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和观音一起站在五庄观门口,观音仰起头来,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门口那一块巨大的石碑。
她没法忽略,这石碑奇大无比,通体青黑,比山门还醒目,仿佛设计者在声嘶力竭地喊所有人来看上面的十个描金大篆:“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
“好大的气魄。”观音啧啧称赞,再往山门深处望去,只见层峦叠嶂之间,坐落着楼阁数重,松竹掩映,云霞缭绕,偶闻鹤唳猿啼,明明是一处人间洞府,却俨然有天宫仙家的气派。
李长庚听她发出赞叹,只是笑了笑,没言语。过不多时,远远一对眉清目秀的童子踏着两团云霭飘然而至,俱是唇厚齿白,玉冠紫巾,可谓是卖相十足。
“清风、明月,你们师父在吗?”李长庚问。
清风不卑不亢,拱手施礼:“家师在上清天弥罗宫听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还没回来。”观音一听,一阵失望。李长庚却把脸一沉:“别扯淡,我知道他在观里呢。别拿这话来糊弄我,又不是外人,你们就说李长庚来访。”
两个小童对视一眼,赶紧回身按住耳朵,似乎是请示了一下,然后说家师一气化三清,其中一个分身正在观内感悟,请两位贵客进来吧。
李长庚冷哼一声,与观音跟着清风、明月往里走。一进五庄观的正殿,观音抬头看见正面挂着“天地”二字,很是好奇,问:“为何只挂这两个字?”
李长庚要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清风和明月对视一眼,都抢着回答,两个声音一字不差,可见是熟极而流:“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所以供奉不得,只摆了天地二字在这里。”
观音大惊,这五庄观的根脚竟如此深厚?李长庚赶紧一拽她袖子:“咳,谁来了他们都这么说。难道三清四帝会打上门来较真吗?”
话音刚落,忽然一个洪亮的笑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长庚道友,何来迟也?”两人转头,只见一个仪表堂堂、仙风道骨的玄袍道人从天而降,此人头戴紫金冠,身披无忧鹤氅,四周花雨缤纷,旋旋落下,极为煊赫。
李长庚冷哼一声,猛一跺脚,又一阵花雨哗哗落下。镇元子赶紧收敛做派,伸手拦住:“哎,老李你别跺了,我一共就放了那么几篓,被你全震下来,还得再装回去,忒麻烦。”
李长庚道:“我说元子,你知道我来还搞这一套?”镇元子一捋颌下长髯,复又得意:“但效果不错对不对?连你都吓了一跳。”
李长庚懒得回应,一指观音:“这是观音大士,我们今天来跟你谈个事。”镇元子一听是她,双眼立刻放光:“哎呀,久闻尊者大名,竟然来我这观上,蓬荜生辉,蓬荜生辉。”观音正双手合十回礼,却不防被镇元子一把抓住,扯到“天地”二字下方,说尊者难得光临,一起拜拜天地。
观音一脸懵懂,旁边清风、明月一个取纸轴,一个祭笔墨,转瞬摆出一盘乩仙来,一看就是做得惯熟。乩仙不扶自动,不一时便在纸上绘出一幅《道释仙友图》,画上二仙以天地二字为背景,携手而立。镇元子比本人又俊朗了几分,双眸湛湛光华,身后隐现诸般异象。
观音有些尴尬,镇元子却一点也不见外,一扬手,这画便自行飘去偏殿。观音侧眼望了一下,那偏殿内挂着二十几轴,皆是镇元子与各路神仙的拜天地图,无不是有名的。不过其中大多神仙的表情与观音一样,礼貌而尴尬,还带着一丝不情愿。
“这都是好朋友,经常来我这里喝茶。”镇元子淡然地一挥手,正要带他们一一看过去。李长庚催促道:“差不多得了,我今天找你来是谈事,不是看你显摆。”
镇元子从善如流,把他们请到五庄观的后花园,这里有一棵高逾千尺的参天大树,青枝馥郁,枝杈虬结,上面有一个个果子垂下来,状如小儿。这就是三界闻名、大名鼎鼎的人参果树了。
人参果树下有一方古朴云木,自成桌台,台上摆着金击子、白玉盘、琉璃茶盏等等,俱各精致。
三位神仙各自落座,镇元子伸手一指那果树,声音如钟磬清响,抑扬顿挫:“这人参果深蕴文化,物性暗合天道,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所以不可轻吃,须得有一套规矩。我先给贵客演示一下,什么叫遇金而落。”
他抄起金击子,就要登高摘果。李长庚不耐烦道:“得啦得啦,吃果子就实实在在地吃,搞这么多仪式,跟求雨似的,至于吗?”镇元子笑道:“我这是为了贵客好。就算是寻常果子,把大规矩往这儿一立,大道理往这儿一摆,那滋味立刻就不一样了,更别说我这人参果了。”
李长庚道:“你这一套是糊弄外客的手段,可别跟我在这里折腾。”镇元子说:“谁要糊弄你了?我这不是让大士见识一下嘛。”然后大袖一摆把器具都收了。
过了一阵,清风、明月端来满满一盘人参果,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堆如山高。观音吃了一惊:“这么多?我听说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啊?镇元大仙未免太破费了。”
李长庚嗤笑道:“大士你也着了他的道儿了,这个镇元子最擅吹嘘之术。明明人参果一甲子就能产三十枚,他对外都说一万年,把天上那些神仙唬得一愣一愣的,炒得简直比蟠桃还金贵。”
镇元子不乐意了:“老李,我好意招待你,你何必老是拆我的台?我要不说得这么玄乎,人家办瑶池会怎么会用我的果品做特供?道经有云,大成若缺,一样东西想要大成,必须让人觉得稀缺。”
观音隐隐觉得这话似乎不该这么理解,镇元子又道:“再说了,现在各路神仙都托关系来问我要,谁的面子都不能落。我少报一点产量,私下里再给他们多分,这人情不是做得更大了吗?”
在座的都通世故,见他说得如此坦诚,不由得齐齐拊掌大笑。有李长庚在,镇元子也不装了,挽起袖子抓起两枚果子,热情地搁到两人面前:“前头都是生意,须得端起些做派。现在是朋友,随便吃,随便吃,我那两个童子天天还削了皮敷脸呢——只一点,出门以后别给我说破。”
观音听了李长庚介绍,才知道他和镇元子早年是一同修行的同窗。后来李长庚飞升去了天庭,镇元子却选择在人间做个地仙,寻了处洞府侍弄仙果。
“老李不是我说你,当初你非要选飞升,上了天又怎么样?听着风光,一天天苦哈哈的,谁都怕,哪如我这里自在,既无考勤点卯之苦,又无同僚倾轧之忧,赚了功果尽由自己花销,何等逍遥。”镇元子道。
李长庚沉默片刻,似是不服气:“上天和种地,是个头脑清明的都会选前者,谁能想到你现在搞得这么大?再说了,论修行还是我修得好,唯独不像你一样会吹嘘,把自己包装成什么只拜天地的镇元大仙。”镇元子道:“吹嘘怎么啦?天下种果的多了,怎么偏我的果能送进瑶池做特供呢?我看老李你还是打心里看不起我,觉得不是正途。修行的法门多了,你焉知吹嘘不能直指大道?”
观音赶紧打了个圆场:“大道殊途而同归,他做天官,你做地仙,你们两个都有光明的仙途,又何必争个高下呢?”
“地仙之祖,我是地仙之祖。”镇元子纠正了一下。观音一听,好家伙,这名头可不小,可怎么在天界从来没听过?但她什么也没说,捧起人参果来浅浅咬了一口。
三位神仙吃过一轮,李长庚擦擦嘴道:“元子我跟你说个事。玄奘取经你知道吧?近期他会路过你们这里,需要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我知道,护法渡劫嘛,你老本行。”
“我想安排他们在五庄观偷一次人参果,跟你互动一下。你也有好处,可以趁机再宣传一下这果子多贵重。”
镇元子听到后半句,立刻眉开眼笑,连声说这个好这个好,可又忽一转眼珠:“这个……要我五庄观赞助什么?”
“都是老同学,谈赞助就俗了!”李长庚的右指往上一指,“我只要你一棵树。”
镇元子大惊:“啥?你们要这人参果树?不成不成,这是贫道的本命法宝,好不容易才红遍三界的。”李长庚道:“谁要你的果树了,我那洞府可摆不下这么大一棵。我是想拿这棵果树做做文章,把这一劫渡过去。”镇元子狐疑道:“你先说说看。”
李长庚不慌不忙,亮出方略:“也不必太复杂,还是你惯常待客那一套规矩。你先离开,就说去听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留下清风、明月招待玄奘。我安排他手底下徒弟弄落一枚人参果,被你的道童误会,他们一气之下,把人参果树掘根推倒……”
“等会儿,不是真推倒吧?”镇元子手里的人参果“噗”地掉在地上,立刻钻进土里去了。
“哎呀你听我接着说,他们闯下大祸跑了,正好这时候你回来,用一招‘袖里乾坤’把他们擒回来,说要为人参果树报仇。师徒四个,被你拿得严严实实的。”
镇元子一听自己神通这么大,得意得满面红光,可旋即皱起眉来:“可这事怎么收场?总不能真把玄奘杀了报仇。再说,人参果树被这么挖倒了,我以后怎么卖人参果?要不要最后再安排一段,让我运起莫大神通,把果树复原?”
李长庚看了一眼观音:“当然,这树肯定是要被治好的,但不能是元子你。”
“为什么不能?”镇元子很失望。
“你自己治好了,怎么放过他们师徒?到时候才是真收不了场了。”李长庚侃侃而谈,“你把悟空放走,让他自己去寻救兵。悟空寻到南海落伽山,请了南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前来,施展神通救活人参果树,问你讨了人情,放过他们师徒。完了。”
镇元子恍然大悟,原来李长庚真正的意图,是要给观音造势。他放下心来,对观音一笑:“大士放心,这吹嘘之术我是惯熟的,保管把大士揄扬得天上少有、地上皆无。”说完他转头对太白金星道:“我提个意见,你这么弄,还是显不出大士的厉害。”
“哦?那元子你有什么建议?”
“修仙我不行,若论吹嘘之术,老李你不行。你不应该让孙悟空直接去找大士,太直接了,显不出贵重。得先去找别家,别家解决不了,实在没办法了,再请大士出手,这么一抑一扬,方能显出大士的能耐。你找的别家等级越高,大士的威风就抬得越大。”
“有道理。我认识福寿禄三星,让孙悟空先去找他们,他们救不了,孙悟空再去落伽山?”
镇元子摇摇头:“这才一次抑扬,力度不够。俗话说一波三折,你至少得抑扬三次,才能给看客留下深刻的印象。”李长庚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行,我还能找来东华帝君和瀛洲九老,级别再高,就不太好请了。”
“也可以了。”镇元子啧了一声,似乎不甚满足,“对了,你难得请动这些神仙,索性做得透彻点。让他们来我这里一趟,替悟空求情宽限时间,好让他来得及去找大士。”
“这也太假了吧?孙悟空一个筋斗就到落伽山了,还用得着宽限时间吗?”
镇元子打了个响指:“老李我问你,我门口挂的天地二字,落款是什么?”李长庚一愣,他来过好几次五庄观,还真没注意过。
“就是我镇元子自己的字号。”镇元子道:“你看,所有人进门,都被这两个字震撼到了,至于那落款是仙是鬼,根本留意不到。这就是吹嘘之术的精髓所在,你不必天衣无缝,只要把想让他们看到的部分浓墨渲染即可——大家都急着看人参果树是否能救活,谁会在乎悟空去落伽山的时间?”
李长庚听出来了,这小子说得天花乱坠,根本就是夹带私货。请来这么多神仙齐聚五庄观,传出去他镇元子也能大大地露脸。到底是修炼吹嘘之术的,这一招袖里乾坤,包纳了多少神仙。
“嗯,行吧。”李长庚点头同意。镇元子最喜欢这些虚名,让他占点便宜也无妨,否则这家伙肯定出工不出力。
“我还有一个请求。”镇元子又抓来一枚人参果在他面前。
李长庚警惕地抬眼:“啥?”
“能不能在孙悟空去找那三拨神仙时,让他们一听我的名字,就脸色大变,说猴子你怎么惹了地仙之祖?”
“我刚才就想问,这地仙之祖,到底是你从哪里得来的名号?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咳,六百年前从下八洞神仙那边买……不是,评选出来的,便宜得很。我还有好些别的头衔,等我给你拿玉牒来看啊……”
镇元子起身要去取,却被李长庚一把拦住:“行了,元子,你还嫌自己不够威风啊?”镇元子道:“我这也是为大士着想。我身价越高,才越显出大士神通广大嘛。”
“南海观音巴巴地赶来给你救树,这人参果树将来又能多一层光环,够你吹嘘一阵了。”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观音忽然开口:“老李,你这里还有个破绽。镇元子……呃,镇元大仙一开始为什么要招待玄奘?这个动机不设计好,后头的一切都成了无本之木。”
她点到了关键。玄奘是凡胎,镇元子是地仙之祖,身份悬殊,正常情况前者都没资格进山门,凭什么镇元子会给他人参果吃?
李长庚和镇元子各自陷入了沉思。过不多时,李长庚道:“这样好了,我就说你久仰他前世金蝉子的大名,所以想招待他一下。”
“不妥。我久仰金蝉子,这不是上杆子巴结吗?不合我只拜天地二字、崖岸自高的风格。”镇元子抿着嘴,一脸不满足。他又琢磨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那……就说我和金蝉子是故友如何?”
能和佛祖二弟子是老友,那身价可就又提升了几分。但李长庚连连摇头,不是不给老同学面子,是因为这事实在复杂。金蝉子到底什么身份,如今还悬空成疑,不可贸然再牵扯因果。
但镇元子似乎被这个想法迷住了,一门心思缠着说:“你得想想办法,让我和金蝉子扯上点关系。”李长庚抵挡不住,最后还是观音开口:“镇元大仙,你看这样如何?昔日灵山的盂兰盆会上,你与金蝉子同席,他替你传了一盏茶,看在这个情分上,你才招待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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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元子一拍桌子,双眼放光:“这个好啊!故交有点俗,传茶的交情才显得别具一格,清雅高古,妙极,妙极。”李长庚也笑起来:“将来这故事讲出去,你观后头的茶叶也可以多卖几包了。”
传茶的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其中可以解读的空间很大,而且旁人无从查证。镇元子大为满意,连赞观音大士高明。三人欢欢喜喜又吃过一轮,镇元子拿出纸墨,请观音留诗题字。李长庚袖子一捋,说“我先来我先来”,镇元子想要阻拦,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李长庚笔走龙蛇,转瞬间就写完两句:“五庄观内拜天地,清风明月伴我眠。”
观音转过头去,装作去看人参果树。镇元子脸颊抽搐了一下,伸手把纸强硬地抽走,勉强笑道:“算了,算了,咱们老同学之间,不讲究这个。”他生怕李长庚还纠缠这茬儿,主动道:“哎,对了,五庄观结束之后,你们是不是还得往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