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般的惨叫声夹着兽号,响彻耳际。我视线模糊,一滴血流到眼里,鲜红、刺目的世界——这时分千钧一发,臂上疼痛已直切肌肤,我双臂被缚无法掣剑,便以右手食中二指夹住剑鞘,大拇指轻轻一错,剑身脱出半寸,跟着中指猛力一弹,鱼肠剑脱手朝天直飞上去。
白夫人的娇笑声陡然转成惊呼,她像是痛楚之极,嘶声喊裂喉咙。一声清啸在头顶铮然响起,白芒如流星急吐,剑发龙吟,歌震九霄。
鱼肠剑自行离鞘飞出,一道剑光似长虹回旋抛来,我身上一轻,捆住双臂的棘藤陡然松了。什么东西自我背上脱落,发出蛇虫爬行的苏苏声,向后急逃去了。
那片灼目的金光消敛无形。我看得分明,飞剑斩断了棘藤后又绕我回转半圈,直追我身后的那东西。当下口里发出啸声,那道白芒转头又冲我飞回,我一个旋身,伸手握住剑柄,此时剑鞘正从屋宇中央翻转落下,不偏不倚落在我左手之中。
我的发髻被削断了,断发纷落如雨,披了一身。我接剑在手,用手背抹去了眼中残血,方缓缓环视屋中众“人”,点头道:“百兽之君,一啸慑伏,白爷原不愧了这个尊名。嗯,‘狼’家兄弟、柳二便是柳树精,你们虽然暗箭伤人,却也是人的名、树的影,未始不算师出有名。——只不知焦六焦爷的本尊又是什么。”
“你……原来你早有防备……你摸过我们的底!”此时店中众客早已纷纷逃到楼上,背后远远的屋角中传来白夫人的声音,虽则惊惧交加,那娇甜的嗓子倒丝毫未变——没变的也只有嗓子而已。
我低头看看自己,衣裳早被割了无数破口,浑身血迹源源渗出,血迹之中却还夹着一些又腥又粘的暗绿色汁液,我伸手摘去肩上一片草木的叶子,落在地上竟发出金属之音。
“白姐姐。我的手是不能动了,但手不能动,未必就不能使剑了——你说是么?”
我微笑望着屋角暗处那一窝蛇虫般蠕动着的、黑糊糊的一大团——粗如盆口的一团密麻麻藤蔓,暗绿纠结,遍藤开出无数朵浓香白花,中央最大的一朵心子里隐隐浮现着眉目口鼻,模糊有几分像是白夫人那张千娇百媚的美人脸。
“你这小贱人……原来你早就知道,你……这是将计就计……你好奸!”那张人脸骂道,藤蔓在地上簌簌抽搐,方才那一剑斩断了它的千枝万藤,断藤带着白花像垂死的长蛇在地下盲目地乱爬一阵便一一澌灭,如同见了日光的鬼影,渐薄渐淡,终于消失。白夫人痛极,浑身肢断处汩汩淌出刺鼻的粘液,啪嗒啪嗒击着地面,像许多蟒蛇的尾巴。
我低头,足尖轻拨了拨那枝被斩成两段掉落在地的金钗,它发出缕缕蒸汽,逐渐化作半张无法辨认的符咒。
“若不将计就计,又怎能将你们诱出来。为了杀我,你们也算煞费苦心了。我何尝想要这样,我一忍再忍,只盼你们知难而退,大家平安,那不好么?”我摇头叹息,看着那团不成模样的藤蔓,出了会神,“白姐姐,自我们相识以来,你百般嘘寒问暖,我心中不是不感动的。人谁不盼能享有手足之情,我没有亲人,我时常想,要是你待我的都是真心,那该有多好……”
“呸!小贱人,老娘艺不如人,千百年道行,今天大意栽在你这毛丫头手里。你要杀便杀,休说这等风凉话!我们跟你仇深似海,你别做梦!”
“曲皋山中铁炬草。”我望着她点了点头,“我以前倒不知道,铁炬草开的花竟这么美,只可惜再美的花儿,终是害人之物。你离山即死,却一路追踪我至此,这些时日不得水土,早已元气大伤,若是在你本山,我被你捆住了也未必便能脱身。你们虽为杀我而来,这份恒心倒也令人可敬。今日既已真身相见,可否告知我这一切的原由,也让我得个明白。”
暗处那张人脸闻言似乎怔了一怔,白夫人目光闪动有如鬼火,狠狠啐道:“难道你不知道么?还装什么蒜!”
我环顾四周,群妖将我团团包围,然其中却不见龙修,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当下心意微转,笑道:“自古以来剑仙与妖物天生便是对头,可我生性疏懒,这番来此,全为我自己的私事。你们竟自误了。可知俗话说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半点不假。郎家三兄弟和你们一家四口——你们七个,这回向我发难全无道理,我本来是不想伤你们的。”
藤蔓花中的人脸微一凝神,大声接道:“不错!你们和我们天生便是对头,我等世居这一带,你在山上学剑便罢,如今你竟携剑下山,我们又岂能容你!这叫先下手为强。向来是你们强横霸道,不容我们生存,见了便砍便杀,我们又怎知你这小贱人心里的想头?”
“从古至今,正邪不能两立……今日倘若我师父她老人家在此,你们七个妖精一个也跑不了。可是我自己的事要紧,不想横生枝节。你伤了我,我也伤了你,如今算是扯平。你受伤虽重,只要速归本山,有地气滋养,当不致有何疏虞。要是你们还不死心,觉得能胜过我,不妨再来试试,我奉陪到底。话已说明白了,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我垂首喟叹,忽然抬头,“——但有人滥伤无辜,害了人命,我却饶不过他。郎老大,我要你们为那农人抵命!”
话音未落,剑已出手。郎家兄弟早已现出原身一左一右守住门口,听闻我言,两条黑狼一声哀嗥,转头竟撞穿客店大门逃命,木屑喀啦啦四溅,两狼健若牛犊,一撞之下,大门洞穿,展眼已不见了踪影。鱼肠剑贴地直飞,疾若流星,片刻后只闻门外两声惨嚎。
白光仍从门上破洞飞回,复归我手。剑刃上红血迅速汇流,沿剑尖滴落在地,剑身仍是明净如霜,不沾半点秽污。我望着白君啸。
“杀人偿命。现在债已完了。你们走不走?”
那条吊睛白额、遍体锦文的猛虎前爪按地,伏低身子,两眼紧盯着我,半晌,口吐人言道:“我们不是你的对手。难道你真会放过我们么?”
我正要答言,背后忽一阵铿锵乐声激**入耳,如裂金石,如迸银瓶,须臾忽然一转,音调极尽柔靡之致,回旋如意。我眼前不由一黑,在那黑暗里隐隐似见天魔起舞,肉色大腿如蛇交缠,刺青纹出妙曼花纹,脐间嵌的宝石红若榴花,一闪一闪眩人眼目。天魔之女全身**,扭动着腰肢,彼此缠绵嘘气,舌吻相接,做尽无数**亵丑态。她们眼皮上浓抹金泥,媚眼水淋淋地直抛过来,欲仙欲死。我猛力摇头,挥不去眼前条条肉色人影,昏暗的金光闪烁着无尽春情,乐音中喘息之声愈来愈响,那节拍带着我的血脉搏动,只觉心也跟着越跳越快,不由自主。
我扶了扶头,摇摇欲倒。黑暗中数十条丰柔的裸臂缠上身来,有人舔着我的耳朵,一个魔女格格娇笑,自肩后绕过手来直插我怀中,一路向下抚摸,堪堪触及腹下。我急忙振臂,却摔不脱乐音中本自虚幻而生的心魔,被她们缠住了,身如千钧之重。呵,头好晕……肉色的影子,肉色的欲情……舞剑砍削,剑从人影中空空穿过如断流水。我脚下步伐颠倒,心中急得火星乱迸。
——“邪魔外道,速速退避!”一个人首垂着青丝浓发,从上方倒挂下来吻我的嘴,我偏头避过,咬破舌尖,一口血和着叱声喷出去。
心下稍觉清明。我闭目不看那些砍不断、推不开的虚像,咬牙紧握宝剑,脚下跃起,直直向后摔落。脊背将要及地的一刹,平举鱼肠剑,仰面朝天,连人带剑朝后倒飞。穿越幢幢舞动的魔姬幻相,身如一枝分水箭直插入海。
色相熄灭,满目漆黑。只听铮铮几声崩绝之音,我已躺在地下。什么东西像下雨一般乱落一阵,微微刺痛地打在脸上。
我翻身跃起,定住神魂,看看一地残碎的木片。
“焦尾古桐?难怪师父说无论任何木石无情之物,只要年深月久得了精气,皆可成妖。没想到焦六竟然是一张古琴所化。”那形容猥琐的仆役竟是如此“风雅”之妖,实出我的意料。
“走!”猛虎突发啸声,趁我瞧着古琴残骸发呆,一阵腥风自身畔擦过,纵到屋角驮起那团被斩得七零八落的铁炬妖藤,返身便逃。我按剑不动,无意追赶,柳二却悲声高呼:“焦兄弟——”
不但不逃,反而一抬手,袖中游龙般飞出千百条绿线,铺天盖地织成罗网,向我当头罩下。我微微一笑,这小小柳妖,竟也不知死活。只待它的法术罩到头顶,便挥剑将之连根斩断。
柳条漫天穿梭,如一场有毒的大雨。谁知妖术尚未及身,头顶上却有人扯着脖子大喝:“夜姑娘,我来救你了!”
喀喇两声,龙修在楼板俯身观看,这时撞断了栏杆,连人带木头重重摔将下来。人在半空,手足乱舞,连声大叫。那妖精的罗网即将撒到我头上,却给他中途砸落,柳条灵敏至极,一触及猎物,并不管来者为谁,纷纷如毒龙一般张牙舞爪地弹起,霎时将龙修裹得像只粽子,千万条柳枝捆遍周身,向脖子里狠命勒紧。
“夜姑娘,救命……救……”龙修在网中动弹不得,给勒得翻着白眼,高声呼救。我不动,冷眼瞧着,看他们的同伙可会真有这个狠劲,把苦肉计演到底。
“救……咳咳,救救我……”不一时,龙修已满脸发紫,舌头吐出,喊也喊不出来了。眼见就要断气。他两脚拼命蹬地,罗网越收越紧,龙修看去活像一只巨大的碧绿虫蛹。我冷笑起来。
突然站在门首的柳妖一声惨呼,一股烧焦木头的气味发散出来。罗网迅速松开,无数绿线嗖嗖收回,他抚着胸口,又惊又怒地向龙修瞪了一眼,转身冲出大门,逃了。
“咳咳咳咳……夜姑娘,你怎么不救我?我、我干冒奇险,勇斗妖精,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倒好!咳咳咳咳!要不是……要不是前年一个道士给我的这道退妖符,我的小命差点没啦!”
龙修狼狈不堪地爬起来,边抱怨边咳嗽得惊天动地。踉踉跄跄,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不去扶他,淡淡地说:“我想你既然敢从楼上跳下来,一定有克敌制胜的妙计,何用我多事?你这不是身怀法宝、众邪辟易了么?”
“法宝谈不上,不过……不过这道符还真管用,看来那个道士没骗我。咳咳……可惜只能用一次。”龙修缓过这口气来,不免又现得意之色,拍着胸膛夸耀道,“我见你情势危急,我担心呀!一急就跳下来了,夜姑娘,我这条命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救你,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上了!”
“是么?先前白夫人困住我的时候,情势不是比方才更危急百倍么?那时怎么又不见你出手?现下杀的杀了,逃的逃了,区区一个柳树精临死反扑,你倒奋不顾身地下来了!龙大侠,我当真多谢你得紧啊——要不是你挡着,这柳精这会儿早就给我劈成柴火了!”
我说完绕过他向楼上便走。龙修满脸尴尬,嘿嘿地笑着跟在后面:“我那个……在这个大获全胜的时刻,我想帮你锦上添花一下,咱们双剑合壁,好让这帮妖怪败得更惨!”
“你有毛病啊?滚开!”
“夜姑娘,你受伤了,你看你全身都给割破了,不知道那鬼藤有没有毒,不及时清理伤口只怕不好,让我来帮你……”龙修尾随,伸手向我肩上摸来。
“我的伤有没有事我自己知道。滚!”
我回头瞪他一眼,龙修吓得倒退几步,见我返身又走,而且开始招呼躲在楼上的众人,方又蹑手蹑脚地跟在后边几尺之外慢慢上来,嘴里嘟囔着:“可是我也受伤了,哎哟,胸口好痛……我要吐血了!内伤!内伤啊……”
老掌柜一家并那伙农人眼见群妖现形,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不用说早已吓得战战兢兢,瘫在楼板上,彼此相抱成团,话也说不出了。我扶起二牛的母亲,一一安慰众人,说道那群妖怪死了同伙,受了重伤,现下已经遁去,想必是不敢再来的了。老掌柜颤巍巍地跪下来,向我磕头:“姑娘……大侠!小店几十条人命如今全靠您了,您好歹救人救到底,您……您千万别走啊!俺们全靠您了……”
“老人家,你请放心,他们本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连累大家受了惊吓,甚是过意不去。如今总要保护大家周全,你放心。”我扶起老人,笑道,“——况且我在此间还有事未了,你便是叫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那群农人远远地聚成一堆,并不靠近我身边。富贵叔听到老掌柜与我的对答,冷冷道:“都是她给俺们惹的麻烦,老汪,你还对她千恩万谢做甚!要不是她,怎会引来那些妖精?金根怎么会死?——俺们不敢望你保护,只盼你别再引妖精来害俺们就成了!你惹的事还不够多?还有脸赖在这里,难道非要把俺们这些人全害死才甘心么!”
“他叔,话不能这样说……”老掌柜鼻涕眼泪地,苦着脸,紧拉住我双手不放,“要是那些妖精再回来,夜姑娘不在这里,那有谁来救俺们?”
“妖精要杀的是她!若没有她,妖精压根就不会到店里来害人!”富贵叔怒吼。
“我不走,放心好了。”我拍拍六神无主的老人以示安慰,眼光垂落,射到他与我交握的手上。掌柜虽老眼昏花,此时却马上惊觉,登时一阵剧咳,我不得不撤出手来替他拍背,望见老人已不着痕迹地将右手缺了半截的拇指藏入手心,紧紧地捏住拳头。我笑了笑,将他推给二牛,转身向富贵叔一伙抱拳一揖:“各位,这次的事情因我而起,连累了大伙儿,夜来这里向各位赔罪了。既然因我而起,事情了结之前,我绝不离开客栈。有我在此,不会让妖精再伤一个人,倘若各位定要我走,抱歉,我说了我在此间有事未了,我虽愿护各位周全,但若有谁要把我撵走,却也休想。说句得罪的话,我不想走,这里有人能赶得动我么?请了!”
说罢不再理会众人,径直穿过人群回入自己房间,龙修满口姑娘,大呼小叫地跟来,削尖了脑袋要挤进房来,被我将门一甩,着着实实碰了一鼻子灰。我听到他在门外捂着鼻子呼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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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丑似的家伙分明便是白夫人一众的同伙。他既刻意做作,何妨将计就计,且把他留在店中,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不过却也不可掉以轻心了。只恐这厮暗中加害众人,倒须得细意提防才是。我请二牛的母亲烧了热水送上来,解了衣裳一边擦洗伤口一边想道。
浑身上下给铁炬藤划破无数细小创口,我用热水擦去血痂,涂上伤药。虽然遍体疼痛,好在那藤似乎无毒,只是皮肉小伤而已,自不在话下。只是飞剑斩落插在我头上那枚妖符时将髻子也一并削断了,头发散落,乱七八糟,无法再梳挽成髻。我对着镜子懊恼片刻,只得又问二牛的母亲借了剪刀,勉强把狗啃似的乱发修剪整齐,一头长发现在剩下半长不短,披垂只齐肩膀,无法束起。额发也只得修成齐眉刘海,黑漆漆地覆在额前。这副模样不伦不类,现在不单是男不男女不女,我竟似变回了一个才留头的小娃娃,四、五岁模样,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天真烂漫,幼小可爱。我望着镜里哭笑不得。孩童发式配上我这张早已长大的脸,眼光中除了冷冷肃杀并无别样神情,实在是说不出地别扭。
且顾不得这些。我换上一套干净衣服,佩定了鱼肠宝剑,开门出去。
天色快亮了。如今已是十月初三,万不可再有何闪失。我得将众人聚在一处,时刻保护,以免又有人被龙修或是遁逃去的那几个妖怪所害。我心中有隐隐的感觉,妖气未散,白夫人虽受了重伤,只怕此刻他们尚未远离此地,随时可能去而复回。这个当口,万不能有半点大意。
可是龙修,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呢?
自从第一次见面,他便一味装疯卖傻、深藏不露,此“人”是白夫人他们的少主,倒是不可小觑。我从未放松过对他的防备。
但为什么,为什么从他身上,我感觉不到半点妖气。难道他竟然是——人?
这不可能。不,我不相信与我作对的到头来竟会是人。那日他自己不是也说,当年他呼风唤雨之时世上还没有我么?龙修一定是妖。鱼肠的激烈反应和他身上的剑伤就是证明。
我踏着残破的楼板一路走去。那儿一处倒塌的栏杆,断木七零八落横卧于地,是龙修飞身跃下之时撞折的。为了救他那同伙柳精。他的小聪明,到底要在我面前耍到几时?
我微微冷笑起来。手按住衣下的硬物,世间鬼蜮横行,步步荆棘,处处陷阱,只有它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
鱼肠,鱼肠,你告诉我,那男人身上的谜题,到底是什么?
下楼一看,这倒无须我一一去请,掌柜一家与一众农人早已自发地聚在一块儿。满目狼籍的店堂稍作收拾,大门好歹钉上几块木板堵住了破洞,水缸,米袋,箱子,无数重物高高堆积在门前顶住。老掌柜也不在柜台后呆着了,众人聚拢在离门最远的屋角,生起一个大火堆,团团围定。各人脸上都惊魂未定,不住盯着大门,彼此挨得紧紧的。想是大家都怕妖怪再来,不敢落单,也不敢睡觉,故都围在这里仗着人多好壮胆,又便于随时监视门外动静。就连龙修也凑在他们一处,挨着火,索索发抖,做出十分害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