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妖一般绝色的脸。
他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衣,露出锁骨与线条优美的手臂,双足蹬着木屐,踢踢踏踏,露出圆润可爱的脚趾。可偏偏,他身形颀长、肩背挺拔,有一种凛然的正气。两种气质融于一身,形成一种世间无二的风流姿态。
这个人……很危险哪。鱼丸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扯了扯素时的衣袖。
素时没有回应。
素时神色呆滞,目光凝望着来人的眸子。那双眸子清澈却又仿佛洞明世事,其中潋滟难描难画,她一时找不回自己的神志。
这个人……一定是仙人吧?若不是仙人,哪个男儿能生成这样?这样媚又清正,这样美又有风骨。
衣袖被用力连扯了几下,素时方才惊醒。她回过神便看到鱼丸神色不大高兴地看看自己,又充满警惕地看看那个进来的男人,大有一种“姐姐要被人抢走了”的即视感。
素时脸红了,轻咳一声:“请坐。”
她转身就去拿水壶,才迈出一步,便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上,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全是一派欢喜。
“姐姐,他可还没有讲故事呢。”鱼丸的声音打破了那些雾障,直直地传到她耳中。她恍惚间听见自己说:“不必了,反正今天都已经破例了……”
那个容颜绝色的男子一怔,看向素时,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并非厌恶,反倒带着几分隐忧之色。鱼丸看到了,却以为他在讥讽素时,顿时仿佛被踩了痛脚一般勃然大怒:“喂!你喝完了茶就赶紧走!”
“鱼丸!”素时连忙阻止。
男子没有理会,望了一眼腮似红云、一双杏眼雾蒙蒙却隐隐闪着光的少女。
他低低地说:“我要是走了,她就……”
他没再说下去,自顾自在角落处坐了下来。素时把茶杯轻轻放到他桌上,视线触及他修长白皙的手,便立刻脸颊泛红,微微垂下了头。鱼丸焦急地四下环顾,想要找人来帮帮自己,却见隔壁菜摊子那三十多岁的婶子和她不足十岁的女儿也都痴痴呆呆地看着这边。就连蒲爷爷,手中握着笔,视线也凝在男子身上。
这是怎么了?鱼丸要哭了,为什么大家都仿佛被迷了心窍?他明明觉得这个家伙十分可恶,一点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他的视线最后掠过一个刚刚走进茶摊、戴着兜帽的女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女人被他盯着,畏缩了一下,把自己藏得更深了。可这一个举动,却让鱼丸清楚地意识到,她没有被迷惑。
“喂喂,你有没有故事?可以换茶喝!”鱼丸大声嚷道。
那女人望了一眼香气四溢的茶,咽了咽口水:“我……那我就讲个故事吧。”
传说,仙界有个升仙台,高不可丈量,宽不可丈量。可这么高这么宽,却被人叫作“一线”。
原来,这一线说的不是大小,而是升仙的机会。生而为人,或者生而为妖,经过漫长的修炼,才有机缘上达仙界。从升仙台跳下,就可能升仙。修行越高、行善越多,升仙的机会便越大。失败者,魂魄将永不入轮回;成功者,却也会忘却前尘往事。
所以才有一句话,叫“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
——升仙,在某种意义上,堪比修罗场。
“这哪里是个故事,”鱼丸嘟着嘴说,“充其量不过是个说明文罢了。”
戴兜帽的女人停顿了片刻,又说:“三界之中,你知道为何只有仙、人、妖?那神在哪里呢?”
鱼丸微微张开了嘴:“在哪里呢?”
女人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悠远与神秘:“世间原本还有一个神,那是三界中最后的一个。他为了让那些向善的人与妖有一条途径能修仙得道,倾尽自己全部的神力,造起了升仙台。然后,他神力全失,永远永远地沉睡了。”
鱼丸不说话了。
素时仿佛置身于一片茫茫混沌的深海里,听完了这个故事。她对自己此刻玄妙的心情也隐隐觉得怪异,努力收拢心神。她不敢再看那男子,眼观鼻鼻观心,可观到自己的那颗心,依旧在剧烈地怦怦直跳。
“升仙台?”她清楚地听到那男子带着感兴趣的口吻问。
那个戴着斗篷的女人点了点头:“这数万年来,一些人潜心修炼,跳下升仙台后真有不少成了仙;而跳下升仙台的妖能成仙的却寥寥。但即使如此,还是有无数妖怪前仆后继地跳下了升仙台。”
“为什么?”男子眨眨眼睛,“他们明明知道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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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面对死亡的恐惧,也好过面对人们的厌弃和仙家的追捕猎杀吧。”女人回答。
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了。
即使是一直对妖类有所抵触的鱼丸,也从这言语之中感觉到了强烈的落寞。
是怎样一种更深的畏惧,让他们连死都不再畏惧,拼着灰飞烟灭,也要赌一把未来?
素时心里隐隐作痛,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水。容色逼人的男子眸光如水般流淌过她的眼角,又很快转了开去,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一片沉默之中,蒲爷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把快要写秃的毛笔搁在砚台上,缓缓地说:“仙,也有恶的;妖,也有好的……”
这句话他反复说过许多次,可是真正能听进去的人寥寥无几。素时心里有些发酸,转身去泡了一杯茶,递给那个戴着兜帽的女人,压低了声音:“你衣服下摆卷起来了,快些拽一拽,别被人发现了你的尾巴。要是被发现了,怕是会被人抓了去……”
那女人一惊,尾巴尖儿都绷直了,连忙拽了拽衣服。好在无人注意,唯有那容色逼人的男子似乎不经意地向这边望了一眼,但眼神平和,甚至还有些温柔。
女人叹气,小姑娘煮的茶实在香,自己克制着走开了一次却又忍不住被吸引回来,好在小姑娘是个好人……自己还是速速喝完茶离开吧……鱼丸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姿容绝俗的男子,见他看向素时,顿时有些不大高兴,又踮起脚去瞧他手里的茶杯。见茶杯已见底,他立刻走过去拉扯男子的衣袖:“你可以走了!”
素时心中突然一空。
男子微笑着开口,声音十分温柔:“我叫景止。既然喝了茶,也该讲一个故事。今日已经晚了,我明天来讲,好不好?”
素时听到的故事里说,世上有一种花,名叫罂粟。人们知道它会让人上瘾,因此往往会远远地避开,可就算是避开了,又会忍不住再一次被它吸引。
素时想,景止就该是这样一种罂粟。
她渴望见到他,却又畏惧见到他。她畏惧见到他,却又更畏惧再也见不到他。
怎么会这样呢?
不过是一眼啊……
鱼丸比谁都要黏素时,也比谁对她的情绪都要反应敏感。他归家的时候,鼓着腮帮子说:“素时姐姐,我不喜欢他来。”
素时笑,仿佛在自言自语:“那我们就只听故事,好不好?”
茶摊收起,暮色四合。没人注意到,那个叫景止的绝色男子轻拂衣袖,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了原地。
“唉……”景止回到山林的空地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早知如此,他喝溪水不就好了吗,怎么会跟那只蠢猫妖一样,被茶香吸引,特地跑到茶摊去讨茶喝?平白无故惹一个女孩子中了媚。
他阖目,脑中浮现出女孩那双雾蒙蒙却闪着微光的眼睛。糟糕啊,景止敲了一下自己的头。他也见过不少人,可这种天生媚术最多只会让人晕乎乎半个时辰。那些双眼迷茫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像这个女孩一般,迷茫中却又带着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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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看到了心里啊。
景止的身躯不知为什么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轻轻咬了下丰满的下唇。他若是此刻离开,小姑娘将会永远魂不守舍,如今,他只能在她身边多待上几日了。唯有让她熟悉了他身上的气韵,才能化解掉“媚”的**力。
虽然他此刻这样出现并不安全,虽然他很想快点离开这里……可是不行。景止绵长地叹息了一声——为了她昨日替妖流的那一滴泪,为了她善心地提醒那只猫妖,他也不能走。她同世间那些不由分说就要斩妖除魔的人类不一样,她那么善良,那么柔弱。那个小姑娘,应该有普通人的幸福,她定能找个好男子,和和顺顺地度过一生。
她不该中一只狐妖的媚,不该被毁掉触手可及的、平静的幸福。
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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