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阿凰,我来实现八年前的约定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茶摊里就已经坐了不少人。鱼丸研着墨满脸警惕;蒲爷爷握笔在手,时刻准备着;那隔壁摊上卖菜的一对母女菜也不卖了,占了一张小桌;另有几个闻风而至的大娘大姐,叽叽喳喳地闲扯着,脸上都飞着红晕。
素时在一旁泡茶,心里有些想笑。茶摊的生意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也从来没有那么多人愿意接近她和爷爷,一切都是因为景止。
这样容颜绝世的男子,自然不管是谁都会被迷住的,自己的反常大概反倒是正常的吧。就像爷爷迷恋王桂花酿的酒,鱼丸迷恋书堂的琅琅书声,她迷恋茶香的味道一样。这种迷恋,就算开始强烈了些、震撼了些,时间久了,也会化为心中淡淡的余韵。
不要紧的,她对自己说。
素时将茶一一给众人端上。她自昨日听完故事便没怎么进食喝水,却也不觉得饥饿口渴。旁人都没怎么注意,只有鱼丸看到了素时嫣红的唇瓣微微干涩,于是把自己的那杯茶推给她:“素时姐姐,你喝。”
她心里一暖,笑了笑,举起杯子来就抿了一口。突然间她动作一僵——茶摊上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只传来微微的吸气声。
素时抬起了眼睛。
——是他来了。
只一夕未见,再看到这个风姿绝俗的男子,她的心又开始慌乱地跳动。她手一松,那只杯子失了桎梏落下,眼看就要摔得粉碎。景止一步上前轻轻接住杯子,握在了手心里。
绵密的媚从他的吐息中流淌出来,素时的眼睛变得渐渐迷蒙起来。景止愣怔了一瞬,便觉得欣慰——她已经开始习惯自己的气韵了,真是太好了啊。
他找了昨日的位置坐下,没多想什么,就着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茶。鱼丸气得要哭——那是素时姐姐嘴唇刚刚碰过的杯子!这这这……他简直欺人太甚!
鱼丸还来不及暴走,便被景止那磁性而清淡的声音拉进了他的故事里……在很远很远的东方,有一个富饶的国家。在它的最东边,有一座边城。环城的城墙又厚又硬,前有护城河、背靠高山,真是占尽天险、固若金汤。英勇善战的秦家儿郎驻守于此,到如今的守城将军秦业,已经是第十三代了。
秦业将军生有一子一女。女儿秦凰格外美丽,还擅吹笛、弹奏箜篌。将门生虎女,秦将军倒也不是没动过让女儿练武的念头。那一天,他把八岁的女儿带到后山,想试试她的胆量。
他只给了她一把匕首,便赶着她进了山。黑黢黢的深山中,风里隐隐传来腥臭味,还有野兽低低的吼叫。小小的秦凰紧紧握着手里的匕首,脸色苍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她虽紧张,却没失了方寸,一路在沿途的竹子上刻下记号,以防自己迷路。
走啊走啊,她嗅到风里传来的湿气,心里一喜——附近有水源,那她可以喝些水,休息一会儿了!
天色微暗,小小的秦凰一点一点地摸到溪水边。她刚刚松了一口气,耳边突然有风声掠过。她下意识地举起匕首向旁一让,只见一团带着腥臭的大物从自己身侧急掠而过。那东西“嗷呜”一声,竟是一头年纪尚幼的老虎!
女孩儿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她屏住呼吸,牙齿咬破了下唇,拼命判断虎扑来的方位。在虎扑来的瞬间,她把匕首狠狠地刺了出去!
与此同时,暗中保护秦凰的秦将军座下神射手也射出了一支箭!
箭支没入幼虎的喉中,而秦凰的匕首也扎进了它的腹内。虎倒了下来,轻声呜咽着,慢慢断了气。秦凰跪倒在它身边,若说刚才的瞬间是为自保,这一刻她却为杀了生灵而难过,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慢慢蓄起了泪水。
——说到这里,景止的目光落在素时的眸子上,又极快地转开去。
秦凰坐在溪边发了一会儿呆,随后站起身来,削了一根竹子制成笛子。她坐在河边,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这安魂之曲,随着林间的风,传得极远极远……笛声渐渐转低,终至低不可闻。一片沉静中,秦凰突然听到黑夜里有个细细的声音说:“谢谢你救了我。”
女孩吓了一跳,怎么会还有人在这里?她站起身四下巡睃,可夜色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一小块巴掌大的粉红色东西,在一片漆黑中隐隐泛着光华。她暗自猜测是夜明珠之类的照明之物。
秦凰壮着胆子问道:“你是谁?”
那个声音说:“我叫辛。刚才那只幼虎本是想吃我的,谢谢你出现救了我。
你的笛声真好听……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但那团巴掌大的东西一直飘浮在秦凰附近。有人陪伴的感觉是如此奇妙,在寂静的夜里,她独坐时脑海中常常会出现的那些妖魔鬼怪再也没来侵袭。她抱膝坐在地上,静静地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清早,秦凰醒来,辛已经不在。她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母亲一看到她那副狼狈的样子,便大声哭了起来。秦凰想到那只虎,也不禁跟着泪水盈眶。
秦将军一瞧二人这模样,罢罢罢,做个将门弱女,有父兄护着,倒也没什么大碍。之后八年,秦凰很少再练武,养成了个文静美丽的大家闺秀。
然而她十六岁那一年,城池外的蛮族突然举兵侵犯。原来蛮族内部完成了一次合并,他们野心勃勃,想占有那个国家最最富饶的土地。
父亲与大哥带着兵卒出城迎敌已经两日了,秦凰在家中安抚惴惴不安的母亲。母亲抓着她的手,纠结许久,终于咬着牙说:“凰儿,你姑母就在临城,你收拾东西去避一避吧。”
秦凰一惊,她根本没想到事态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母亲?”
母亲的手微微颤抖着,从百宝格取下一支箭来。秦凰一眼便认出那绝对不是父亲的兵卒所用的武器,那支筒如此精良尖锐,带着可怕的倒刺……她倒吸了口气!
“这是蛮族所用的兵器。昨日,你父亲身边的副将送回的。凰儿,我们秦家的儿郎定要守住疆土。可你……你不一样啊……”母亲的眼睛湿润了,“你去姑母那里避一避,好不好?”
秦凰从不忤逆母亲,此刻却沉默了。她说不出那个“好”字。不单单是父亲多年忠君爱国的熏陶,更因为她的家在这里。若有个万一,岂不是永别?她怎么能走?
母亲抓着她的手更加用力,就在此刻,一个心腹兵卒已经飞快地跑了进来:“夫人,将军下令退守城内,他与大公子都受了伤,已经安排了医者治疗。”
母亲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若是轻伤,秦业如何会下前线?所谓的退守城内,离城破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文弱的秦凰猛地站起身来,声音清冷:“现在是谁在指挥?”
“是关副将军。”心腹兵卒的声音放轻,“人心已浮……”
这一次蛮族来势汹汹,向来如天神般屹立不倒的秦将军也受了重伤,关副将军为人怯弱,人心如何会不浮动?秦凰的素手握成拳头,望向摇摇欲坠的母亲。
她多么想去看看父亲和哥哥,多么想躲在他们身后、躲在避风的港湾里……可是,不行。
“娘,”她看向母亲,神色坚定,“你去看着父亲和大哥,城墙那里,我去!”
换下月白布衫,穿上劲装盔甲,将一头青丝高高束在脑后,文雅的秦家大小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城墙,一如八岁那年走向那片伸手不见五指、恐惧丛生的森林。
她唯一的遗憾是或许再不能摸一摸笛子,吹一曲笙歌。
城墙之外,密集的人群冲上前又被箭雨射了回去,留下一地尸体。可蛮族也杀红了眼睛,知道离胜利仅一步之遥,呐喊着继续踩着云梯冲了上来。
“各位,一定要坚守阵地,不光是保护城池,更是保护各位的家人朋友!我代替父亲,会一直守在这里!”
秦凰扬声呐喊,众人大声呼应。她看准时机,挥手喊道:“射!”
一日一夜的攻城战,秦凰抹了抹脸上的黑灰,走下城头。援军不至,这样的拉锯战之下,他们早晚弹尽粮绝,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大小姐,箭支已经不够了……”
“大小姐,城中粮食不足……”
“大小姐,将军和大公子至今昏迷不醒……”
越来越多的坏消息仿佛山一样压在秦凰瘦削的肩头。她熬夜看兵书、想对策,双眼通红,脸颊凹陷。可她实无良策,而眼看蛮族就要打进来了……“后来怎么样了?”鱼丸焦急地问。
景止却突然停住了话头,一下抓住了素时的手。她一直迷迷糊糊,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被烫着了,慌不迭地放下茶壶。原来她方才想倒杯茶给景止,却听得入了神,茶溢出茶杯,洒在自己握着杯子的手上,她竟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