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晖愣了一秒,脸上慢慢笼上寒霜:“你觉得是我?”
“那天我们在谷山下分别后,我回了家,你还在原处。而当时我表哥就在谷山,他随后就死在了那里……”白月说着,仔细观察着黝晖的表情。
他脸上没有心虚,没有惊慌,没有得意,有的只是冷漠,和一点淡淡的难过。她仿佛是安心了一样突然松了口气,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黝晖依旧板着脸。
“不是你。”她说,“我不该怀疑你。”
“现在怎么相信了?”
“我……我从小就能感觉到别人的情绪……你没有杀戮之意……”
黝晖一怔,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脸上一红,咳嗽了一声:“那别的,你有没有……”
白月茫然地抬眼看向他,他立刻不说话了。
“我……我要回家了,姐姐还要做法事呢。”白月说。
黝晖哼了一声,弯腰把她抱起来,妥妥帖帖地放在胸前:“我跑过去比你跑过去可要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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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还来不及反驳说她又不是乌龟,耳边已经响起猎猎风声。他跑起来真快啊,她想,如果他真要抓住自己吃掉,几乎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没那么做呢?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怦怦”声中,她听到他的声音:“你又欠我一次了,要用什么还?”
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挺起了小小的胸脯:“我自己。”
他轻轻地笑起来,笑声让她红了脸颊。
“傻丫头,”他轻轻低语,“总有一天会吃了你。”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白月没再去合谷。她跟其他白兔妖们一起就近采摘食物,并记得常常带一些去看望姑母。白灵也常常不在家,她似乎在想办法查明黑狼族发生了什么,并与族中长老们商量保护族人的对策。
黝晖也没有再来,这让白月微微觉得有些寂寞,真是一种奇怪的情绪啊。
事实上,黝晖不来是因为族长黝勤。他每天都去黝勤家拜访,可黝勤的妹妹总是告诉他黝勤还没有回来。他怀疑对方故意避而不见,索性就守在黝晖家门口等。黝勤的妹妹芳心雀跃,可几天下来也没见黝晖对自己有什么表示,这才黯然收了心。在狼族,对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心仪的女人不少,可谁能真正打动他那颗冷漠的心呢?
五天后,黝勤终于带着十几名族人风尘仆仆地回来。沐浴更衣后,他才开始见客。
“黝勤,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黝晖开门见山地问。
黝勤冷冷地笑道:“这是你对族长的态度?”
黝晖咬了咬牙,躬身做了一个见到尊长时的鞠躬礼,抬起头来又道:“弱肉强食的确无可厚非,但那是建立在一种平衡之下!族中一直有规矩,对白兔族的猎杀第一有数量限制,第二不可猎杀幼小,你却将这两条都废除了!还鼓励族人放开手脚去猎杀!你到底想干什么?”
黝勤脸上挂着阴鸷的笑容:“族规是什么时候定的?百年前!那时我们虽然强大,但数量有限!这一百年来,我们的修为越来越强,数量越来越多,我们为什么还要墨守成规?”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一天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白兔妖都被猎杀了,你吃什么?!”黝晖的眼中泛着血红。
“哈哈哈!黝晖,你真是鼠目寸光,还局限在这弹丸之地。”黝勤冷笑,“吃完了,就走出去,去更远的地方,占有更多的土地,吃更多的生灵!我这一次,就是带着族人们去开开眼界的!”
黝晖震惊地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无法言语。他以为黝勤不过是有野心而已,谁知黝勤的野心这样大!他转身就要走,黝勤冷冷的声音响起:“不用去找长老们了。十大长老,除了两个不肯同意我的想法,已经卧床不起之外,其他的人,都已经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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黝晖咬牙——自己错了!大错特错!自己怎么能把一片和平的土地交到一个暴徒手上,这毁掉的何止是两个族群!
黝晖从谷山奔出,他必须快点把这件事告诉白月,让白兔族提防起来。不,提防都不一定有用,也许……要用上同样强硬的手段!
黝晖并没有被震惊冲昏头脑,跑到腹地后他小心谨慎地潜至白月家外。他走到窗边,刚刚喊出一声“阿月”,脚下突然一空,他跌进了一个深坑里!
黝晖的反应十分迅速,立刻用双手扒住了洞口的藤蔓。他低头向洞里望了一眼,不禁咬牙——洞中竖了十几把钢刀,刀口向上,闪烁着冰冷的光芒。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
鼻翼突然嗅到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他警惕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却见七八十只白兔妖气势汹汹地从四下向自己围了过来,手中持着利器,脸上写满了仇恨与愤怒!
而他还吊在半空,只要被推一下,就势必身亡!
白月终于走到了采摘食物的田野里,她倒吸了口气——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再不怀疑什么,她就是傻子了。
白月望向跟她一起来的邻家姐姐白英,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姐让你跟我来摘菜,那其他族人呢?”
白英沉默地看着她。
白月紧皱眉头,一点一点想清楚了:“这是要支开我?大家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在监视我?!”
“谁让你和一头狼在一起!”白英终于爆发了,“白归哥哥就是死在他手里的!可你居然被他抱着回家!你还要不要脸?还有没有良心?!”
“不是他!”
“你居然袒护他!”白英简直要发狂了,“死的是你的表哥啊!我就要和他成亲了啊!你居然袒护一头狼!”
白月退后了一步,脑袋清醒了:他们发现了自己和黝晖相识,他们支开自己,他们要做什么……不管他们要做什么,黝晖随时都可能会去找自己,他可能有危险!
白月扔下背篓,转身就要向家的方向跑去。白英却突然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她:“你不准走!你不准走!”
白月拼命挣扎了几下,可白英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力量,双臂仿佛铜浇铁铸一般。她凑到白月耳边,阴森森地笑起来:“阿月,你喜欢他吧?别急呀,等一等,马上你就可以跟我一样,为自己所爱的人收尸了呢……”
白兔妖们站在离黝晖周围一丈的地方,一个个用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兔妖们分开,白灵脸色如冰地走出来,冷冷地道:“好大的胆子,敢到这里来,真欺我们无人了吗?”
众白兔妖高举利器,大声呼喝。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在人群后发出一声恸哭:“杀了他!为我儿子,为我丈夫报仇啊!”
她的哭声仿佛一点火星,将所有人心头仇恨的种子点燃。他们举起利器呐喊着向黝晖冲过来——他们不是群狼的对手,可一头狼,一头落单的狼,他们可以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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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有没有吃同类,他始终是狼!
“住手!”
一声凄厉的喊叫远远传来,所有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女孩快步奔来。她的模样实在狼狈,脸上、脖子上都是血淋淋的抓伤,衣衫被撕烂了,沾着尘土。她的腿一瘸一拐,却拼尽浑身力气向这边跑来。
“白月!”
第一个认出她、叫出她名字的人,怎么会是这头狼?!白灵目光冰冷地望向黝晖,他脸上的表情……是明显的担忧与心疼。
“不要杀他!不是他做的!”白月高声喊着跑到近前,挡在黝晖面前。黝晖身体里突然涌起强大的力量,他双手抓着藤蔓,一点点爬了上来。
兔妖们的利器瞬间指向他,形势紧张,一触即发。
“听听,听听!”姑母发出一声似笑似哭的叫声,“听听她说的话呀!”
兔妖们都看向白月。白灵的眉头紧皱:“阿月,你来干什么?白英呢?”
白月回答:“刚才白英姐抱着我不让我走,我就拼命挣扎……后来咬了她手臂一口,才跑回来的。”
白灵还来不及说什么,姑母已经提高音量喊道:“白灵,你是族中的巫者,可不能包庇自己的妹妹啊!你看看,你看看她,她已经背叛了我们!”
“哦?”开口的竟是黝晖,“她怎么就背叛了你们?”
面对眼前的必死之局,他也并不慌乱,眼里含着淡淡的讥讽,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然后轻轻把白月拉到自己身前,拿袖子替她擦掉脸上的尘土和血迹。
“黝晖……”白月嗫嚅着,轻轻摇头示意不要。
“我的袖子是有些脏。怎么办,不如我帮你舔干净?”他眼里含着笑意,低声问道。
“她当然是叛徒!”姑母看着他们亲近的样子,几乎目眦欲裂,“她是你这头狼安插在我们中的内奸!否则,你为什么不吃她?!”
“我为什么不吃她?”黝晖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她啊!”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还带着点欲语还休的腼腆。白月瞪大了眼睛看着黝晖,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只听见呼呼的风声掠过。他说什么?喜欢?怎么可能?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他们从来没见过一头狼妖会这样腼腆、欢喜,这不是作伪……为什么?怎么会?如果他真的喜欢阿月,当然不会想吃阿月的同类,也许不是他做的?那报仇是不是也不该找他?
正当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时,一个小兔精突然大哭着跑过来:“不好了不好了,白英姐姐死在了地里,她尸身旁边有狼毛啊!”
仿佛一桶热油浇在了几乎快要熄灭的火种上,大火再次燃起。他是狼!是狼啊!他们又损失了一个同胞,当然要狼的性命来偿还!
在重新响起的愤怒的呐喊声中,白灵的声音几乎被湮没:“那白英身上有没有咬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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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白月浑身一颤,她想起白英最后对她发出的那声惨笑,想起当时自己感受到的那种铺天盖地的绝望——
“阿月,你喜欢他吧?别急呀,等一等,马上你就可以跟我一样,为自己所爱的人收尸了呢……”
她那么爱白归,她恨要了他性命的狼,她更恨与黝晖相熟的白月!她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只为让黝晖陪葬!
白月几乎要哭了,拼命摇头:“大家别急,这件事可能有误会……”
她的声音与姐姐的一样,消失了一片声浪里。利刃扬起,指向黝晖。黝晖却神色不变,只伸手把白月拉到自己身后:“要我的命,可以,但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告知你们的巫者,事关白兔一族的生死存亡!”
姑母怒喊:“别信他!杀啊!”
黝晖冷笑了一声:“黝晖不才,也曾是族长候选人。我若对天号叫,你们猜,狼族会不会围攻这里,替我报仇?”
兔妖们一时沉默。狼族啊,那可是一群狼,他们哪里敌得过,全都会被吃掉……
他们刚才那点战意瞬间化作齑粉,消失在了风里。就连姑母也左看右看,默默地低下了头。
白灵终于开口:“喂,狼,跟我过来。”
黝晖摸了摸白月的头,在她不安的目光里,走向白灵。
“你说黝勤要将我们猎杀殆尽?!”听完黝晖的话,白灵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掠过一丝震惊。黝晖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族中已经没有足以与他抗衡的人了,对不起,我也无法做什么。为今之计,我劝你们早日另寻一个栖息地才好。”
白灵眉头紧皱。族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存了上百年,真要走,只怕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她必须想个办法,否则就是灭族之灾!
白灵沉默了很久,突然抬起头看向黝晖:“你的话,是不是真的?”
“当然,这是黝勤亲口告诉我的……”
“不,我说的不是这句。是那句……你说你喜欢白月。”
黝晖微微一怔,不大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嗯。”
“有多喜欢?”白灵逼视着他的眼睛。
“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实现一切心愿。”黝晖郑重地回答。
“好,那你带她先离开。”白灵沉声说道,“经此一事,你也应该明白,阿月不会再容于族人了。你带她走,剩下的事我会处理。”
黝晖沉默了片刻,看向白灵的目光里第一次带上惊讶与钦佩:“你也很爱她……”
白灵轻轻笑起来:“如果我走不了,那么请你一辈子不要告诉她。”
两只妖交换了一下目光,黝晖郑重地点了点头。白灵走向她的族人们,大声宣布将白月与这头狼妖放逐。他们将远离此地,如此白兔一族才不会遭狼族的报复。
她的话立刻起了作用,族人们沉默地让开一条路。姑母左看右看,终是无力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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黝晖向白月走去,轻轻牵住她的手,问:“你怕吗?”
白月摇了摇头。她回头望向姐姐,姐姐的神情冷若冰霜,仿佛真的对自己已经彻底失望。一股让她仿佛要窒息般的苦涩涌上她的心,她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黝晖将白月轻轻托到胸口,让她把头搭在自己宽广的肩头。他温柔地说:“哭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哭。”
在白月压抑的啜泣声中,他迈开了长腿,向遥远的地方前行。他们会走向一片新的天地,而总有一天,还会与那些故人重逢。
那时,他会告诉她——
“你的姐姐很爱你,只比我的爱,差一点点哦。”
最后一个故事就讲到这里,人们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妖的可怕、妖的野性、妖的勇敢、妖的善良……三天时间,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恶的象征,仿佛成了可以触摸的、真实的个体。
原来,这才是妖啊……人们想。
素时心里弥漫着一片莫名的哀伤。原来即便是妖和妖,想要在一起,都可能满路荆棘……何况,是妖与人?这个故事讲完,她终于要送他走了,这天亮到黄昏的时间,怎么就这么短暂?
如果,如果能让时间停一停,如果能多看他几眼……少女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但她拼命又拼命,忍住了想要哭的冲动。景止的目光落到她眸子处,微微呼出一口气——她眼里的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了,像所有见过他的人一样,变得朦胧而迷茫。
她习惯了他,所以他可以安心离开了。
景止抿了抿嘴唇,站起身来。他转过身,再未看女孩,肩背挺直、步履坚定地向远方走去。
耳畔人类的声音渐渐消失,眼前的景色也渐渐由喧闹市集变为空寂的乡野。
四下无人,唯有丛丛野桃花开得那样灿烂、那样蓬勃,丝毫不解人心……景止的脚下踢踢踏踏的声音慢下来,他终于忍不住驻足回望。
身后没有人,只有土道上的尘烟弥漫,呛得他轻轻咳了起来。
极好,他活了百年,不也一直是这样孤独地向前走吗?
景止微微一讪,手指掐诀,正要施个法术遁形,突然听到隐隐的人声传来,还很远很模糊,远到他根本不必担心被人瞧见。可他的手偏偏停在半空,因为他的耳畔传来的声音是——“还有,别再随便使用法术了,知道吗?”
他就那样僵了几秒,最后轻轻把手放下。然后他像一个最最普通、最最正常的人类一样,目视前方,踢踢踏踏地向前走去。
离那人声近了,他便看见前方是两个手拉在一起的人。男的高大、女的娇小,似是将要离别,眼中满是依恋之情。景止觉得贸然上前十分唐突,便隐在僻静处。那男子轻轻拍着女子的手,怜惜地说:“娘子不必难过,不过数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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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此去是为道法门派修筑楼宇,是光宗耀祖的事啊。”
女子吸了吸鼻子:“相公,我怕你吃得不好,睡得不好……”
男子憨笑两声,道:“傻瓜。我们昨日约好了,今日分别,你不哭的。”
“我没哭,我没哭。”女子指着自己蒙眬的眼睛,“我忍住了,你看。”
景止猝然一惊。他是不是忘了另一种可能?若不是从媚中解脱,而只是泫然欲泣或失望难过,眼中是否也会失去光亮?
他心中微微一颤,见那二人已经离去,转身就往回走。一阵清风吹来,夹杂着淡淡的奇怪的味道。景止嗅了嗅,停住脚步,皱眉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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