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动物园-第五章 疯喇嘛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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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疯喇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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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马戏团式的草原巡游不知持续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更不知是朝着什么方向。它就像梦一样,没人知道从何时开始,只知道何时结束。

晨曦的第一束金黄色光芒自东方投下之时,月亮终于隐去了身形,那神秘的力量也随之被屏蔽。柯罗威教士陡然停住了脚步,双眸恢复了焦点。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头缠红色手帕的美丽女子,她正掀开蒙古包的帘子,探出半个头来观望天色。

教士和女子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都愣住了。女子的视线很快越过教士的肩膀,看到他身后跟着的那一长串动物。动物们此时也恢复了正常,它们茫然地左顾右盼。在队伍末尾的虎贲似乎有点儿累了,朝阳让它很想睡一会儿,于是它张开大嘴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就地趴下。

那女子被虎贲的吼声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连忙把头缩回去,把帘子重新放下。

直到这时,教士才顾得上观察一下眼前的建筑。

这个蒙古包是蓝白两色,体积不大,坐落在草原上一处微凹的洼地里,这样可以避风。教士曾经在京城研究过这种游牧民族的居所,还特意找了几个蒙古人请教。眼前这顶蒙古包,支撑整体结构的哈纳用的是细木条,沙柳制成的乌乃在顶上形成一圈伞盖式的椽架,两者之间用棕红色的驼绳捆扎住,再铺上一层毛毡。包门开向东南,天顶奥尼很小。

这个规制比正式的蒙古包要简陋得多,应该是旅人在途中临时扎的宿营地。不过那铺在外面的一圈毡子可一点儿不简陋:蓝色来自于染青厚毡,白色来自于白毡胎,上面还绣着符号一样的花纹与鸟兽,可见这个蒙古包的主人出身一定很高贵。教士还闻到一股奶茶的清香,从帐篷里飘出来。

教士还没来得及研读那些符号的寓意,远处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叫喊声。他抬起头,循着声音朝草原的方向望去,看到七八个身穿浅黑袍子的骑手匆匆朝这边赶来。他们手里拿着火枪和马刀,用蒙语嚷嚷着什么,看起来颇为着急。

他们的衣着和装备要比昨天的马匪强得多,身上却没有什么血腥味和杀气。教士猜测他们是那位身份高贵女子的护卫,清晨正牵着马出去吃草,听到女子尖叫,这才急忙赶回。

这些护卫从蒙古包背面的西北方向过来,然后突然扯住缰绳,马匹前蹄仰起,发出唏律律的嘶鸣,竟然全数停住了脚步。

刚才被蒙古包挡住视线,他们以为只有教士一个人,可一绕过帐篷才看到,教士旁边还站着一头巨大的长鼻子怪物,还有两匹花纹古怪的马。最可怕的是,远处一头杀意肆起的猛兽正盯着他们**的坐骑,那一对绿色瞳孔正在收缩,随时可能会扑过来。

护卫们犹豫了片刻,可责任心还是驱使他们硬着头皮冲了上来。教士连忙高举起双手,用汉语大声表明自己的身份,表示并无任何恶意。可骑手们在高度紧张之下根本没有听见,他们迅速围成一个圈,想把教士和动物们团团包围。还没等包围网形成,万福突然发出愤怒的号叫,用长鼻子把其中一个人狠狠地抽下了马。

这个举动让其他护卫大为紧张,四五把火枪同时举起,对准了教士的胸膛,准备随时扣动扳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女子再次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大声用蒙语交代道:“住手!”

护卫们对女主人的声音反应迅速,纷纷放下火枪,后退了一步,可脸上的戒备仍在。其中一人跳下马去,查看那个被象鼻子抽飞在地的倒霉鬼。女子看向教士,居然说出一串流利的英文:“请你的野兽安静下来,不要伤害我的人。”

她的发音不算标准,可意思表达很清晰。教士惊喜之余,伸手去抚摸万福的耳朵,小声地说了几句。万福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后退了几步,可看向护卫的眼神仍旧充满敌意。在她心目中,这些人和昨天的马匪是完全一样的。

误会除以后,双方都谨慎地收起自己的武器,隔开一段距离。女子从帐篷里走出来,她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穿着一件红边绉绸短袍,头上缠着一块赤霞色的手帕,与乌黑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长发朝两边分开,扎成两条粗大的辫子,辫子里还绞着几根红丝线,缀满玛瑙和细碎的玉圆珠。

女子警惕地问教士能否先把这些猛兽控制住,再来谈话,不然没人会放心。教士自然不会拒绝,他自从发现她会说英文,心中大为释怀,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乡一样。

在护卫的帮助下,教士将万福等动物用绳子拴在蒙古包附近的拴马桩上。这是一种楔形木桩,一头盖着一层薄薄的铁皮,敲进草原的泥土里,可以作临时挂马之用。其实这种拘束对万福来说形同虚设,只消轻轻一扯就能连根拔起。可是为了消除护卫们的戒心,这个处置还是必要的。

至于虎贲,教士向女子借了半扇羊肉,丢给它。吃饱喝足的虎贲比猫还要温顺,随便你怎样拴捆都无所谓。

等到所有动物都安顿好了,护卫们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各自散开。女子对教士嫣然一笑,邀请他进帐篷里共进早餐。

在蒙古包的正中央,一个铁锅正咕嘟咕嘟煮着奶茶。女子从随身褡裢里掏出一把炒米和两团锞子丢进去,搅了搅,再用一个镶着银边的木碗盛满,递给教士。

教士经历了一天一夜的磨难,早已饥肠辘辘。他不顾礼貌,稀里呼噜地连吃四碗,感觉一股热流在全身弥散。第五碗见底以后,他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满脸羞惭地为自己的粗鲁道歉。

看到教士孩子一样的窘迫模样,女子大笑。她有着一张蒙古人的典型面孔,眉长眼细,颧骨很高,年轻的五官弥漫着鲜亮的活力,一笑起来如同草原上所有的鲜花都同时绽放。

女子先做了自我介绍。她叫萨仁乌云,蒙语里是“像月亮一样”的意思,是喀喇沁亲王贡桑诺尔布的一个远房侄女。

这位贡亲王的头衔有喀喇沁右旗札萨克和卓索图盟协理盟长,是赤峰周边最有权势的人。他是个开明的人,并不抱残守缺,积极向外界学习。在他的主持下,报纸、学堂、电报等新生事物被引入漠南蒙古,给这个古老的地区注入新鲜活力。作为开化的举措之一,贡亲王开办了蒙古第一所新式女校——毓正女学堂。萨仁乌云的英文正是在这所学堂里学来的。

和大部分蒙古人一样,萨仁乌云生性好动,喜欢四处游走。趁着七月这个最好的时节,学堂又放了假,她决定深入到这一带的草原,勘察地理情况。贡亲王担心会遇到马匪,特意派遣了几个王府最精锐的护卫跟随。

没想到马匪没遇到,她反而撞到一个落难的教士。

萨仁乌云眼神闪动,充满了好奇。她之前曾经接触过不少教士,也在博物图册上辨认过大象、狮子这些草原没有的动物,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教士会和这么多动物突兀地出现在草原深处,连一辆马车都没有。

说起这个话题,教士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先说了自己前来中国传教的经历,然后说到在前往赤峰的途中遭遇了马匪。萨仁乌云听得很认真,中途还把护卫队长叫进来,告诫他要加强戒备,那批马匪可能还没远离。

“可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萨仁乌云发问。

根据教士的描述,他是翻越了塞罕坝之后的次日,遭遇了马匪。可是现在两人相遇的地方,距离塞罕坝有很长一段距离,失去了车队的柯罗威教士,怎么可能徒步带着这么多未经驯养的动物,在一夜之间横穿草原?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柯罗威教士困惑地摇了摇头,那一夜的经历他完全不记得了,脑中一片空白,记忆似乎被强制抽取出来。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绞尽脑汁地回想了半天,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一片神秘的月光洒下来。

萨仁乌云以为教士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没有继续追问。可她还是很好奇:“那么,你为什么要千辛万苦把这些动物送到赤峰呢?”

教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华国祥的电影放映机说起,讲到教堂的那一场火灾,讲到万牲园的变迁,然后摊开双手,平视着萨仁乌云,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我想在草原上建一个动物园。”说出这句话时,他原本黯淡的双眼重新放射出光芒。

萨仁乌云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赞叹道:“这是个多棒的主意呀!”她接受过新式教育,在书上见过动物园,但她没想到居然有人有勇气在草原上建一个。

“可是主并不赞同我的想法。”

说到这里,教士重新陷入沮丧。他的面部肌肉**了一下,昨天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了,那恐怖的感受仍旧残留在记忆里,像一道不易痊愈的伤口。他下意识地双臂抱住自己,嘴唇颤抖,一半是因为恐惧,一半是因为他意识到,所谓的启示也许并非神的本意。

萨仁乌云歪了一下头,似乎想从另外一个侧面观察柯罗威教士。在铁锅腾腾的蒸汽中,教士的表情不停发生着细微变化,这个人的内心一定处于纠结与矛盾之中。

她为自己盛了一碗奶茶,却只是沾了沾嘴唇:“可你一个人带着这些动物,穿行了这么远的草原夜路,而且遇到了我。要知道,最大胆的牧民也不敢在夜里这么做,而你却带着这么多野兽做到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它确实发生了。”

柯罗威教士怔住了。他对那一夜的事情实在是没什么记忆,事实上,他刚刚才从那种空灵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还没来得及重新用理性审视自身的处境。经过萨仁乌云一提醒,他才觉察到这其中的微妙味道。

教士闭上眼睛,努力地回忆,可最终还是没有想起来。他脑海里浮现的最后画面是跪倒在老毕的尸体前方,任由崩溃的情绪淹没自己。

“车队遇袭确实发生了,老毕和他的同伴都死了,建动物园这件事已经注定无法实现。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能把我带到赤峰州,我要跟总堂联络……”柯罗威教士虚弱地说道。信心是一回事,现实则是另外一回事。

萨仁乌云突然俯身凑近柯罗威教士,让他有点儿猝不及防。女孩的声音很执着:“你的动物都在吗?”

“嗯,是的。”

“你还活着,对不对?”

“没错。”

“那么,你到底想不想在草原上建一座动物园?”

“想。”

“是因为别人让你这样做,还是你自己想这样做?”

“当然是我自己。”

萨仁乌云拍了拍身旁的羊毛靠垫,无比认真地说:“我不了解你所信奉的神明,可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的神不愿意这样做,他在一开始就会阻止你,不是吗?”

柯罗威教士注视着姑娘的双眸,她并非基督徒,可他能感到一股力量传送过来。他忽然明悟,这不是一次挫折或否定,这是一次试炼。上帝从来没有抛弃过他,只是在试探他的信心是否坚定。

他深深地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这是多么明显的一件事,任何一个信心坚定的教士都应该在第一时间想到。可自己呢?在遭遇挫折时完全崩溃了,居然还去质疑上帝的意旨,需要一位异教徒提醒才如梦初醒。

柯罗威教士仰起头来,朝蒙古包的天顶看去。金黄色的光芒变成一条狭窄的光束垂落下来,刺痛了他的双眼,让他泪流不止。去赤峰州的意义难道不就在此吗?教士跪在地上,忏悔自己的软弱和动摇过的信心,乞求主的宽恕。

萨仁乌云安静地等在旁边,直到教士完成忏悔,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拍了拍教士的肩膀:“昨晚长生天给我托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头白象从西方而来,它化成一条哈达披在我的肩上。这是我的神给我的启示,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因果吧我会帮你实现这个梦想的。”

教士对这个承诺感激不尽,只是他对蒙古女孩口中的“神启”略有不解。长生天是蒙古人的神祇,它怎么会对一个传播福音的基督徒发出启示?不过他一转念,想起了老毕拴在大车旁边的三清铃和卢公明评价中国人的话,他们确实沉迷于各种信仰,彼此相处融洽,毫不介意,这种性格自然会反映到他们所信奉的神明身上。

这是柯罗威教士的宗教精神所不能接受的。于是教士向萨仁乌云表示感谢,并谨慎地说了一句:“愿主保佑您。”他偷偷抬眼去看,发现女孩并无不悦,反而很高兴地接受了。

萨仁乌云决定帮助教士,不光是因为梦见白象的缘故。她相信缘分,也挺喜欢这个有点儿呆呆的教士,尤其是当他说起动物园时那发自内心的兴奋,让她想起自己的叔父贡亲王。

她记得贡亲王从日本考察回来以后,在王府与她聊了很多见闻。一说到那些外界的新鲜事物,贡亲王就兴致勃勃,说一定要找机会把它们都引入到草原来。他絮叨了许多方案细节:这个学校建在哪,那个工厂建在哪,道路该如何修整,怎么从外面聘请教师——贡亲王说话时那孩子一样兴奋而好奇的神情,和柯罗威教士一模一样。

“我先带着你去趟赤峰州,那边的知州和我叔父很熟悉,他应该能帮上忙。州里有电报局,跟京城联系很方便。”萨仁乌云高高兴兴说着自己的计划。教士看着这个蒙古姑娘,苦笑着摇摇头。运送动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光凭她和几个护卫帮不上什么忙。

他提醒说,最困难的是如何把这些动物从荒渺无人的草原运走。萨仁乌云骄傲地伸长手臂,向四周一划:“太阳光所及的草原,都会向萨仁乌云这个名字献出祝福。”

不待教士详细询问,萨仁乌云已经行动起来。她把护卫们召集过来,宣布这一次的出猎提前结束,接下来先护送教士和那些动物前往赤峰州。护卫们面面相觑,觉得这实在有些诡异,但是又不敢违背女主人的命令。于是他们拆掉蒙古包,扔掉不用的物资,派出一个最快的骑手去附近的苏木(蒙古旗下一级军事行政单位),征调能用的大架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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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期间,教士带着萨仁乌云简单地参观了一下动物们,他一一进行介绍,算是为日后的动物园做一次预演。教士说了它们的产地、种类以及一些基本习性,蒙古姑娘听得饶有兴趣,不时发问。

萨仁乌云最喜欢的是那头狮子,第一眼看到时就很喜欢。它那股懒惰皮囊下汹涌的野性,和这个蒙古姑娘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可惜的是,虎贲对她显然没兴趣,眯着眼睛睡得正香——昨晚的长途跋涉对它来说,实在是破天荒。

她最不喜欢的是那条蟒蛇。萨仁乌云一看到这条可怖阴沉的动物,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跳开,浑身颤抖。教士知道有些人天生惧怕蛇,这是夏娃遗留下来的心理阴影。他连忙把萨仁乌云带开,去看万福。

萨仁乌云看到这一头白象,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她相信这就是梦中从西方走来的那一头。她走近白象,万福没有闪避,任凭萨仁乌云抚摸自己的耳朵和长鼻子。萨仁乌云想了想,从右侧辫子里捋下一条挂满珊瑚和彩石的红丝线,系在了万福嘴边的凸起处——万福是一头母象,没有象牙,只在嘴两边有微微的肉包凸起。

少女把额头贴在万福白皙粗糙的肌肤上,她细嫩修长的手指滑过红线上的一枚枚饰物,好像在数念珠。她开始低声念诵着什么,教士听不懂,大概是什么玄奥的经文,然后诵经声演变成了歌声,或者说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萨仁乌云的歌声忽高忽低,悠扬中还带着一股苍凉的忧郁,只有草原上的风能配合上这节奏。正在姑娘的声音逐渐低沉之时,万福抬起长鼻子,搭在萨仁乌云的肩上。这头母象仿佛把握住了风的节奏,知道歌声何时结束,挪动肥厚的脚掌,让姑娘贴得更紧了。

教士站在旁边,发现万福的眼神更清澈了,透亮明快,所有的光芒都收敛在瞳孔中,就像月光。他忽然想起来,似乎昨晚在草原上听到的就是这样的歌声。

“你昨晚是否唱歌了?”教士略显鲁莽地问道。

萨仁乌云的脸颊贴在象鼻子上,笑着回答:“我每天晚上都会唱歌啊,这是我在草原上的使命。”

这个回答有些奇怪,不过她没有进一步解释,教士不好追问。他暗自揣测,也许昨晚就是萨仁乌云的歌声把自己引到帐篷附近来,那些幻象不过是过度疲惫而产生的幻觉。

那些护卫手脚麻利,很快就拆完了蒙古包。又等了一阵,找车的人也回来了。萨仁乌云这个名字在草原上确实相当有影响力,附近苏木一口气派出了四辆大架子车和四辆勒勒车,几乎倾其所有。

在装卸这些难伺候的乘客时,其他动物都还好,只有虎贲着实费了一番周折。其实它只要吃饱了,并不介意在哪里待着,可是那些拉车的辕马却不肯配合。它们一闻到野兽的气味,就吓得魂不附体。萨仁乌云建议干脆让她牵着虎贲走算了,就像教士牵着万福一样,但教士坚决反对这个鲁莽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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