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器行-十二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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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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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诧地望着一向柔顺的爱妾,待瞧见那封信,面色也变得有如死人一般。机械地坐起身来,将它拾在手里,缓缓捏成一团。

“我本不想告诉你们,你们知道了也是白担心,无补于事。”沉默许久,他才沙哑地开口说道。

连理静静看着他:“这么说这都是真的了。”

他点点头,她喉间哽住了,片刻方道:“你怎么能和他们书信来往,还带回家来,万一被谁看见了告诉寨里,咱们一家大小……”

“我并未与他们通信。这封信是这次我下山时,雷元帅不知从何处听得我如今落脚在此,命人设法交与我的。你放心,并没一个人知道。”文旭安艰难地说,说半句,停一晌,断断续续,“你已看见了,雷元帅说久已听闻我的名字,当年朝廷缉我不获,其实早已料定我必来六合寨投靠。这次他领圣命出征翠霁山,知我在此,故有意……”

“相公,我看到你给他写了许多回信。”连理打断他,这在她是从未有过的,她在榻边蹲下身来,双手抓住被子,仰脸急切地望着他,“——你——你打算——”

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雷元帅当年为刑部尚书之时,我与他虽未见过面,却有几个做官为宦的朋友与他是相识的,那年我为陕西文祸之事上奏,奏本竟能辗转递到皇上手里,后来听见说这其间雷尚书也曾出过力的。普天下人人都知,刑部尚书雷毅一生清正严明,刚直不阿,最是朝中第一位清官。当年我那件案子的始末他都知道,只是天子亲下旨意,任凭群臣谏从,再也无可挽回,多年来他也深为痛惜。如今他领兵挂帅,竟来征讨,据那带信人说,雷尚书——雷毅元帅的意思,深知我陷身此间乃是当年情势所迫,且事本奇冤,雷元帅不忍见玉石俱焚,有意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倘若我能跟从王师出力,待事定之后,他还可为我向皇上缓颊,也好有个重见天日……”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简直听不见了。连理呆了一呆,冲口而出:“他要你在寨里做奸细……”一语未了,忙收住话头,咬着嘴唇,“他说玉石俱焚,你若不答应,他便要连你一同杀了。相公,雷尚书的名字我也听过,他执掌刑部多年,清官之誉那是普天皆知的了……”说到这里忽咽住声音,想起父兄当年递解京城,不正是交刑部审理定罪的么?那雷毅,从他手里曾亲手盖下判处父兄斩决的印……她垂下眼去,歇了片刻,方哑声续道,“但算起年纪,他今年怎么也有五十了罢?这些年来朝廷从没断过派兵攻打山寨,往年尽有名将武官,方当盛年的统帅,却一次也讨不了好去。这一回怎么派他来作元帅,便算他断案如神,到底那公堂之上的事与沙场对战是两回事。想来多少名将都给寨主打退了,谅他一个文官,能济何事。我看这一回不致有什么的,相公也不必过于忧心了。而且他又是这个岁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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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旭安仰起头,望着屋顶,并不稍移目光。须臾,缓缓说道:“文官却又如何,文官的笔,杀起人来并不比刀剑慢些——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你不必宽慰我了。想那雷毅以知天命之年竟敢当此险任,他若无神机妙算、必胜的把握,他也不敢到这个地方来了。带信之人并不瞒我,说道雷尚书虽然今年秋天才挂帅拜印,实则朝中命他征讨,这是五年前便已定了的。前年来的那小股官兵,韩统领带着的,如今想来不过是朝廷故设障眼之计扰我们的耳目而已,宁可舍了千儿八百的兵将,使我们一击便胜,就此高枕无忧。他日大军再至,我们便措手不及了。千八百人命,在朝廷算得了什么?现在看来皇上是决意非把六合寨灭了不可,文官挂帅,虽出人意料,细想起来必然有其道理。五年了。”他出了一会神,“若是元帅五年前便定了人选,只怕将士官兵也都是早点好了的。想那雷毅向称铁面无情,此人若有五年时间,什么样的精兵悍将练不出来?这一次与旧年不同,剿匪王师只怕果是一支劲旅。连理,我看这回的劫数,我们大概是难逃了。”

连理闻言浑身一个寒噤,依在他脚边,微微发着抖,把脸颊向他腿上贴去。忽然猛省起什么,陡抬头注视着男人,惊讶地问道:“相公,如此说来,你并不打算投靠雷毅的王师?那……那些信……”

文旭安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也不必瞒你。不错,前日那带信人把他的意思说与我时,我心中着实活动了。我想我也算是堂堂男子,眼看半生已过,我如今算是个什么?自小饱读圣贤书,文旭安自问才学人品俱不输人,可我是个什么?——我是匪,是朝廷海捕的重犯,是人人唾骂的贼强盗!就是你们母子也跟着我遭殃,钦儿,小茶,孩子们将来给人瞧见了,指着脊梁啐一声土匪种,杀千刀的小贼崽子!连理,我是千古罪人,我已经害死了我的生身爹娘,怎么再忍心让孩子也受我连累。做一个罪人的儿女,那是天下间最苦之事。”

连理怔怔地瞪着双眼,眼里直流下泪来。她死死抓住被子,指甲几乎刺穿被面,眼睁睁只朝他望着,满眼乞怜哀恳之色,可是一字也不能出口。男人用手为她擦眼泪,拭去了又流下来,温热地沾湿了他的手指。他看她一会,悄然叹息:“故此我心中只想,无论如何,不能让钦儿和小茶因我而毁了一生。那人命我将寨中大小人口、军备、粮草、城防诸事项一一向雷元帅禀明,待来日开战,更命我随时里应外合,报讯传言……你说的不错,雷毅他便是要我做奸细!”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抽搐破碎,听在耳里说不出地难受。

“我做了几天白日梦,尽想着倘若真有朝一日,我能立功赎罪,重见天日,咱一家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咱出去过日子,堂堂正正地做人,钦儿这些年我从没放松过他的功课,可是他学了又有什么用?在这里真好比是活埋。这一来,钦儿的文章也不算白学了,将来去考个举人、进士,光宗耀祖,我带他上坟时也好跟爹娘说。我说,爹,娘,你二老没白养这个儿子!儿子不孝,可儿子给你们生了个好孙子,二老在地下睁眼看看你们的孙儿,这是钦儿,钦儿他长大了,他中了功名来祭拜二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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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说着说着,声音忽然痛切地拔高,接着呜咽起来。连理慌忙抱住他的脖颈,轻轻拍他背心。文旭安喉带哽咽,絮絮道:“小茶将来长成,也可选个门当户对的正经人家,过了门,也是孩子一生享福,哪像如今,一个女孩子家,咱们逐日逐夜担心着的,竟是只怕她长得太好了!……连理,你别瞧不起我,我当真是这么想的,我当时就答应了那人,回来后我就写回信,要把寨里的事一五一十都报与雷毅知道。可我写了不下百十封信,竟没一封能写得完的。我写不下去……连理,我写不下去!我来这里也有十年了,十年间龙寨主待咱一家大小如何,你不是不知道。我原有些看不起人的意思,始终觉得龙寨主并合寨兄弟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土匪,羞与为伍。旁人倒也罢了,可寨主却时时处处当我是生死弟兄那样相待,十年的恩义……我每写一个字便是在他身上捅一刀啊!连理,我实在写不下去!写一个字,我自己心上也像是捅了一刀。我……我没有那个本事。二十年前因我一念之差,已是害死了众多无辜百姓,害死了亲生父母——我不能一错再错,古诗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如今我虽落草,龙铁澍待我之义却真而又真。为人不能还报恩情,到头来连十年的义气都不顾了,反噬加害恩人,我还算是人么!想爹娘已深恨我不忠不孝,在地下啮臂痛悔,倘若我连这个义字也扔了,将来死了,你叫我有何面目见他二老去!”

“相公说的是,为人不能不顾义气,我们一家受龙寨主的乃是再造之恩,便是不能提携玉龙为君死,也万不能反噬恩人,那是禽兽不如之行。”连理温柔地说,虽然她的脸上眼泪仍滔滔淌下,“妾身见了残信,先也担忧相公把持不定,只恐当真答应了雷毅。现下这样,我就放心了。只是……只是两个孩子……”说着又哭出声来。

“你不要枉自忧伤。我先前被他巧言令色说得昏了头了,这两天静下心来细想想,便是我当真替他做了奸细,万一城破,你我一家也未必逃得出命去。”文旭安并不去安慰她,翻目望着房顶,自顾冷笑起来,“戴罪立功,重见天日,说的固然动听,但你看这次朝廷下的是何等大气力,两万精兵,刑部尚书亲身挂帅——若此战不成便罢,若一战成功了时,只怕六合寨满城男女老少未必放得过一个去。这块地方,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多少年了,一旦拿下,还不斩草除根么?我身为军师,在朝廷看来,只怕全寨除了寨主便属我罪名最重,况且我原本身负积案。你想想,他们肯放过我么?戴罪立功,呵呵,不拘我有什么功,能抵过我的罪?若说立功,我先前替朝廷立的功难道不比平灭一个六合寨大,到头来一样落得这等下场。十几年前朝廷没怜悯过功臣文旭安,今日更断断不会怜悯反贼文旭安。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当年不明白这个道理,现下未必我还这么糊涂!——连理,雷毅这话若是十年前说,兴许我就真信了他,可如今,我的心死了,冷了!他姓雷的是个好官,但再好再正的官儿,搁不住满朝非议、圣命如山。有哪个不相干的人的性命会比自家前程更要紧,雷毅若真能救我,十几年前早就救了,他就是有这心也没这本事,当年他保不了,今天一样保不了。他的话,如今我一个字也不信了。你放心,我这就去把那些信烧了,此话但有你知我知,就是对你姐姐,也不可传出一个字去。至于两个孩子,”他说到这里,尽管一径替她擦着眼泪,自己眼中也禁不住湿了,“若真有那一天,我宁可带着他们,咱一家到了下面也是在一块儿,总好过抛下他们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受人欺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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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丢下我们!”连理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扎入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只哭得气噎喉堵,语不成声,一头号啕,一头断断续续地哭道,“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早该死了,你既救了我,好歹留我在你和姐姐身边,一家同始同终才是。相公,我再也不想过那比鬼也不如的日子了,姐姐和我,钦儿,小茶,我们四个总是你的亲人,你答应我,若真有那一天,但凡有半点法子,总要先顾着两个孩子,我们是活了半辈子了,他们还小,能有一线生机,总比跟着咱们就去了的好。若真是走投无路,相公答应我,你先杀了我,我再也——再也不想离开你,孤零零地剩在这世上!”

文旭安紧紧搂着她,怀里的这女人发出痛彻心肺的哭声,像一块火炭直烫到他心里去。以前没曾发觉,她也见老了。那诗书闲雅、风姿绰约的爱妾,原来在她丰洁如玉的额头上也已现出了几条浅浅的细纹,到底是三十岁的女人了。她跪在床边,整个人瘫在他怀里,鼻涕眼泪,揉搓得不成人形,越见憔悴。他恨不得把她揉进他身子里去,是的,他不嫌她老,都说夫妻要白头偕老,他只盼上天能多给几年,好让他看着她日日夜夜,一年年变老,直至他们都白发如霜,再也分不出彼此。可是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他双手将她的头用力按在胸口,一幕幕浮出来的是十年前自从第一眼看见彼此,她那时的模样,双十年华,藕色衫子,湖绿罗裙,像片西湖荷叶亭亭托出一段春藕,那时她那么轻盈婉约,拨弄着琵琶,在那仙音里对他唱,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可不是又秋凉了。窗外吹进的风已侵肌透骨,落叶哗哗打在窗棂上,眼看着,秋天就要过去了。连理,她十年的青春韶华,给了他。文旭安眼中落泪,只是搂定了她,喃喃道:“我答应你,连理,我答应你。我们一家人总是在一处的,你不要怕,别怕,别怕,乖……”

“我怕——相公,我害怕得很!”她在他怀里簌簌只发着抖,比窗外的落叶更无靠,她含了泪,齿间咬住他贴身的衣裳,“我这些时心里总是慌慌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夜间又做噩梦……白天又老是心悸……相公,我想着是我要死了,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我怕的只是你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怕!相公,你和大姐要走时,千万别抛下我一个儿!好歹带着我……”

她哭得说不下去了。他抬起她的脸,一遍遍抹去那脸上决堤般的泪水,直到青衫尽湿。抱她在怀里,也只能一遍遍地向她许诺:“连理,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不丢下你,不丢下你,若真有那一天,我会杀了你的,我会的……连理,你放心,我会、我会杀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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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温柔地拍着她许诺,成了一个最荒谬的画面。然而二人却谁也不觉得滑稽,在那刷啦刷啦的秋风里,只是抱作一团。他又说:“也不须太难过了,昨儿刚过了中秋,我想着雷毅那边军情未明,怎么也得再过得一两个月方能来攻罢。趁这时机我尽早筹谋,一会儿就去玄泽堂跟寨主说说,要巩固城防,另外派人出去多办粮草,预备着到时好有个应对。再想几个好阵法,雷毅的两万精兵未必便是战无不胜。说不定天可怜见,这回又叫咱们挺过来了。现下就哭,可还早了点了。”

说着强颜欢笑,伸指去刮她的面颊。连理少不得也强自收泪,羞惭惭地拨开他的手。

然而天不从人愿,三日后,八月二十那日清晨,雷元帅率领两万剿匪王师,自百里外连夜潜至,天未明时已杀了山脚下水洼那儿的哨岗,两万精兵将六合寨团团围困,铁桶相似。

此时派遣出去多办粮草的人马还未归来,寨中存粮无多,突遭大变,满城人心惶惶。寨主急召众天罡将并军师计议战事。

雷元帅将战书绑在箭上命将士射到城上来。书中写得明白:此次征剿乃奉皇命,天子有旨,六合寨为害塞北多年,是天朝心腹之患,今天兵一旦而至,倘匪人竟敢顽抗天威,不肯投降,则城破之日,全寨男女老幼,一城良贱尽皆奉圣旨屠灭,不留遗种。

文旭安连日连夜不得回家,家中只剩女人们,拿重东西顶上门,带着孩子好歹度日。这日破晓时分小茶又啼哭起来,声声只要爹爹,连理在被窝里捂住了她的嘴,孩子挣扎着,甚至咬了她的手,她也不觉痛似的,眼睁睁只望着发白的窗纸,脸上两个黯淡的眼窝深陷下去。

窗外一夜何曾得闲。整夜有人在街上奔走呼告,有相骂声,有争斗声,有抢东西的痛殴声,有人在她家窗下惨号一嗓子,被谁打得断了气了。这已是围城的第二十五天,家家户户的存粮,看看尽了。

两个女人现在睡在一屋里。王氏也帮着哄小茶别哭,文伯钦在屋中握着拳头急走几圈,想要拔门闩出去,登时给母亲喝住,劈头一顿痛骂。少年哭了起来。不知爹爹吉凶如何。

连理有点呆呆的,手里搂住了女儿,任凭那小人儿又踢又闹地哭叫,只是瞪着窗户。红日不管世间大乱,还是一样喜气洋洋、没心没肺地升起来了。因是冷天的太阳,它格外觉得得意,像个救世主似的,把暖烘烘的红光普照在九州每家每户的窗上。

窗户外面的闹声已沸反盈天,惨叫声与殴杀声,这世界活像个现世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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