走了风声,就来了一个剑仙剿灭他们。说起这剑仙可了不得,她虽是个女的,可比无数须眉男儿还更厉害得多。一口飞剑神出鬼没,也不知取了多少妖物的头颅。传说以她的修为名头,早该晋身蜀山执掌天下公理,但她生性淡泊不爱名利,故出师后只在山中隐居练剑,偶尔杀一两个为害人间的邪徒,因此功力虽深,却始终是个散仙,不入典籍的——哦对了,我依稀记得她隐居的那座山叫做半石山,据说甚是荒凉,也没什么人知道——夜姑娘,你是学剑之人,于这些掌故当比我熟悉得多罢?你有没有听师长同道提起过半石山这个地方?那就是那个女剑仙的故里。”
“你只管讲你的故事,又来问我作甚?”我以手撑地,咬牙道。
龙修粲然一笑,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说的是。我只管讲我的故事,唉,那是我的故事,各人的故事,终究是要各人自己讲完的,旁人又能帮上什么忙?姑娘责备得有理,我这就把故事讲完,不再胡缠啦——一个故事,再长,再乱,终于也是要讲完的,夜姑娘,你说是么?呵呵,拖了这么久,也该是讲完的时候了。说了许多话,倒又饿了,嗯,这鸡真香!”他拿起半只烤鸡的残骨来又大口撕下块肉,满嘴鼓囊囊地咀嚼着,伸手拿起我的茶壶也对嘴咕嘟咕嘟痛饮了几口。我呆呆地望着火舌,竟不暇出声阻止。龙修吃饱喝足,摸了摸肚子,双眼朝天望着,悠悠说道:“人家说,半石山荒凉得很,山上没有一朵花,只有萧萧蔓草,云彩终年混沌,太阳落山的时候,满目紫灰色的荒烟,就这么蒙蒙地弥漫开去……那是个至幽至清的仙境,自古以来,仙人多寂寞。唉,也不知是不是。我真想有一天能上半石山去看看,看看那些云朵,荒草,看看那个女剑仙夕寝朝食的地方——真想亲眼看一看啊。是不是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那般身无半根俗骨的人物?他们说,那个女剑仙生得美极了,真真是铁骨清颜,像个水墨画出的人儿,非世间芳菲俗艳可比。夜姑娘,你说她会不会和你很像?——总之,她是个百年罕见的大美人儿,可再美的人,她到底是一个剑仙,她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斩妖除魔,她相貌虽比花娇,骨子里可是一把剑。是剑就要见血,她从半石山下来了,下山的目的是为了歼灭那一窝妖精。这女剑仙倒也是个磊落之人,她不屑搞什么暗算偷袭的把戏,坦坦****直接找到蛇王,扬言要和他一对一地对决,放话出来:倘若她输了,任凭蛇王处置,要杀要剐绝无异议。要是他输了,那也得以命相抵,满山妖精,男女老少,飞禽走兽,草木之魅,无论道行深浅,她可要一窝端,全都杀了。蛇王虽有千年修为,自恃也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当此情境,那是不应也得应。无奈只得施展毕生功力,与这女剑仙比武。这一场大战直是星月无光,好生凶险——夜姑娘,你猜到没有,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
“自古邪不能胜正,一个区区蛇王,再有本事,也不是剑仙的对手。想必是蛇王败了,邪魔外道一并扫**,肃除妖氛,大快人心。”
“你猜对了一半。”龙修拍手笑道,“蛇王的千年道行果然不敌仙家妙法,他是败了,但却没死。不但他没死,满山的妖精也都没死,那女剑仙虽然大获全胜,末了竟没杀了半个妖物。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自己知道,却来问我。”我冷哼。
龙修轻轻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贴于唇上,眯起眼睛望着我:“你一定也想到了,只是嘴硬便不肯说。唉,你当然是不肯说的了,你是正派弟子,堂堂正正的剑仙传人,如何肯离经叛道承认这种事呢?可笑,可笑!你若认了,岂不大削正道的面子、长了妖邪的威风?这个面子可有多重,正义之士怎么丢得起?哈哈,哈哈哈哈!从古至今,为了一个虚名儿不惜毁了活生生人命的事,难道还少了?是我呆了,我不该问你,我明明知道你夜来夜姑娘是有名有姓、有根有底的正派嫡传,将来只怕你也要上蜀山接掌剑道衣钵的,我怎么还来问你?这可不是呆了么?哈哈,哈哈!”
“你要说便说,不爱说就拉倒!当我稀罕听么?这等做作是给谁看的!”我拂袖大怒,“你自己要卖关子,当年之事我又没见着,我怎么知道那妖物为什么没死!”
“你当真不知么?”龙修仍望着我大笑,眼睛却越眯越窄,眼缝里流露出的一线流光也越来越冷,泛着红丝,如古墓里殉葬的带血的玉璜,“夜来姑娘,你是个聪明人,你件件都想到了,偏就忘了一件事。你方才说,肃除妖氛,大快人心,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知道‘心’是什么?你知道么,你看见过么——你想过人是有‘心’的么?剑仙也是人,剑仙也有心,有心便不能无情。如果我告诉你,当年那个女剑仙与蛇王一番恶斗,三日三夜不分胜负,其间手足相接、肌肤相亲,那蛇王千年道行,幻形本可随心所欲,直至最后败阵,磊落慷慨,气度始终不输,女剑仙竟被他容貌气骨迷惑,纵然胜了,竟不忍下手杀却——对,她对他动了情。男女大欲,天理存焉。她看上那蛇王了,不但舍不得杀他,而且神智迷乱,想要和他做夫妻——你信不信?”
“不信!不信!你胡说!你捏造谎言,我不信,我不信!滚开!”我霍然站起,一脚踢翻了火盆,炭火四溅,烧得龙修衣上千疮百孔,全是破洞。二牛和那群农人向这边惊望过来,个个大惑不解。我顾不得那许多,踢翻火盆后跪于当地,双手捂脸,嘶声叫道:“你再胡说一句,我杀了你!”
龙修盘膝而坐,任凭满盆红炭泼来,竟不躲避。他身上着了几处火,也不去管,只静静凝视着我,衣上熊熊烧着的几点小火,如同几朵盛开的红莲,映着这个轻薄男子的面孔,虽然一径保持着惯有的嘻皮笑脸,眼里仿佛渐渐沉淀了两点悲哀。片刻,他抬手轻轻挥灭了衣上火焰。几点烧得漆黑的布屑飞到眼前,落在我捂脸的手指上如同死去的蝴蝶。一股灰烬气味,茫茫漫漫,猝不及防地弥散开来。这样冷。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这都已是陈年往事了。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宁愿这些事根本未曾发生过。要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噩梦,那该有多好?可惜,事实就是事实,我早就说过,这不是个故事,我现在对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确在这个世上发生过的。夜姑娘,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不喜欢它就不会来,事已如此,那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了,除非你能让时光倒流。你蒙住眼睛不看,当年的事就消失了么?”灰烬的气味中,龙修的声音很慢很沉重地传来,然而他叹一口气,语声仍是不急不躁,说得那样无奈而温柔。我缓缓放下捂脸的双手,木然望着他。
“你只说后来便怎样了。”
“后来?后来自然是两情相悦,**啊。这中间的细情不用向你一一描述了罢?只怕你听了又要害臊,唉,别人家姑娘害羞起来脸儿红得那般好看,夜姑娘你老人家一不好意思了却是提剑便砍,我是怕了你了,就算你老想听,我也没这个胆子说。”他展颜一笑,又恢复了那种促狭的神气,公然调侃起我来。说完马上向后挪了两步,见我呆呆坐着没有追杀的意思,才笑着续道:“何况,他二人**之时,不但姑娘你,就连在下也还没有出生呢,我倒是想看,可也得看得着啊!那时我还不知在哪儿排队等着投胎哩!闲言碎语且不忙讲,只说这女剑仙一生与世隔绝,终日除了练剑就是杀‘人’,本未曾尝过情爱滋味。想这等大本事的人原该是心高气傲的,那些世俗男子,任他公子王孙,只怕轻易也看不入眼。故此这女剑仙虽活了几百载,却是情窦未开,冰寒雪冷。但男女相悦那是自然之理,人的天性,不是什么清规戒律可以抹煞的,譬如以土壅水,纵然一时堵得住,终究不能长久,有朝一日决了口,那可更是轰轰烈烈、泛滥不可收拾。女剑仙见蛇王气度豪迈、仪表非凡,固然动了凡心,那蛇王修道千年,却也不曾见过这般既美丽又身手高强的女子,一时也是意乱情迷。两人本是生死对头,这回却不打不相识,双双都看对了眼了。想来这也是夙世前缘,避无可避。据说那时蛇王已被制住,再无还手之力,剑仙手执宝剑,已刺破他胸膛,只要剑尖再往前送那么一寸半寸,当时便取了他的性命。可不知怎的,她瞧着剑下之人,这一寸竟然再也刺不下去。嗯,真是爱恨交织啊……后来的事儿我就不大清楚了,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干柴烈火搅到一处去的,我可没瞧见。
总之呢,他们是搅到一处了。就把那龙争虎斗之场作了鸾交凤会的洞房,嘿嘿,结下了枕席之爱,做了无媒证的夫妻。那女剑仙也真好笑,明明心中爱煞了人家,早就以他为夫了,嘴上偏偏不肯服输,一夕之欢后,居然还要板起脸追问蛇王这场比武究竟是谁胜了。你说这些正派弟子是不是大道理把脑袋都学傻了,不知他们怎么想的——啊哟,夜姑娘我可不是说你——那蛇王自然说是你胜了啊,我败在你手下,心服口服,可是山中众兄弟跟随我几百年,大家信得过我能保护他们,我绝不能负了他们。你虽然赢了,我却也不能让你伤害我的兄弟,除非你先杀了我。这不是废话么,都成了两口子啦,还杀什么杀?那女剑仙都做了人家老婆了,山里的众妖精也都该尊她一声主母,大伙儿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好打的?唉,要是她有我一半聪明就好了——可惜这女剑仙偏偏想不开,放着其乐融融的好日子不过,竟狠下心来逼蛇王发誓。发的什么誓?夜姑娘你该是知道的,仙魔两道有这么一个规矩,无论有何等深仇大恨,只要两人对决,一方输了,倘若亲口认了,应允了对方不再犯他,便该遵守诺言终生不能对他有半点招惹,有什么冤仇都得丢开手。否则便是破誓,都说要遭杀身之报的。你一定是听说过这事的罢?
那蛇王才得了娇妻,怎么舍得就此丢开?无奈她苦苦相逼,只好起誓,说道我不是半石山仙人的对手,如今天地为证,我和我的手下当退隐深山,不踏足人间半步,也不敢再犯侠踪。自此以后,我终生不再与她相见,她所到的地方我当退避三舍,如有背誓,天地共诛——这可不是发疯么?分明是一对恩爱夫妻,好日子才刚开始,一下子硬生生拆散了,生离死别。又没人逼他们,夜姑娘,你说那女剑仙是不是有毛病啊?还是正派弟子全都这个德行?宁可忍受心里头千刀万剐的痛楚,就为保全所谓的正道名声——”
“他二人相恋本是大逆不道之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依你所说,那女剑仙也非泛泛无名之辈,倘若当真和一个妖王双宿双栖起来,岂能瞒过世人耳目?将来一旦被正派同道发觉,只怕不单他两夫妻,就连那一山的妖物谁也逃不过杀身之祸。到时天下剑士群起而攻之,凭他一个小小蛇妖挡得了么?那女子宁可自己痛苦,为的本是保全丈夫性命,有人偏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也没法说了。”我冷笑道。
龙修抓抓头,作恍然大悟状:“啊!是这样么?多亏你分解明白,打破了我心中一个谜团。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想到此事总觉得不是味儿。若是这样,我便释然了。嗯,我想你说的对。如此说来那女剑仙非但不是虚伪之辈,反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令人起敬。但不管怎么说,他二人一夕之缘后,是就此分开了。那女剑仙硬着心肠撇下了丈夫,这一去便不再回头。蛇王失魂落魄,孤零零回到本山,仍和群妖一处混着,但要想再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却不能够了。众妖得知他退了强敌,保全一山老小,个个敬他高义,对大王感恩戴德。蛇王受万妖尊崇,终日却只是愁眉不展。他对那女剑仙实是铭心刻骨地相思。可笑世人只说人间有情,其实妖也有真情,却没人看见。一个妖倘若爱上一个人,也是甘愿自己死了,只要她平安快活——倘若尔虞我诈,人便和妖一般险毒;要是动了真心,妖也有可悯之处。夜姑娘,你相信么?”
说完这句话,他炯炯地盯视着我,十分唐突无礼。我想厉声斥责,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竟尔变了样子,我自己竟也不能控制似的。
“——我不知道。”一腔怒火无从燃起,末了,在龙修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我只是萧索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他瞅了我半晌,轻轻笑道:“那蛇王食不知味,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之后,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拼着破誓,竟出山寻找妻子去了。他明知人妖殊途,正邪两难,只是这份相思蚀骨,实在比死了还难受。他想只要能再见她一面,哪怕立时给她杀了,也胜过这样生不如死地过活。只要能再看到她活生生地在面前,一眼就足够了。于是他抱着必死之念,径自上了半石山。
谁知妻子却不在山上。半石山上一个人也没有。蛇王只得又下山来。原来三年前那女剑仙与他离别之后,就没再回过半石山,独自也不知漫游到哪里去了。蛇王多方打听,一路苦苦追寻,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几个月后终于给他找到了妻子。那女剑仙这些年来销声匿迹,原来她躲在滇南蛮夷之地,一个无人知晓的荒村里,扮作个寻常村妇,和当地的土人混迹一处,隐姓埋名,替人绣作为生。她那双一剑既出斩鬼惊神的手,如今拿着针线绣些花鸟,夷人没见过中原花绣,都欢喜她的手艺,愿意拿番薯之类来换。就靠这点寒薄口粮,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三年。蛇王见到妻子沦落至此,那份心酸也不用说了。夜姑娘,你可知道凭她那么大的本事,为何竟甘愿如此埋没自己?”
暖热的空气中,我眼前仿佛冉冉浮起一张清艳如仙却终年郁郁的脸,霎时带来一股凉气……啊那女子她模糊的眉眼,是水墨浓勾出的一道谜题……当谜底在我眼前一点点揭开,我心中却没有半点喜悦。
仿佛又看到草庐深处的阴影中,那终年晒不到阳光的地方,半石山上,永远云雾混沌,蔓草荒烟的阴霾日日年年堆积,深渊的中心是她的背影,是的,永远背着人,以拒绝整个世界的姿态在那阴影中宛转下沉……风姿绝世,剑起风雷,而她只是一直沉,沉下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嘶哑,喃喃自语:“天下失意之人所在多有。一个人的心若死了,即使未曾入土,也已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
“说的好。只是心灰意冷这句话却不是人人都说得的。只有那些身无牵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之人才有资格说一句我心已经死了。不然天下失意之人所在多有,为何也不见人人都斩断尘缘遁入空门呢?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有的人,就是不想活了也只好撑着。这就是责任,只有亲身当此情境才能明白,尘缘,呵呵,尘缘也不是那么容易你想断就能断得了的啊!”
“她……她学道几百年,早已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尘缘未了?”我瞪着龙修,只觉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却又不得不问。
“本来一个剑仙,是没有什么尘缘可牵绊的。但这是前生冤孽,那女剑仙与蛇王一夕姻缘,不想竟然珠胎暗结。她身怀有孕,三年之后,足月分娩,产下一个婴儿。夜姑娘,在下想请问你,这母子骨血之情,可是说断便能斩断的么?”
龙修一反常态,第一次对我冷笑起来,笑声中无限酸楚悲凉。或许不愿被人窥见软弱模样,笑了几声,他用力抹了抹脸,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牙签来,故意张大了口,歪着脑袋懒洋洋地剔起牙来,样子惫懒无赖之极。我直直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吊儿郎当的男子,嘴边油迹尚未擦干净,跷着脚一甩一甩,眯起眼睛仿佛心满意足地专心剔牙,间或还肆无忌惮地大声打几个嗝。那副德行无论给谁看了都绝不会想到此人能有什么凄凉身世,那猥琐市井的神态教人只想痛揍这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一顿,枉自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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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曾细想过,名叫龙修的男子,原来从第一天相识开始便着意在人前做出玩世不恭、天塌下来也不关他事的没心没肺的模样——或许不是从我见到他那天,几十,几百年他都是戴着这个面具做人的,也未可知。龙修叼着牙签色迷迷地斜眼只瞧着我笑,那张脸分明写着不要怜悯,不要任何人的任何怜悯。他不需要来自旁人的支撑,他自己活得不知道有多坚强、多滋润。
他好象故意要人讨厌他,并以此为乐。
“她生下了一个婴儿……”我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三年后……原来她生了一个婴儿……为什么是三年?”
龙修扬头,撅起嘴唇,噗的一声将牙签啐向远处,痛心疾首:“为什么三年?我说夜姑娘,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讲故事啊?我唾沫都快说干啦,您老给点面子行不行?我说的可是蛇王,千年蛇王诶!好歹人家的爹也是个得道的魔头啊!那孩子天赋异禀,人家父亲是蛇王、母亲是剑仙,这半仙半妖之体,怀胎三年很过分么?你没听过古记么,多少圣贤奇人,论到根子上,原都有山野精灵啊龙蛇仙魔什么的血脉呢!老子他娘怀了他六十年,生下来就是个白发老翁,比起来我说的这孩子才怀三年,算得了什么啊!亏你还是学剑之人,难道你就没看出来,这孩子实在是骨格清奇、超凡绝俗、英气勃勃、闭月羞花?啊?”
他一头奚落,一骨碌翻身滚到我跟前,以手托腮巴巴儿地瞅着我,两眼一眨一眨,嘿嘿一乐,面上就此定格,做出个痴呆的笑容,只差从口角流下哈喇子来了。那样子要多肉麻有多肉麻,我这会儿却没心思抽他,只摇头道:“我是真不知道。谢你解说,后来他们一家的结果如何,还请你讲完。”
“啧啧,我还以为咱们的夜姑娘除了剑,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呢。真难得,原来你心中到底也是很关心这个可怜的孩子的。你想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是么?你也很怜惜这个小宝贝罢?要是你见到他,我看以夜姑娘这等菩萨心肠的人儿,一定会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在怀里好生安慰罢?”说着向我脚边蹭来。
我忍气道:“我想知道故事的结局。请你讲给我听。”
龙修嘻嘻一笑,并无失望之色,仍然精神奕奕地讲下去道:“还能怎样呢?人家小宝贝都生下来啦。话说那女剑仙既然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了,为防同道知觉,只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越是偏僻越好。夜姑娘,你是个女儿家,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不管她怎么强、怎么厉害也好,到这时候都只是一个单纯的母亲。母爱其子,这是众生天性,那女剑仙,她本来无意名利,此时更是万念俱息,只求平平安安地把孩子带大。可怜夫妻俩天各一方,此生料也难以相见,如今她只剩下这个孩子——孩子身上流着她所爱之人一半血脉。当蛇王找到他们母子,他万万没想到三年前一场孽缘,剑仙竟已替他诞下娇儿。对,那是一个男婴,长得不用说了,自是剑眉星目、英俊无比,更奇的是此儿身具仙妖双血,身虽妖种,那气息经脉,种种皆从正道一流,皆带仙气呀。这孩子,唉,倘若有名师教导,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只说蛇王在荒村见到他母子俩,第一眼先看到婴孩身上裹着一幅襁褓,大红盘金,满满地绣的全是蟒纹。那男婴才几个月大,周身穿的用的可全都是人间一品大员才能沾身的花样,越发衬得他雄姿英发,咳咳……蛇王看见婴孩穿着蟒袍,立时便知那是他的亲生骨血,是他们俩生的儿子!当下不顾一切,上前便即认妻,苦求母子俩回到他身边。那女剑仙当日远走,本是抱着永别之心,或许如夜姑娘你所说,她是不忍连累情郎。但后来有了孩子,景况自又不同。一个做娘的人,再硬再狠,终也舍不得让儿子没有父亲,况且她原本对蛇王甚是相爱。当日所说的什么倘若妖孽胆敢再犯侠踪便拔剑诛却,到这会儿自然成了空话,一个是孩子爹,一个是孩子妈,儿子活生生抱在怀里,谁能下得去手?那时众夷人村民见来了外人,不禁都涌来问是怎么一回事,那女剑仙无法,只得承认来的这个男人是她丈夫,只因当年夫妻口角,愤而离家出走。村民都怜她母子无依无靠,今天见人家丈夫寻到此间,自然纷纷劝合,众人不问情由,劈头盖脸先把蛇王臭骂一顿,说他不懂事,不知道心疼老婆。蛇王纵有通天神力,这时也只得听着。全村强作保人,将夫妻俩撮合,重归于好。女剑仙也不好说什么的了,于是当晚村中大燃篝火,喝酒作乐,庆贺他一家三口团圆。次日又各家凑了盘缠,送他们回归故里。所以说化外之人,民风淳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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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王找回娇妻,又凭空得了个大胖儿子,自然乐得合不拢嘴。他要妻子答应无论如何再也不可离他而去,女剑仙却抚着他胸上那条疤痕——当年她亲手刺下的——说道她心中很怕,她记得三年前他立下的誓言,总是不安。她抱着儿子,要蛇王应允,他要忘记自己蛇妖的真身,今生不再动用妖力,只做一个平凡男人,陪着她白头终老,一起把儿子养大。他们一家三口再也不问世间正邪之争,专心好好儿地养儿子,待儿子长大,为他娶个好媳妇,生下孙子,传宗接代,天伦之乐……呵呵,夜姑娘,你该猜到的了,左右无非热恋中人那些傻话,什么白头偕老与世无争……若是世事都有这么便宜,还谈什么造化无常,什么天道不仁?
可是我这番话,无论说给任何一对相爱的男女听,他们都不会相信的。那些傻子只以为花可不败,月能长圆,世上纵有荆棘密布,对他们俩也会网开一面——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谁都以为自己的这份情意和世人都不同,旁人都是逢场作戏,只有自己掏心掏肺、吉人天相,从古至今,再没有这样伟大的恋情了!蛇王虽有千年道行,一旦坠入情网,和人间那些毛头小伙子也没什么分别。他不但一口应允,而且指着胸前伤疤,说倘若自己不能一心一意爱护妻儿、再去参与那些妖界之事的话,就让妻子手中飞剑再从这里刺进去,把心剜出来看看。那剑仙听了这番表白自是感动非常,三口儿离了滇地蛮荒,悄悄回到中原。蛇王当日不告而别,这时不免要回山中作个交代,将王位拣一个老成可靠之辈传了,安顿好群妖,这才能安心同妻儿退隐山林去。他的妻对此自无异议,带孩子找了个隐僻之地就近住下,便打发他回山里安排诸事去。只是临行前切切叮嘱于他,要他到山中无论遇到何事,万不可耽搁行程,便是一时事不能了,好歹回来报个信儿,免得妻儿担忧。
蛇王当然答允。他想自己才不过离山几个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回去对众兄弟解释清楚,传了王位,便可回家了。谁知进山一看,竟然满目血腥!去时景象,山川依旧,人民已非。
当日山中群妖聚义,在蛇王带领下蕃衍生息,少说也以万计,好生兴旺发达。他走了才不过几个月,回来一看,偌大一个妖国子民竟只剩得不到三成,还都是老弱病残,躲藏在山间水底,方能全此残生的。其余妖物横尸遍野,山中血光冲天,不堪卒睹。蛇王大惊,找到幸存的手下,一问之下方才知道,原来正道中人趁他不在,以蜀山一派为首,派人突袭了妖山。众妖群龙无首,又猝不及防,这一役竟给杀了十之七八,死的死,伤的伤,惨象莫可名状。蛇王与他们几百年来相依为命,今日陡遭大变,亲见同伴尸首躺得遍山都是,岂有不怒之理?更兼那残存旧部上前哭诉,说道正派早就想铲除他们,只因忌惮蛇王厉害,恐怕是故意派遣一个美貌女子迷惑于他,将他引开,好突施奇袭,一举消灭妖国。蛇王虽不信这番说话,然见朝夕相处的朋友同类身首异处,那一股悲愤涌将上来,当即忘了要早早回家之事,他对残存弟兄允诺,誓要杀光正道来攻之人,替大家报仇。旧部又告诉他,这次袭击虽以蜀山弟子为主力,想是蜀山众老不屑与这群小妖对峙,却一个也没下山来。正派同盟的首领是一个叫做‘鹤羽真人’的家伙,是他率领众剑士来杀他们的。如今群妖虽诛,首恶未除,他们这次没能杀到蛇王,只怕他日还要卷土重来,将山中众人斩草除根。蛇王听了,自无别话,只忙着救死扶伤,和幸存之妖休养生息,以备来日那‘鹤羽真人’及同党再来之时俾能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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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不提蛇王在山中整顿残部,只说他妻子带着儿子,在一个偏僻小镇上苦等丈夫归家,盼了两个月,始终不见他回来,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蜀山蕴天阁的首座弟子、清玄道人葛白辉。蛇王之妻在市集上碰到他,心中只恐被他发现儿子,只得谎称三年前力拼妖王受了重创,一直隐居在此养伤。那葛白辉说,素知师姐功力高深,当年单身挑战妖王令人钦佩,现今众位师长都知某某山中有此一伙作乱的妖物,已派人前去铲除了。因是一群小妖,除了为首的妖王,余者并无可惮,故师长们一心要给后辈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派出去的除妖之人皆是以蜀山为首的各派年轻弟子,横竖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此战几乎是可操必胜的,完全是为了让小一辈露露脸。师姐成名已久,众后辈同道甚为仰慕,且蜀山早已有意请师姐加盟,可叹师姐生性疏懒,竟然几请不至。本派长老尽皆惋惜不已。这次行动虽然找不到师姐本人,蜀山前辈们仍开恩特封了师姐一个鹤羽真人的名号,挂衔任斩妖壮举的总统领,也是个借师姐威名震慑宵小的意思。
蛇王之妻听了这番话,又听葛白辉说正派同盟已出击过一次,大获全胜,杀了不少妖邪,只有妖王不知遁向何方,倒给他漏网了。现下据探报妖王已回本山,正企图重整妖军,这喘息之机万万不能给他,只怕同盟不日便要发起第二次突袭。如今找到师姐,更是意外之喜,正道大长威风云云。那蛇王之妻早已听得胆战心惊,如何还去理他什么务请师姐率领后辈出击、杀妖王立奇功的鬼话,匆匆设法将他打发走了,只答应七日后前往正派盟友大营商讨军情,暂作拖延。回了家,她这厢刻不容缓,立即抱孩子便动身前往妖山,要看丈夫平安与否。
到得山中,那女剑仙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呵呵,这不用我多说了罢?她丈夫率领幸存群妖,磨刀砺剑、吞气拜月,准备血战报仇。众妖个个都红了眼,形若疯狂。她进入妖精巢穴,只见丈夫身披王袍,正大声激励群妖,誓要杀光正道那些狗崽子雪此深恨,那为首的“鹤羽真人”更绝不能便宜了他,捉到这个家伙,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沥血坛前祭祀死难兄弟。他现出蛇妖本相,脸生鳞片,嘘气成云,袍底拖出吊桶粗细的一条蛇尾,绕身三匝——好不怕人!女剑仙隐身石后,早已瞧得呆了,这时分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挤不出来。谁知她怀里抱的婴孩看到爹爹这般模样,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蛇王陡见妻儿竟寻到这里,当场也是怔住了,连蛇妖本相都忘了敛去。他伸手想抱儿子,婴孩吓得只往母亲怀里躲,拼命大哭,打死不敢找他。众妖早已团团围至,女剑仙怀抱娇儿,瞧了他半晌,只问了一句: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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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蛇王张口结舌,还未来得及答话,众妖却都已知道这个女人便是迷惑大王、施那调虎离山计策的正派奸细,霎时群情汹涌,嚷成一片,都要她为死去的同类偿命。蛇王喝住他们,望着妻儿,哑口无言。只见妻子神色冰冷,说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家?’蛇王道:‘你先回家等我,我们马上要和蜀山的人开战,你夹在中间不大好。等我了结了此间之事马上回去,再不离开你们母子了。’他妻子道:‘你一定要杀人么?’
“蛇王眼看娇妻爱子,一边是夫妻恩爱父子至亲,一边是兄弟患难之情,好生为难。但亲见了众多老部下横尸遍野的惨状,此时强敌重来在即,如何能抛下他们不管。只好硬起心肠道:‘这是最后一次。是他们先欺到我们头上来的,这些兄弟不能白死。我们没害过人,凭什么要任他们宰割?你先回家,这里的事不用你管,我自会了断。至少要诛了首恶,告慰大伙儿在天之灵。’他妻子望着他只是点头,说:‘那么你一定要杀那个带头的鹤羽真人是不是?你可知道她是谁?’蛇王道:‘管他是谁,便是蜀山五老亲至,这血海深仇也非报不可!那该死的什么鹤羽真人,我要亲手取他心头热血祭奠兄弟亡灵。这次算我对不住你,看在孩子面上,你且担待为夫这一遭。我打完这场仗一定回家,但不杀此贼,我誓不为人!’说完这句话,但听妻子冷笑一声,道:‘你本来就不是人!你发的誓我再也不信了,全是一派鬼话。是你背誓在先,我便要你兑现!’说罢左手将孩子向空中一抛,右手掣剑出鞘,那孩子再落下来的时候,蛇王的心已被她剜了出来,挑在剑尖,还在微微跳动。便是从三年前那道旧疤痕处刺进去的,蛇王的鲜血,没头没脸溅了那婴儿一身。”
龙修越说越快,声如急管哀弦,到此处突然停口。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狠狠搓脸,仿佛要抹去满面鲜血。
事隔这么多年,依稀似还闻得到那股血腥味,粘稠、新鲜的才从心头迸出的血,然而是冷的——冰凉的蛇的血液!我向后一靠,双手撑在地上,胸口起伏,只觉即将窒息。
龙修抹了两把脸,接着顺势伸了个懒腰,口里大声打着呵欠。背后墙上映着他的放大了数十倍的影子,黑幢幢扭曲变幻,全然不像是人的影子。我瞪着那黑影,眼看它一点点拉长了,越拉越长,在墙上夭矫舞动。
“那孩子心口的伤疤又是怎么一回事?”
龙修懒腰伸到一半,举着两手回过头来,墙上的影子跟着回头,长长的,蟠作一堆,一个巴斗般大的头颅向天昂起——
“蛇王死在妻子剑下,连一声都来不及吭,已遭挖心之灾。他倒了下去,尸体就在妻儿脚下现出原形。那是一条数十丈长的白蟒,被破了腹。群妖眼见这女子行凶杀了大王,此时已忘了害怕,纷纷鼓噪冲来。那女剑仙亲手杀死丈夫之时,正是婴孩从空中落回她怀里之刻,她接住婴儿,孩子浑身是血,望着死蟒只是大声哭叫。谁知那婴儿本是妖种,平日和常儿倒也没什么分别,这时受了惊吓,又见了血气,一边哇哇大哭,小手小脚眼看着竟也长出无数鳞片来,口内尖牙龇于唇外,双目翻白,竟显出蛇相来。这当儿满洞妖精向她杀来,那女剑仙不知是伤心过度神智已失,还是当真如此狠心,举起孩子哈哈狂笑起来,对群妖说:‘他身上有一半血液是我的,你们要不要也杀了他?与其让你们下手,不如让我了断了他!’便把婴孩再次抛起,挺剑刺去,要把亲生儿子也一剑穿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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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会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的!你胡说,她不是那样的人!”我厉声喊道。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真的不知道。”龙修抱膝而坐,昂首朝天望着,衬着背后的巨大黑影,他安静得像具石像,连眼珠也一动不动。沉默许久,轻声说,“我真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儿子……当日那婴孩从空中朝剑尖直落,眼看要被穿在剑上,血花已然溅出,他母亲突然撤剑,孩子胸前流着血摔在地上,哭也哭不出声了。那女剑仙却放声大哭起来,几个妖精攻到近前,登时被她挥剑砍得血肉横飞,就此一路杀了出去,再没回头看一眼她儿子是死是活。从那天以后,妖山上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我不明白……她真的忍心么?平日孩子哭一声,她都要忙不迭地抱他哄他,她亲手替他做衣裳、换尿布,孩子身上若破了点儿皮,做母亲的简直心疼欲死……难道她真的就忍心把他丢给一洞妖精,哪怕他快死了,也不去抱他一抱?孩子很痛,他才不到一岁,但妖种怀胎三载,恐怕连他父母也不知道,其实那时孩子已经记事了。大人们说什么,做什么,他全都看在眼里,虽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身上痛,他是知道的。他知道娘刺了他一剑,娘把他扔在地上,不要他了。那孩子好痛,他哭不出声,只在地上拼命挣扎,盼望母亲把他抱起来,可是娘连一眼也不再看他……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啊?他不是她的心肝宝贝么?他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么!要到很久很久以后,那个孩子才终于能够相信,原来,娘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把头向两膝之间扎去,双手牢牢抱住头。我的眼光越过龙修的身体,径直瞧着他背后的蛇影——是的,那庞然大物,仿佛来自洪荒森林的巨蟒它不曾随这个伤心男子蜷缩起来,它兀自于油烟熏黑的墙壁上蟠作一堆,只不过现在是自上而下倒挂,一圈一圈好似盘在无形的巨树之上,蟒身缠绕,蟒首探下来,微微缩着,纹丝不动,随时准备疾若闪电地弹出——这是战斗的姿势!我闭了闭眼。世人只说杯弓蛇影乃讽刺疑心过甚之辈,殊不知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上,人心隔肚皮,你永远看不清在一个正对你笑着的人心里头是否正揣着一把刀。泄露真话的,反而是影子。呵呵,你这可怜的孩子,你这千古伤心人,这般无助无害,使我也几乎忍不住上前安慰,只可惜影子出卖了你。那杀机万重,一触即发,蛇类只在面对生死强敌时才会有这样全神贯注的姿态。
你骗谁?
我冷笑起来。
龙修从膝上抬起头,不满地嚷道:“你怎么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啊?这个孩子多可怜,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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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天笑了几声,索性往后一靠,脊背倚在墙上,将手肘在腿上一架,望定他:“反正他又没死。这不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么?好身手,好手段啊!”
龙修两眼一亮,喜道:“是嘛?你也看出来啦!我早就说了,他天赋异禀,英俊非凡,前途不可限量啊!难得你终于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