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云破月来,百花盛开。
她对上一张脸。
澄澈的黑瞳,桃花一样的红唇,流水般的乌发在风里轻轻拂动。
那是一张……妖一般绝色的脸。
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
穿着青衣的素时站在升仙台上,只需往前一步,她的生命就将拥有两条岔路——
一条陨灭,永世不得入轮回更替;一条得道,成为景止一般的仙人。
景止……素时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恍惚间,她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时,她不是妖,是人。
那时,他不是仙,是妖。
春寒料峭的清晨,风里带了一丝水汽。城郭内,路上渐渐出现几个身影,大多是赶早市的商贩。一个十六七岁的绯衣少女脚步轻快地走到老典当铺门前,从刚卸下半边旧木门板的门口灵巧地钻进去,把寄放在此的桌椅等物一一拖到路边,支起摊子。
那些物什都已经旧了,桌面坑坑洼洼不平整,椅腿裂了一处。这小小的茶摊里,唯有少女是鲜活的。她漆黑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垂挂髻,没一点饰物,衬得一张白皙的小脸十分素净,秀气的眉毛轻舒,嫣红的嘴唇微微抿起,素手如一对素蝶翩飞,灵巧地将茶杯茶壶冲洗干净,又轻搓茶饼,弄出些零散的茶叶,投进壶里,用滚水冲开,顿时清香扑鼻,绿意盎然。
茶叶未见得有多好,可这茶香蔓延,随着春风穿林渡野而去,在这料峭的春意里格外温暖诱人。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见预备的事情已经做完,便拿了干净布头擦起桌子,静静待客上门。
今日来的第一位客人,是个高挑纤瘦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旧布衫,衫上有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安静地走到茶摊边,闻了好一会儿,却突然转身走了。少女也没招呼,只抬眸看了一眼,却见她离去的背影,衣衫下缘微卷,露出了毛茸茸的尾尖……
少女心里微微纳罕了一下,垂眸继续擦拭着桌椅,脑中想起各种离奇的故事来。爷爷定下的规矩,茶摊不收银两,只收故事。这十多年来,她听过太多太多故事了,什么王孙贵胄的爱恨情仇,什么贩夫走卒的发家历史,甚至什么仙啦妖啦,满脑子都是。她有时候都怀疑,自己这十六七的年纪,心境怕是已经同当铺余掌柜家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样了……“素时姐姐!”有少年清越的嗓音远远传来,少女轻拍一下脑袋——当真不能背后说人。这不,余掌柜家七十老太最心疼的重孙儿来了……放下布头,少女向湿漉漉的街道望去,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正向这边缓缓走来。老的一身书生打扮,头上还颇为讲究地裹着方巾,慈眉善目、肚子微凸,步态沉稳。那十五岁的少年就明显不适应这步速了,极想“嗒嗒嗒”地快步冲到他的素时姐姐身边,偏偏又不愿放开搀着那老者的手,步履顿时显得有些可笑起来,他看起来就像一尾落在地上的肥鱼。
素时“噗”地就笑出了声。
“没规矩。”二人走到近前,老者瞪了一眼脸上还残留着笑意的素时,捋着胸前一缕白胡,“你余家弟弟是在帮我。”
“是是是,爷爷说得都对。”素时狗腿地对着爷爷连连颔首,转脸看少年,从善如流,“鱼丸,谢了!”
“素时姐姐,说了好多次了,我不叫鱼丸。”少年挺胸抬头,脑袋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吾乃余一白!‘得此喜信,胜听挞音,当浮一大白!’”
素时知道鱼丸掉的书袋,是他出生时的典故。当铺余老板老来得子,激动得满眼含泪。当时爷爷也在场,就说了这么一番话,本意是“你得了喜事,该分我一杯酒,巷口王桂花酿的最贵的那种酒就好”。谁知余掌柜大声赞叹:“不愧是……”随后立刻给宝贝儿子定下了“一白”这个名字。素时后来还替他担心,若再得一子,难道叫“二穷”?
反正,她更喜欢“鱼丸”这个叫法。弹弹软软的鱼丸,多好吃呀!
鱼丸并不知道素时姐姐在想什么,兀自高高兴兴地将茶铺内的一张椅子拉开,让老者坐下:“蒲爷爷,您坐。”又将老者惯用的笔墨纸砚摆到他面前。忙活完了,鱼丸笑眯眯地凑到素时身边:“素时姐姐,给我杯茶吧。”
这孩子,当真是几年如一日的黏人。素时笑着应了一声,拿早上沏开的茶叶泡了一杯香气扑鼻的茶水。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料峭的春风也变得和煦而舒缓。一队六七个白衣人队列整齐地向茶铺走来,个个肩背笔直、背背长剑。素时看得出来,那身上的衣料与发髻上的玉簪,都不是寻常之物。她心里微微打了个突。
那群人中为首的是个老头,须发皆白,双目微眯,仿佛将要睡着,却仙风道骨,自有一股凛然的气势。素时看看这人,又瞥了一眼自家爷爷。真论气质,爷爷也不输此人,可谁能猜到爷爷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背后,却有一颗老顽童般的心哪。
一队人进了茶摊,其中一个眉目清丽的白衣女郎嫌恶地扫了一眼桌子坑坑洼洼的地方,勉强坐下,丢了银两在桌上,声音清冷:“上茶!”
鱼丸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皱着眉头看她。素时却神色未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姑娘,你是第一次来,不知道我们茶摊的规矩。我们不收银两,只收故事。”
白衣女郎眉头一颦,嘴角弯起,似乎觉得可笑:“故事?!”
素时点了一下头:“是。爷爷的茶摊开了十九个年头,就只有这一条规矩。
只要讲个故事,便可以换得茶水。”
那白衣女郎怫然不悦:“没空说什么故事,你收了银子,上茶水就是了!”
素时还来不及说话,便听到那为首的瞌睡老头淡淡呵斥了一声:“阿袖!”
女郎绷着脸住了口。
老头睁开惺忪睡眼,望向爷爷,再开口已经多了一丝郑重:“先生贵姓?”
爷爷拱了拱手:“姓蒲。”
“蒲先生读书之人,有如此之志,放下身段于民间收集故事,倒是值得尊敬。只是今日着实不便,还望行个方便。”
他说完话,又闭起双目,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素时看了看爷爷,爷爷眉心微微一跳,向她点了点头,又向某个地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折身去泡茶。鱼丸跟在她身后,小声却坚定地说:“素时姐姐,你别怕,就算他们有剑,我也一定会保护你的。”
少年眼中一派赤诚,素时不禁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她按爷爷那记眼神指示,取了他用来醒脑的苦瓜汁,悄悄往水里滴了几滴。
众人喝了茶,脸纷纷皱了起来。那阿袖嫌杯子脏,只端起茶润了润唇,急不可耐地问道:“聂大师父,你算出来没有?真能感应到上仙的仙气就在这附近?”
素时心中猛地一跳。
上仙……这种故事,简直就是为爷爷量身定制的。
“师妹。”一个青年打断她的话,声音中带着不赞同的意味,“修仙之人,当戒骄戒躁。”
修仙……素时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屏息侧耳,已经感觉到爷爷手中的笔加快了书写的速度,简直行云流水一般。
修仙门派数人……于城郭内……感应仙气……寻觅上仙……蒲爷爷运笔如飞。
那白衣女郎黛眉轻蹙,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可是上仙这次大败而走,还不知去了哪里,咱们道法一门要如何见人?”
此派名叫道法……派中代表人物某某上仙比试输了……大约是输给了其他门派的仙家……随即远遁……蒲爷爷笔耕不辍,只恨不能写得更快一些。
“师妹!”青年微微提高了音量。白衣女郎嘟了嘟嘴,愤愤地灌了一大口水,却也不再说话了。
蒲爷爷的笔慢慢停了下来。素时感觉到爷爷的失望,提起水壶,过去给那白衣女郎添了水,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茶叶沉浮,与人相类,姑娘不必气馁。”
“可我们乘虚上仙……”那阿袖果然受不得激,立刻就要拍案而起,暴露更多细节。那假寐的老头却突然睁眼,凛冽的目光在素时脸上停留了片刻。
被发现了?好吧……自己试探的口气是有些冷淡,毕竟她不喜欢这个白衣女郎,并无真的相劝之意,只不过想激对方再说说细节。
素时吐吐舌头,退了回去。她到爷爷身边,做了个“我尽力了”的表情,微微摇了下头。
老头忽然站起身,环视了一遍门下弟子,道:“我已感应到了,走!”
众人很快便整齐地离去了。那个喝止阿袖的师兄走在最后,朝素时拱了一下手,留下了一小块银两。
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那么嫌恶,那么不友善,给银两的姿势没那么像施舍的话……素时大概还会谢谢他的仗义也不一定。
爷爷看着那群人离去的背影,微微蹙着眉头,慨叹了一声:“修仙之人啊……”
素时也在心里暗暗叹气。时人对修仙门派都是尊敬的,对妖类都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偏偏爷爷与众不同。他不爱听那些降妖除魔的正道之事,反倒对好妖怪的故事很感兴趣。可惜这爱好十分小众,对大多数人来说,妖就是恶,哪有什么好妖怪?他们也因此受到了不少排挤和欺负。但爷爷始终未改初心,她也相信爷爷自有道理。
今天,看到这个白衣女郎,她突然就更能理解爷爷了。
素时走过去收拾,鱼丸跟过来帮忙。她刚刚收起最后一个杯子,突然听到一道清越的声音:“我可以……喝杯茶吗?”
又是什么人?素时抬起头。
那一刹那,云破月来,百花盛开。
她对上一张脸。
澄澈的黑瞳,桃花一样的红唇,流水般的乌发在风里轻轻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