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寨主胳膊上的那道伤痕果然不轻。文旭安吃完喜酒回家向她们说起,弟兄们亲眼所见,右臂上自肩及肘斜砍的好一条大口子,怕已见骨。也亏那娇生惯养的相国小姐竟有这个手劲跟狠劲。成亲当晚,寨主吉服上还渗出血来,教大家在旁倒是好生担心,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欢欢喜喜地与新人拜了堂,并且不顾许大夫劝他少饮的禁令,硬是转着圈儿地把一多半兄弟都给喝趴下了。若有人来劝,他便大笑着说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高兴!活了四十岁,还从没这么高兴过,是兄弟的就让喝个痛快。众人都看得出,寨主虽受了伤,那神色实是从心底里喜将出来,他对他这位新夫人是说不出的称心满意。但也就是他罢了,可着寨中上下,若换一个弟兄,那女子胆敢这等伤人,哪管她生得再沉鱼落雁,只怕也一刀砍了。龙寨主原先的夫人乃是少年时父母作主娶的,生下二子之后不久便病故了,这些年来他唯以寨务为要,终日计议的无非如何巩固城防、如何充实仓廪、杀官夺马,闲暇但与众家兄弟喝酒豪谈,教子习学枪棒,更不曾亲近过女色,共所目睹。今日一旦对那朱家小姐动了心,而且怜爱万端,无论她怎么撒泼大闹,甚至动刀剑伤人,皆不在意下,一心只要哄得她心意回转做夫妻,众人除了啧啧称奇之外也只能以夙缘释之了。
王氏与连理听他说来,都跟着感叹一番。王氏讶异道:“寨主大人有大量,饶过女流之辈不杀,或是怜香惜玉,这都是情理中事。奇的是那朱小姐,不说是誓死不从的么?如何又情愿下嫁了,难道终究给迫得害怕,就此屈从了么?”
“这其中的内情连我也不知。”文旭安摇头,“但新人拜堂敬酒之时我们都瞧见了,倒不像是害怕屈从的模样,眼波神情,处处倒像是对寨主情爱甚笃呢。究竟这是假意做作还是真心跟从,我们外人就无从知晓了,但以龙寨主之为人,决计做不出那等以势强逼女子委身的事来。”
王氏慨然轻叹。连理忽然说道:“相公,我想龙寨主是个磊落英雄,倘是徒拥蛾眉的脂粉一流也必入不了他的眼的。那朱家小姐我虽不识得,曾听人说她自小最有志气,性子刚硬,虽为贵家千金,却生就不让须眉的脾气。想来似这等女子也非俗物,就如大凡日驰千里的名驹多半性烈,若遇不上真正能令她心悦诚服的人,是万万不肯驯顺的。如今她闹了几天,眼见龙寨主果然是个好汉子,便认了他,从此死心塌地跟着了,也未可知。”
“到底是连理妹妹见事明白。”王氏赞道。文旭安想了想,点点头。
“或者正如你所言。今日见到新夫人,固然生得极美,却非那一等娇弱闺秀,一味玉软香温之流可比。此人眉梢眼角似有冷煞之气,艳绝横绝。若非如此人物,原也配不上龙寨主——总之这都是各人的缘法,天意也许早已安排定了的,如今更是木已成舟,人家两口子已入了洞房啦,咱们还在此猜来猜去,岂不呆么?”
他摊了摊手,两个女子和丈夫一同笑起来,连理低下头去,微笑着,看到丈夫脚上穿的新布袜,是为了今儿去喝喜酒,昨天夜里特意替他赶做得的。在灯下缝着那白布袜子,寸寸针脚密密地延伸开去,直似天涯地角,无穷无尽——她心里非常地笃定。
是的。这都是各人的缘法。这世上一个女人的终身末了总是归结于某个男人,她曾以为到了这里自己将会是例外,料不到终于还是例内——就像那朱家小姐,那样艳绝横绝的人物,那样一心求死的手段,不惜玉石俱焚——可到头来,手中剑迸出血光依然只为她轻轻蒙上了红盖头,玉石连成一片凿出双朵的梅花。
还是嫁了。欢欢喜喜地嫁给了曾切齿欲杀的贼寇。于朱小姐,这只怕不是劫,真真倒是前缘注定,鸾交凤友,千里一线牵,不打不相识。
像朱小姐那般的烈性巾帼人物,柔情密意怕是不稀罕的,她狠烈,便只有比她更狠更烈的大英雄方能将她折服。而像自己这等,一向无所作为逆来顺受惯了的弱女,便嫁得这样的丈夫。只有他的温存与体贴,抚得平她遍体遍心的伤。连理背过身去,轻轻仰起面,闭上眼睛。这是天意早定。上天的慈悲,现在她知道即使在最黑暗的地狱里也不曾抛弃过她。一线光明微微地普照开了,几乎使人泪下。
丈夫和大姐在背后犹自议论着什么,仿佛把今天两个孩子的事告诉他了,只听丈夫连声惊痛,要到卧房里察看小茶的伤势去。这些熟悉的声音,这是她的家,她的亲人。一株姚黄牡丹花,还没长好便给连根拔了,如今她重新扎下根来,深深地扎在他们家,骨肉相连。从此她有天姿国色也只悄悄开放在寻常庭院篱落,生是文家的人,死是文家的鬼。
这就是木已成舟。连理双手合十,背着灯影,一线黄黄的微光从她髻旁斜掠过来,从上到下,沿鼻梁淡淡地一路抛下去了,照见她的脸庞,平静如同长跪佛前。
一家五口人是坐在一条船上了。信女连理,愿损阳寿,拜求普天神明,唯祈家人甘苦与共,愿这船莫遭风浪,长驶顺流。
小茶的伤两三天后自好了,也没像当初所担心的一般破了相。只在右眼底下留了极浅的一道印子,粗看倒像是没擦干的一点泪痕。一家人都放了心。龙寨主自从娶了新夫人后,性情更加宽仁,每日兴兴头头的,带领众兄弟一心一计把日子过起来,寨里万事蒸蒸日上,虽有官军前来骚扰过几次,均给众人杀得败逃。六合寨中家家温饱,人人欢笑,好不畅怀。
朱氏夫人与寨主十分恩爱,与先夫人所生之二子相处亦睦。嫁过来两年后,又替寨主添了个闺女,小字便叫娉儿。这时王氏和连理都早已见过这朱夫人母女,果然并非一般千金闺秀可比,夫人年纪虽较连理还轻,言谈间自有一股气度,说话行事,极是有决断、有见地的,虽然不参预寨中正事,然遇寨主不在众人或有疑难请教时,见事又明又快,无论大小事务办得无不妥当。众人先前以她出身豪富而见忌的不由也一一折服,都说这夫人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裙钗英雄,和龙寨主恰是一对。这回“压寨夫人”这四个字真真道着了,外有寨主并众家兄弟们齐心协力,内有夫人镇着,六合寨的基业自然是稳若磐石,大伙儿后福无穷。
光阴迅速,闲中无事可表。这一年文家长子伯钦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他妹妹文小茶也过了八龄生日,就连龙夫人新生的那小女婴娉儿不知不觉竟也已经三岁,会得唤爹喊娘绕膝嬉戏了。不言龙家天伦之乐,且说这一日文旭安才自山下做完一票买卖回来没多久——因这次的骨头略微难啃,寨主特命军师跟同大伙儿一道下山,亲临指点战阵——众人全胜而归,却也费了不少精神,道上他又着了点风,有些头疼发热,故此这两日谢绝庆功饮宴,只独自在家静养。早上强挣着起来进书房看了会书,到底撑不住,午后只得又回房躺着发汗。连理和王氏打发钦儿带小茶出去买东西吃,以免他们在家吵闹。服侍文旭安吃了药后,见他意困神疲,合眼欲眠,便掩上门悄悄走出,来至院中说话儿。此时刚过了八月节,塞北之地早晚已颇有凉意,午后却还十分暖煦,二人晒着太阳,坐在那棵桃树底下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王氏见连理手中缝着钦儿的一件新袍子,已快完工了,领口那儿沿襟斜斜下来,用玄色线在天青袍子上绣着一行首尾相连的小小虎纹,不禁笑道:“钦儿这孩子都是给你惯坏了,如今他的衣裳都不要我做了,说二妈手最巧,衣服鞋袜,大小什么都磨着你,连外头裁来的他也不穿呢。他又长得快,一件新衣要不了几个月就短了,如今你一年到头光忙活他的四季衣裳也忙活不过来,闲了还得做相公和小茶的,这岂不是把人累坏了么。”
连理低着头只管做活,微笑答道:“这有什么可累的,孩子正是少年人淘气的时候,外头买的衣裳不经穿,不如自己做的结实。若不做结实点,更穿不住了,只怕等不得小就穿破了呢。”
“虽如此说,你也不用每件都给他绣这个呀。”王氏指指她手中针线,“这是多大的工夫眼儿,好容易得点闲空,还不歇歇,且给他绣这个去!”
“钦儿喜欢。”连理仍是笑着。
“什么都依他喜欢,那还了得!况且如今他也大了,眼见连亲都要定下的人了,还像小孩儿似的事事撒娇,要人纵着,那可不成。俗话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连理停下针线,出了一会神。
“真快呵,连钦儿都要娶媳妇了……”她轻叹道,“大姐,那陈家可还是定准了九月前过聘礼么?”
王氏道:“可不,我这里还有几色东西没预备齐全呢,倒觉得有些赶了。”
给文伯钦定下的是北街开茶食铺陈家的女儿。那陈家本非三十六员天罡将中的哪一个,不过是个寻常小本生意人家而已,当日便是这翠霁山上住的本地农户,二十年前因龙铁澍率众弟兄占住这山头立起城寨,把不少山民吓得纷纷背井离乡逃去,这陈家逃之不及,就此被圈入寨中,倒也相安过活下来了,无奈何弃了农稼,开了个小小铺子,卖些点心糖食聊以度日罢了。如今文旭安长子成人,该行婚娶,偏偏拣中了他家为亲,许多兄弟本来都有点反对,觉得军师的独子竟不配个将门虎女,太也委屈。怎奈本家父母都情愿,外人也无从置喙了。因两个孩子都有点小,现下已经议好拣个吉日先放定了,待过得一两年后再为他们完事。这几日家中都在为办彩礼的事忙碌,文旭安只管选定人家,买东西过帖子这些事他是不管的,当下连理便问:“不是都差不多了么?还有什么没办好,我帮大姐预备。”
王氏道:“别的倒也都好了,金银重礼前儿是咱们一同备妥的,如今只差给亲家太太和女眷们的绸缎尺头还没办齐。虽说这些不算正式文定,到底是个礼儿,我琢磨着也得拣合适的,给亲家太太的,给姑娘的,给她姨姑婶娘的,料子、颜色、花纹,一件件都得安排妥当了,各人称心满意,方是办喜事的样子。因此上回到绸缎铺里看过,花式我嫌少,还没挑中呢。铺里人说,这两天正收拾库房,回头把存的货找出来都让我看看。”
“不知今天他们可找出来了没有。”连理欲起身,“我陪大姐去瞧瞧吧。”
王氏忙按住她:“不用了,我自己去瞧瞧好了,今儿想必他们也不一定收拾得完。你累了好几天了,趁着这会儿难得家里清净,相公也睡了,你还不抓空儿快歇歇!——你别动,你若一定要跟去,那我今儿也不去了。”
无论怎样说,王氏硬是不准她陪自己跑这一趟,连理只好放她一人去了,独自又做了片刻针线,觉得眼酸起来,便放下活计,起身在院子里四处走走。她平日操劳惯了,突然闲着没事做,甚觉不是滋味,见此刻没有别的活可干,想起上午相公看了会书,于是信步走到文旭安的书房,要替他整理整理。
却见书房内窗明几净,笔墨纸砚一样样齐齐整整地归置在案上,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就连写坏了的字纸也都团成团儿丢在柳条篓子里。连理知道丈夫心疼自己,用完书房常常顺手自己就拾掇了,也是怕给妻子添麻烦的意思,不由心中感激。但既已来了,好歹帮他抹抹桌子罢。
她便拿了一块干净抹布,过了清水,向那半旧的黄杨木书案上细细地抹拭起来。忽一下不留神碰翻了左手边高高摞着的一叠书,纷纷倾跌下去。连理忙蹲身在地上一本本拾起,掸去沾的灰。
拣到第三本,正抖灰时,书页中间飘出一张纸来,悠悠转转落在连理裙边。她翻过来看看书面子,是本《礼记》,当下也不在意,随手拣起那张字纸要夹回书里去。谁知世事就是这么巧,因她手上略有点潮,那张薄纸竟粘在手上下不来了,连理两个指头微一使力,对折着的笺纸错开条边儿,露出一行字来。
连理的眼光无意中落到那行字上头,脸色登时大变。只觉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耳朵里轰轰巨响,她身子一歪,就势坐倒在地。定了半晌神,颤着双手将那张信笺打开,从头看毕,竟是两眼发黑,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慌慌张张把那张纸在手心里一攥,扑到文旭安日常坐处搁在脚畔以备弃物之用的柳条篓子上,伸手竟向里头把那些揉成团的烂字纸掏了出来,一张张打开过目。
越看越是心惊胆战。连理觉得五脏六腑内仿佛一股冰流直通下去,一颗心飘飘忽忽,不知落向哪里去了。她把最后一张字纸一丢,坐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身畔白花花乱抛着数十张废纸,墨迹长长短短,窗间吹进一阵微风,案头那盆小**随风送下幽幽的寒香,寂静中只听淅沥沙啦乱响,是一地残废了的蝴蝶在她身边徒劳地扇着翅,而她本人却只是枯坐如死。
她陡然站起身来,咬牙将那些纸一气团起,丢入篓中。手里捏了书中翻到的信笺,推门直奔出去。
文旭安闭目躺在榻上,却只是心中烦乱,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正躺着,忽听门响,睁眼见是连理进来,便以手抚榻笑道:“你来了。我正睡不着,坐这儿陪我说说话罢。”
连理走到榻前,却不坐,只管低头瞅着他的脸,一扬手,将一张纸撂在被上。
“相公,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