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火轮呼呼地飞速旋转,在半空忽上忽下,冒出的火光照透了片片彤云。
去三官殿不允许用自己的坐骑,李长庚坐惯了慢悠悠的白鹤,没用过风火轮这么快的玩意儿。他学着哪吒的样子,两条腿分开站在风火轮两边的凸起处,微微弓身,状如骑马。身子微一前倾,心意一动,整个人“嗖”一下就出去了,他吓得身子往后一仰,好不狼狈。
哪吒笑嘻嘻地飞在前头,不时回头围着老头转圈,胜似闲庭信步。他们俩在彤云里钻行了半天,哪吒嫌他滑得慢,喝了一声:“金星老抓紧了!”手一抖,混天绫飘出去拴住李长庚,往自己这边拽过来。
趁着混天绫裹住两人、遮住周围视线的片刻,李长庚耳畔忽然传来哪吒一声低语。
“兄长让我给你问个好。”
李长庚还没反应过来,混天绫已经绷直了。哪吒望着前方,跟什么都没说过似的,扯着他朝前飞去。李长庚本来被轮子晃得头昏眼花,这一下子,突然就不晕了。
这句话好似什么都没说,透露的信息可不少。
哪吒一共两个哥哥,金吒在文殊菩萨座下供职,木吒是观音菩萨的徒弟。李长庚跟金吒没打过交道,这个兄长应该是指木吒。
木吒无缘无故,给我问什么好?自然是跟观音有关。再联想到观音迟迟没有回信,到底是不想回,还是不能回?无论天庭还是灵山,想要调查谁,都会先断了对方的联络,防止串供——莫非观音遇到了官面上的麻烦,这才辗转通过木吒与哪吒传出一点警示?
观音遇到的麻烦,需要通知李长庚,说明这麻烦应该与取经相关,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不知道了。
无论如何,观音能传这么一句消息来,至少说明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而不是举报者,这一个基本判断至关重要。李长庚抓紧时间捋了一遍思路,以至于完全顾不上晕风火轮了。
很快哪吒把他带到三官殿前,转身走了。自有三官殿的仙吏上前,引着他到了一间偏殿的斗室。李长庚抬眼一看,里面正坐着三个神仙。
坐在正中央的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他认出来是黎山老母。左右两位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从左至右分别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好家伙,如来的左右两位胁侍齐至,屋内圆光灿然,耀得屋角一面水镜熠熠生辉。
文殊、普贤两位起身见礼,黎山老母笑呵呵开口道:“金星,这次老身借了三官殿找你,是因为有人举发给灵山和天庭一桩蹊跷事,两位菩萨远道而来,详查此事,老身正好得空,引着他们过来。”
“您客气,我一定知无不言。”
黎山老母这话,让李长庚心里踏实了不少。借用三官殿,说明三官大帝并没正式介入,而且黎山老母上来就摆明了态度,说自己只是带路而已,说明天庭并不把这事当成大事,纯粹是给灵山面子。
所以,他可以集中精力对付灵山的盘诘了。
黎山老母咳了一声:“是这样,大雷音寺收到一张申状,说玄奘取经途中收的几个弟子良莠不齐,素质堪忧,存在选拔不公、徇私舞弊之事。”
李长庚正要开口,黎山老母手一抬:“为了公平起见,几位菩萨和老身没知会任何人,自作主张下凡,先去考验了一下那几名玄奘弟子的心性。当时的情形都已存影,请金星先看。”
李长庚注意到,是“几位菩萨和老身”,而不是“老身和几位菩萨”。显然这次突击检查是大雷音寺主导的,绕开了那三十九尊随行神祇。他的视线飘到另外两位菩萨身上,普贤眼观鼻,鼻观心,安忍不动,文殊倒是冲他笑笑,双手合十。
怪不得哪吒讲话藏头露尾,他大哥就在文殊菩萨麾下,他确实不便讲得太直白。
黎山老母把龙头杖一举,屋角那面水镜倏然放出光华,不一时浮现出画面来。
画面里唐僧师徒四人正在林间行进。李长庚看到卷帘大将敛起本相,化为一个络腮胡须的僧人,那根降魔宝杖被他当成扁担。他挑起行李,低调地走在队伍最后面,比白龙马还没存在感。
观音果然没有失约,在流沙河把他运作进来了。听师徒之间的交谈,卷帘大将以流沙河之“沙”字为姓,法号叫作“沙悟净”,也唤作“沙僧”。李长庚仔细观察了一阵,沙悟净和猪悟能互动并不多,但前者看向后者的眼神,却隐约透露着一丝恨意——此人所图,果然不小。
只见师徒四人走到一处殷实的大庄园,里面走出一个姓贾的寡居妇人,膝下还有三个千娇百媚的姑娘。这贾寡妇说家里没有男丁,想要与他们四位婚配招赘,陪嫁万贯千顷的家产。
这都不用细看,李长庚一眼便认出贾寡妇是黎山老母所变,那三个姑娘的真身,自然是文殊、普贤,还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观音。
怪不得她断绝消息。李长庚可以想象,文殊、普贤一定是突然降临观音面前,当场宣布要突击检查,然后收了观音一切传信的法宝——多亏了木吒和观音有默契,一见这形势,好歹传出一条模糊的消息。
留影继续播演着。师徒四人对贾寡妇的邀请反应不同,其他三人都很冷淡,只有猪八戒最为热情,还搞了一出撞天婚的闹剧,实在荒诞可笑。影像一直演到猪八戒披上三件珍珠锦衫之后,就定住了。
“现在师徒四人还在贾家庄园里安歇,等着我们给出结论。在那之前,老身想问问金星的想法。”黎山老母和颜悦色道。
李长庚没有立刻回答。美色试心性这事,算是个固定套路,他怀里就有好几个类似的锦囊。问题是,留影里的这段,总透着蹊跷,至于蹊跷在哪儿,他一时还没想明白。
普贤板着脸催促道:“李仙师,这段留影里三个徒弟的表现,你如何评价?”
“如是我闻。师徒悟性不同,各有缘法。”李长庚先甩过一顶大帽子,堵住对方的嘴。普贤冷哼一声:“不要含糊其词,佛法我们比你明白。我问你,这师徒几人,谁可通过考验,谁不可?”
李长庚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变数常易,岂敢妄测?”这次他改用道门的词,但推脱之意更加明显。
普贤眼皮一抖,正要拍桌子,被文殊从旁边劝住。文殊笑眯眯对李长庚道:“李仙师,您别有情绪,我们只是例行问话,都是为了取经大业嘛。”
“取经一应事务皆由灵山定夺,贫道只是奉灵霄殿之命,配合护法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
“又没问您别的,只是评价一下这段留影的观感嘛。”
“我的观感就八个字:缘法高妙,造化玄奇。”
李长庚稳稳的回答滴水不漏,文殊看看黎山老母,她拄着龙头杖似乎睡着了,便拽着普贤低声商量了几句,随后才回身道:“那么请问李仙师,这个沙悟净,是什么根脚?”
李长庚微眯眼睛,他们这是变换攻势了,一边提防一边回答:“他本是天庭卷帘大将,只因打碎了西王母的玻璃盏,被贬下界,在流沙河为妖。”
文殊似乎对沙悟净格外有兴趣:“天庭和灵山因犯事被贬的妖怪神仙,可以说是满坑满谷。这打碎玻璃盏也不是什么大罪过,为什么选他做了玄奘三徒?”
“菩萨您说笑了,什么叫我选他?是这怪一心向佛,敬奉甚虔,如今蒙上师收为弟子,是他自己的缘分到了。”
普贤凶巴巴地问:“你说他虔敬他就虔敬?”
李长庚从容道:“这不是我说的,是这水镜里映出来的。各位菩萨请看,沙悟净从头到尾,只盯着猪悟能一个,从不错眼去看几位女子。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光自己定力高,而且还心顾他人,担心二师兄犯错误,影响取经大局,这不是虔敬是什么?”
这一席话,说得两位菩萨哑口无言。文殊沉默片刻,又开口道:“高老庄距离流沙河只隔一座黄风岭,这收徒的频度也忒快了点吧?”
黎山老母截口道:“两位菩萨,收徒只凭人品仙缘,可没规定时辰。”
文殊被这么一拦,丝毫没露出不快,依旧笑容满面:“李仙师的意思是沙悟净入选,是因为事佛虔敬对吧?”李长庚点头。
普贤紧跟着一拍桌子:“那不虔敬的,就不该入选,对吧?”
李长庚“呃”了一声,这两个菩萨果然难对付,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假意围着沙悟净转。他千防万防,尽量只说废话,可还是被设了一个埋伏,绕入彀中。
他们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沙悟净,而是猪八戒。
李长庚暗暗责怪自己粗心。刚才看留影的时候,就应该看出这一局的破绽了。
美色这事,玄奘用不着测——贾寡妇让三个女儿去配徒弟,自己去配长老,明摆着就是给稳过;孙悟空不必测,这灵明石猴里的“石”字,可不只是形容其出身;沙悟净是新近入队的,文殊、普贤在出发前恐怕都不知此人存在,更谈不上刻意针对。
换句话说,这一局试心性的设计,根本就是为好色之徒猪八戒量身定制的,而且还一口气安排了三个姑娘让他撞天婚,摆明了不打算让他通过——当然,这两个菩萨牺牲也是不小,更看出他们的决心。
如来的左右胁侍和十大正途弟子关系匪浅。看来之前八戒替掉了黄风怪的事,阿傩始终意难平,请来两位菩萨出头。
“李仙师?”文殊把发呆的李长庚拽回来,“你还没回答呢。唯有事佛虔敬、严守戒律者,方能选入取经队伍,对不对?”
“啊,是……”李长庚只得先含糊回答。
“那就是说,如果不守戒律、胡作非为,是没资格取经的,对吧?”文殊缓缓诱导着。
李长庚没回答。文殊与普贤对视一眼,又把留影调到猪八戒撞天婚的段落,还特意定在那儿,一起看向这老头。
李长庚仍旧有点困惑。试心性是针对八戒不假,可再往深层次一点想,猪八戒入队,是玉帝和佛祖达成的默契,那条象征道释两门友谊的锦鲤,还在落伽山的莲花池里呢。就算大雷音寺对此很不爽,难道还敢硬驳玉帝与佛祖的面子,把八戒开革掉吗?
文殊和普贤没这么傻。
李长庚曾经历过类似的谈话。他知道最麻烦的状况,不是你笨嘴拙舌,而是你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人家东一拂尘西一禅杖,问得云山雾罩,你只能被动应答,不知哪句说错了就会落入彀中。
这时普贤又厉声道:“猪八戒贪**好色,定力孱弱。此妖固然与我佛有缘,但当初遴选时,是不是出了大问题?”文殊紧跟了一句:“不只是高老庄,黄风岭那一难,也有诸多难解之处。李仙师全程都有跟进,如果看到什么不合规的事,欢迎讲出来,我们一同参详。”
这一拉一拽,让李长庚陡然挺直了身子,直勾勾看向两位菩萨。原来,原来他们的目的是这个。
上次是阿傩驱使黄风怪剑走偏锋,这次换了文殊和普贤,以大雷音寺的名义,堂堂正正搞了一次突然袭击。两次的目标一样,都是对准了观音。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始终扣住遴选流程,就是要捉观音的痛脚——至于猪八戒,普贤之前就铺垫过了,“此妖固然与我佛有缘”,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宽宥就好。
两位菩萨就这么盯着李长庚,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李长庚沉思片刻,勉强答道:“我只是协助护法而已,别的实在是不清楚。”
“黄风岭那一难,到底是怎么回事?黄风怪去了哪里?灵吉菩萨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