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曙之时,一行人已从客栈动身。掌柜的带着二三十个农人并文旭安一家,赶了猪牛,大家偃旗息鼓,静悄悄地沿崖间小道盘旋下岭,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来至渡口,天已大白了。
因怕不知底细的过路客人私自挪用船只渡河,每至祀神之期,都要提前将舟楫拖上岸来,找个隐秘地方藏好。掌柜的命文家五口在河边等着,自带几个村民前去调出船只,大小共有七条,众人一拨拨的都上了船,又载满牲畜,也便觉得挤得很了。掌柜的同一名汉子一个掌舵,一个摇橹,选了条最小的木舟,亲自送文家过河。
此时王氏连理都已换过农家汉子的装束,那些衣服都是村民身上现脱下来的,老棉袄棉裤,怕是已有二三年未曾洗过,汗臭熏人,衣上油渍重重,一片污黑,早已辨不出本来颜色。二女虽然荆钗裙布,但一生**整洁,何尝穿过这样肮脏的衣衫,只觉异味一阵阵冲入鼻端,没奈何只好强忍胸中欲呕之意,跟在丈夫之后一言不发。
“便是这样才好,阿弥陀佛,但愿上天保佑,今日平安无事。”掌柜的站在船头瞅着二人打量许久,才放她们上船,满脸惶恐之色,低声叮嘱道,“两位夫人,待会儿无论见到何事,切记不可说一句话、不能吭一声气!千万千万!是死是活就看今天这一趟了!”
二女点了点头,紧紧地闭着嘴。她们身上袄裤又肥又大,裤管拖地,周身裹得臃肿不堪,头发也改挽了男髻,脸上用柴草灰抹得一道道黑迹子,全然认不出本来面目。两个娴雅妇人登时变得可笑之极,然而这会儿却谁也顾不上笑,各人心中都像吞了个铅块,行动胆战心惊,如临深渊。
就连小茶也一声不吭。女孩儿牵着哥哥的手站在岸边,小脸板得严肃无比。她也遵命涂黑了脸,身上穿了掌柜孙儿的一套小衣裳。伯钦抱着妹子最后上船,又返身去拉两匹马。连理轻轻接过小茶,搂在怀中。河上风大,在这立冬之日的清晨,只觉水气湿寒透骨,挟着厉风呼呼刮过,割肤如刀。连理露在外面的十个手指头冻得生疼,红肿如十根胡萝卜一般,然而她紧紧地抱着女儿,将她的脸蛋藏在自己胸前,双手护在孩子头上,只怕风吹了她。
李大叔站定在另一艘船头,看看天色,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吉时已到,起航——祭神!”
七条船轧轧摇动,陆续自渡口驶出。那些无知牲畜似乎也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这时分都不闹了,只是簌簌发抖,彼此将头往同伴身下扎去,喉间哼哼唧唧,悲鸣不已。
船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众人铁青着脸,迎风驶了又有半个时辰,来至河心。各船停下橹楫,掌舵的把稳尾舵,排成一列。船底一起一伏,到此方知黄河凶险,并非虚传。那浪头一下下抛将来,船头一时高高翘起,又重重落下,激起一人多高的水花,众人都溅得头脸皆湿。连理只觉胸中砰砰乱撞,每一下起落仿佛心也要跟着跳出口来,说不出地难受。这时候一切想头都没了,只剩心胆俱颤的份儿,看那风浪如此险恶,仿佛随时随刻那小舟都可倾覆一般,吓得默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不绝,又唯恐女儿害怕哭叫,忙不迭拍她抚她,两只手不知该向哪里用才是。谁知小茶却像是胆子大得很,并不以风急浪险为惧,挣扎着从母亲胸前仰起脸来,一双的溜乌珠,在那满面黑灰之中越发亮如寒星,望着娘亲眨眨眼睛,便如往日在自家院子里听大人讲故事时一般,还带着惯常的顽皮之色,并不见半点慌乱。连理心中暗叹,到底还小,还不知道事情凶险,可怜孩子还不懂得什么是害怕,小小身子倒已经过了多少大人也受不住的恐惧荼毒。嘴唇哆嗦着,想要说几句话哄哄女儿,偏又迫于情势,半声也出不得,看着孩子,为娘的心肝五脏都翻腾起来,犹如滚油煎熬相似。连理拼命咬住下唇,一排青白齿印,渐渐渗出血丝。
小茶忽然抬起一只小手招了招。连理魂飞魄散,只当她竟要开口说话,忙捂住她嘴。小茶却把两手攀住手腕,使劲移开,竭力举着胳膊要够母亲。连理弯下腰去,孩子乖乖地闭着嘴不吭声,踮起脚尖,小手指爬上母亲脸庞,一点点掰开牙关,将连理的嘴唇自齿间释放出来,不让她咬痛自己。
连理愕然愣住在那里。只见女儿的指尖抚过自己唇上,拭净血迹,低头将手指在衣上蹭了蹭,小脸上露出心疼之色。登时一股酸热直冲胸臆,止不住两行泪水涌出眼眶。连理蒙住自己嘴巴死死忍住哭声,心内像是有把刀在搅动。恨只恨自己为什么这样软弱,一生随波逐流依附于人,没半点刚性,如今做了人母,亦不能翼庇亲生骨肉,还要八龄弱女反来安慰自己。小茶努力自母亲胁下绕过手去,轻轻拍她后背,学着每次自己半夜醒来哭闹母亲所做的那般,一本正经地做出大人样安抚母亲。
却听那边船上李大叔自怀中摸出个破旧纸卷,展开来朗声赞礼:“伏惟太平盛世,风调雨顺之年,谷熟粮丰之月,天吴渡两岸生民,庄村共计三十有七,老少千人,幸叨神明赐福,人口平安,仓廪充实,六畜兴旺,此皆河神洪恩,佑我信民。今日正逢冬月岁闲,阖村信民不敢有忘大恩,特献香火牲祭于此河心,祈望神灵来享。献祭者,两岸信民:河东李村、董村、刘村、曹村、丁字口村、后井村、莲花村、荆花村、榆柳村、黄雀村、北沟子村、虎坊地村……”
跟着历数献祭之村庄名色,一串子念之不了。想那张宣礼卷也不知是多少代前请人写下的,用了不知多少遭了,那李大叔中气十足,念得熟极而流。数完河东,又诵河西,好容易两岸信众都数了个遍,教那河神知道是他这些人前来祀拜。听他祝赞道:“……神恩天高地厚,信民蒙庇荫下,无可报偿,今以诚意高香、自酿村醪、三牲沥血祭于神前,望神来飨,保佑信众降福免灾!”
说罢七条船上人等齐刷刷都跪下了。文旭安无法,只得也携妻儿跪在舱底。众人挤得无法转身,勉强都从身边掏出带的香来,燃着了双掌合十擎定,高举在头顶,闭目默祷。那船没人掌舵,愈发颠簸得险急,此时别说女眷,就连文旭安父子两个也是面青唇白,头晕欲倒。好歹挨过了这一炷香,靠近舷侧的几名汉子各自捧起酒坛,拍开泥封,咕嘟嘟望河中便倾,酒气冲鼻,一时倾尽。
焚香奠酒已毕,李大叔面色一肃,起身立定,张开双臂向天,喝道:“牲祭!”
他那条船上便有两三条壮汉拖过一头猪来,一人抽出二尺来长一把利刀,两人扳住猪首高高抬起,那汉子手起刀落,嗖一下自咽喉之下捅入,手法娴熟之极,并无半点滞碍,长刀已直没至柄。那头猪没命地挣扎哀号想要逃脱,怎奈身在船上,又被两个汉子按住,如何逃得过这一刀之厄,登时鲜血迸将出来,几股子沿刀口四面乱溅,那一船上的人脸上衣上都迸得斑斑点点,热腥气味随风送来。王氏早已转过头去不忍观看,连理瘫在舱底,两腿软得不是自己的一般,那头猪濒死惨嚎刺入耳中,一声比一声凄厉,此时她唯有揽住小茶,蒙住她的眼睛,母女两个抱作一团。文家的两匹座骑也似看得呆了,目睹那猪惨遭利刃穿喉,八条马腿不安地原地踏来踏去,竟不敢发出半声嘶叫。
李大叔抬手一挥,那汉子抽出长刀,又是一大股腥血标在脸上,他伸手一抹,双眼在血污中炯炯发光,犹如地狱活鬼。三人合力将那头尚在抽搐嚎叫的花猪抬起,只听扑通一声,奋臂丢下水去。说也奇怪,这猪四蹄并未捆缚,被丢出船舷、身在半空之时犹自扭动,但只一触及水面,竟是不容片刻临死挣扎,活活一头猪好似千斤铁块,带着一股血水在那河心汩汩直沉下去了,不过一霎眼的工夫已然灭顶,号叫之声再也听不见了。文旭安自为早年经历战阵无数,又亲见六合寨破,那血污白骨、肝脑涂地的惨状早已见得惯了,不想今日当此情境,虽不过是杀几头牲畜,仍然看得他肠胃翻搅,顺着脊梁骨一股冷气直窜上来。杀猪杀牛并不希奇,自己小时在关外老家也见多了,然而这些人杀生的场面却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邪异之气,令人不禁胆寒。原本皆是淳朴良善的村民,谁知一当李大叔赞礼牲祭,拔刀动手之时,那几个汉子竟像陡然间换了个人一般,瞧着牲血溅出,他们面上竟都显出种杀气腾腾的快慰之情,双目因兴奋而燃亮,直似嗜血魔神附体。难道说那恶蛟修炼垂千载,受了人间香火之灵,竟……竟已具如此神通,冥冥中能感应村民心意不成?这念头实在不寒而栗,文旭安闭上双眼,不知道是否错觉,方才那头花猪落水之时,河心仿佛卷起一阵小漩涡,骨嘟骨嘟翻着水泡子,这情形倒像是水面下有个什么东西急不可待,一见众人掷下祭品,等不得它自行沉没,便弄手段忙忙的将它直扯下河底去……
一想到那条龙鳞虎首、善吸人血的恶蛟此刻正在浊浪之下睁眼望着自己所乘的船底,不由四肢百骸尽行软倒。那心怀叵测的水妖……如果蛟也会笑,此时此刻在它那张脸上的该是什么样的笑容?啊,想千仞黄河之底,蟠着礁石,数十丈的身子一圈一圈蜿蜒上来,鳞甲片片如同盘口,浑水中闪着暗光,它侧耳听着头顶上的动静,它昂起头来了……
“爹爹!”伯钦低呼一声,搀住父亲。文旭安面色苍白如死,脸侧一颗颗汗珠子淌落下来。他喘息两口,推开儿子,摇了摇手。
“我没事,不过是一时颠簸头晕。你莫要管我,快去照看你母亲妹妹要紧。”
父子俩耳语交谈之时,那边厢的哀号却从未止息。除了他们这条小舟,那六条船上的众村民手脚不停,忙着把每头牲畜拖来,颈下捅上一刀,再带着血丢下河去。惨嚎连天动地,每条船的木头、每个人的衣裳,都给染得鲜红。这便是血淋淋的现世地狱。
盛装打扮起来的牲畜拖着大红花彩,在空中划过一溜血箭,嘶鸣声震耳欲聋,落入河心。
一股股血水在漩涡中打着转儿消失了。每头祭牲都像泥牛入海,砰的一声,就此影踪不见。利落得使人恐惧。
终于最后一头还没长足的半大黄牛也给丢了下去。众人个个累得大汗淋漓,陡然没事可做了,喘着粗气都站在船上,迎风只是发愣。最后一个漩涡渐小渐远,拖着股红水袅袅不见了。黄河何等宽广,便丢了这许多流血的大牲口下去,那血水也只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几个浪头一过,也就泯然无迹了。凭你放眼到天涯,依旧是黄浪滚滚,浊水滔滔,亘古荒芜的大河,这般平静苍凉的面貌,像一个阅尽世事的老者,水如咽,风如叹,看过了众生哀乐,心里明镜一般,却只是不发一语,不发一语。
似乎它从来不曾吞没过这许多条活生生的性命。
只剩下被扯落的花彩,几条大红绸子,随浪蜿蜒游着,九转起伏,粗看倒像是一些赤红大蟒。河水东流,红蟒游着游着,舒展身躯,悠悠随水去了。众村民满脸是血,呆呆垂首望着红绸漂向天边,那面上的杀气都已消弭,但觉神情麻木,不知是悲是喜。须臾,忽然有个汉子跪倒下去,拍着船舷大哭起来。
“俺的牛呀!俺的牛……全亏你这些年养活俺一家子,俺的牛……俺对不住你呀!牛啊……”
数落了几声,便被旁人捂住了嘴。那铁塔也似的汉子抽抽答答,自己也知道这话不该说,竭力止住哭声,扶船舷向水面探着脖子,双肩只是一耸一耸,打着干噎。
“可叹愚民无知,呕心沥血,抛家舍业,所求的也不过一个平安而已。神有人间信众拜祀,可谁来保佑这万姓黎民?正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神明有知,九天诸佛,你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看看这尘世的悲苦?”文旭安抹去额上冷汗,摇头暗叹。只觉背上衣衫尽已湿透,被风一吹分外地寒入骨髓,到底书生积习,这时心底里忽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的竟是几句昌谷旧诗。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今日所祭虽是水怪而非山魅,可不正是平白召鬼歆杯盘。而那神呢?神却只在有无之间,逍遥自在,清净无争,有哪一个知道今日这黄河渡口血光冲天,年年杀生造孽,徒然饱了害人妖邪的口腹。人只说凡夫村妇,孝义到处,一念动天,天也开眼,可是自古至今,究竟有谁看见过老天开眼!
正在自伤自叹之际,只听身后有人笑道:“客官,吓着您了罢?唉,俺们也知这是作孽,可没法子呀……好在如今事已完了,他们这就自回岸上去,老儿亲自送你客官一家过河。到了那边岸上,你们可就自骑马去罢,俺不能再送你们了。”
文旭安定了定神,方听出那是船尾掌柜的声音。转身深深一揖,道:“多谢恩人救命之德,文氏一门已自感激不尽,怎敢再说送的一个字!只求平安登岸,在下已然深谢大恩。”
“客官,您可别这么说,折死俺了。”掌柜的得了他重礼相酬,一辈子没见过这些财宝,心中早已惶恐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倒有九分反要谢他的意思。此时眼见三个女子上了河,这许多时刻了,也并没什么异事发生,更是心安神定,眼下祭也完了,剩下的只须把这几人渡过河去,那边人马一登了岸,便与自己无干了,家里倒可凭空落下一笔横财。忖度着不由眉开眼笑,掌牢了舵,说道:“这是客官您积德行善之人,自有大福。如今可好了,总算是平安无恙啊。您几位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没事了,没事了……”
文旭安懒去听他唠叨,只见那六条船上众人都已拨转船头,返航欲向渡口驶回,不由站起身来,以目注视。
“完事了!大伙儿回客栈,叫嫂子烧上几锅热水,好好地洗个澡、吃点东西啊!汪大伯,富贵哥,您两位自去办事,俺们可先回去歇着了啊!”
“走罢走罢!可累坏了,回去都好好地——”
掌柜的挥手与那船上喊话之人对答。正在这时,忽闻隐隐一阵异响,如同闷雷,自西边天际遥向这边滚来。
掌柜的一句话喊至半截,顿时咽住。众人也都听见了,个个面色一僵,有几人站在船头,手搭凉棚向西张望,却看不见半点影子。
难道是河神终于得知有妇人在此,震怒显灵?只是那异声又不是从水底而来,这样訇訇嗡嗡地,到底是什么呢?众人措手不及,都没了头脑。
文旭安面朝西站着,脸色铁青,两眼死盯住天水分界之处,几乎不曾瞪出血来。
片刻,僵直着身子,缓缓转头。
“是追兵!追兵来了!快划,快划!”儒雅书生陡然间形若疯狂,血红双眼冲船上掌舵摇橹的二人吼道,“——是那恶人的追兵拿我们来了!你二位快划啊!莫被他们赶上,你们也要受连累,快划——”
此时众人也都听出来,那訇訇巨响竟是无数人喊杀之声,夹杂金鼓咚咚,惊心动魄。西边顺流划来几条大船——乖乖,瞧那形制规模,都是官船呀——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
顺风顺水,船行甚速。不多一时眼力好的年轻人已瞧见那几条船上站的密密麻麻,全是摇旗呐喊的官兵,身着一色号衣,乱七八糟不知喊些什么,这许多人的嗓门汇在一起,声如惊雷。
“快划!若被他们抓着,那就全完了!”文旭安高声催促,掌柜的吓得呆了,被他一吼,猛省过来,冲那摇橹的叫道:“快摇!神天菩萨,这可不当玩的!他叔,加把劲,快往对岸摇!”
但一条小舟又怎能快过官船,何况对方由西自东,顺势急下,己方却须对抗水流横渡彼岸,那中年汉子摇橹摇得脸红筋暴,牙关吱咯直响,顿饭时分也不过行了几箭水程,官船却已冲到近前,连船上官兵的面目也隐约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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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船头一名身着官服之人,在一众兵士保护下挺身站起,高声喝道:“天吴县奉塞北剿匪雷大元帅之令,特此捉拿翠霁山六合寨漏网贼人文旭安一家,不与平民相干,文匪悍抗王师,罪犯天条,满门该死,本县治下良民速速听了,交出文匪一家五口,天恩明鉴,自不加罪于汝。如若包庇匪人,一律按知情窝藏之罪处置,绝不宽赦!”
“汪大叔,那帮……那是什么来头?”摇橹的汉子浑身发抖,话也说不利落了。掌柜的把定尾舵,直勾勾望向官船上人,突然弃了舵一拍大腿,叫道:“是县太爷呀!俺的亲娘,真是县太爷!——还带着这许多官兵,县太爷亲自带人捉拿来了!他叔,俺跟你说,咱们这个漏子这回可捅大了!”
说罢也不管船舵,两腿一软,往舱里一坐哭天哭地大号起来。
“县太爷?真是县太爷?”那汉子喃喃重复,陡然转头,盯在文旭安脸上,恶狠狠地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好哇……俺们好心收留你,你倒骗俺们……你、你不是甚么得罪恶霸,你是犯了滔天大罪的贼人!竟惹得县太爷亲自带兵捉拿,这回俺们可被你害死了,你也忍心哪!”
文旭安耳中听着天吴县令并二人叫骂,天可怜见,这么样躲着躲着,到底那大祸躲不过的,还是寻上头来了。苍天,这就是你的注定么!事已临头,心中反而平静,眼见官船如箭急追,虎狼之兵近在眼前,想起连日来惊弓之鸟的亡命生涯,实是生不如死,这时候反要求个了断,没了这口气,免去那日夜担惊受怕的苦楚倒是解脱了。当下嘴唇颤了颤,抖衣跨前一步,便要认罪投水而去,谁知肩上忽然一紧,有人抱住自己。回头看时,只见伯钦唬得面无人色,这样一个身强力壮、还高过自己半个头的大小伙子浑身犹如筛糠一般,含着眼泪只叫:“爹爹!这可怎办?爹……我不想死,爹爹快想个法子救我!爹呀——”
文旭安长叹一声,阖拢双目,想当日围城闯关,只因抱定必死之心,倒是人人无惧无惊,大不了一家子死在一处罢了,可既已逃了出来,眼瞅生路已近,只差一步了——岂料便是这一步之遥,看着那通天大道,活生生就是跨不过去,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也不怪伯钦这样,十八岁的男儿,青春韶华正是极盛之时,既已得了生路,谁又甘心就死,换了自己十八岁时,只怕还不如他。本已一心赴死,左脚踏到船边,耳中听着儿子叫得可怜,这一步就迈不出去。此情此景,便是铁石心肠、冷血豪杰,怕也只剩下万念俱灰的份儿。
连伯钦都吓得这样,更不必回头看妻妾弱女——不敢看、不忍看,此时文旭安宁可面对几百追兵,也万万没勇气再向王氏、连理、小茶三人看上一眼。罢了,眼下已是四面楚歌末日临头,然为了钦儿这几句求恳之言,便再昧心搏上一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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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不敢睁眼,回身向摇橹之人扑通跪倒,哽咽道:“文旭安实是身犯重罪之人,我这一身便千刀万剐,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大哥大叔看在我妻儿无辜份上,再拼一拼,加速行船,避过这场灾祸罢,官船离得还远,求大哥赶紧摇橹,或还有一线生机——”
“呸你妈的一线生机!你这贼强盗,到这当口还妄想活命,看不出你道貌岸然,心肠恁地歹毒!你倒想骗俺送你一家上岸,你们去了,俺们怎么办?被县太爷捉去,一个个不都杀头么!杀千刀的贼强盗,你骗得俺好苦呵!”
文旭安紧闭双眼,只觉一口痰涎啐在脸上,沿鼻梁粘粘地淌下。喉间滚了几滚,并不去擦拭,由它自滑落了。那汉子狠狠吐了一口痰在他脸上,也弃了舟橹,大声喊道:“县太爷!各位官兵大爷们,这个姓文的什么强盗一家子五口人便在俺们船上,就是这几个!俺们可不知道呵!全是他花言巧语骗了俺们送他过河的,这事可和俺半点干系也没有!县太爷,俺现下明白了,俺不渡他们,弃……什么投明的,您老人家快派人来拿了他们去!俺在这里等着,太爷明鉴,俺全不知情,全是被这畜生骗的,您可快快命人来拿,迟了只怕强盗要行凶害俺呀!”
“治下良民听了,朝廷颁下圣旨,文匪……”那县官正要再宣圣谕,无奈一股大风卷进口来,登时呛得连声大咳。旁边一名军士忙扶他进舱歇息,另有武将扬眉挺身,高声道:“这姓文的是翠霁山六合寨土匪窝里的军师——你们知道军师是干什么的?他伙同一干谋逆匪人,聚众造反,图谋起事,他犯的是谋反的重罪,要株连九族的!皇恩浩**,特命雷大元帅率军扫除匪氛,以安民心,如今六合寨一众逆匪皆已授首,便只剩了这个文旭安带着匪妻匪子逃出在外,雷大元帅遍寻不获。今沿途查访而来,得知文匪一家走在天吴县治下,且欲渡河南逃,我等寻他也非止一日。你们县太爷深明大义,即刻派人协助我等前来捉拿反贼,谁知却被你们这些愚民窝藏在此,还想带他过河,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老实告诉你们,两条道:要么乖乖地将反贼交与我们带去给雷大元帅发落,要么你们就只管渡他过河,顽抗天兵,到时拿着了,你们这些人都是反贼同党,跟他一样株连九族,无论老小全部捉去杀头,一个也别想活!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反贼……天老爷,竟是造反的!……爷爷呀,俺祖宗八代都是良民,可从没做过违法犯禁的事啊!”那汉子大哭起来,在船舱之中磕头如捣蒜,“俺说了这姓文的……这反贼是用花言巧语骗信了俺们送他过河,只当他也是好人,谁知……谁知……俺实在是不知道啊!爷爷快过来捉拿,俺帮着您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