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无数绛红、淡粉的花瓣从她与他之间穿过,像是欢喜到了极致时,从她心口盛放出来的。有一瓣落在她鼻尖上,软软的,有些湿润,和嘴唇上的触感别无二致。
景止走后,鱼丸便一直留心着素时。她的神色很平静,照旧做那些日常要做的事,沏茶倒水、端杯换盏、帮爷爷磨墨,或者翻阅一下爷爷之前记录的书卷,只是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没了神采,仿佛一潭死水。
近晌午的时候茶摊几乎没了人,蒲爷爷在桌后打盹儿,鱼丸溜到泡茶的地方,便见素时一个人静静坐着,指间夹着那些桃花熏制过的茶叶,呆呆地出神。
“你……你干吗不去?”鱼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便是这样的话。
素时略抬了一下头,冲他露出苦涩的微笑:“他不会高兴的……”
“又没叫你去追!”鱼丸没好气地说,下巴向那些茶叶抬了抬,“你做了一晚上,好歹给他送点,别……别那么小气嘛!”
看着他一本正经却小脸通红的样子,素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鱼丸的脸更红了,转身走了出去。素时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的茶叶,突然扬起嘴角。
不去最好……最好一辈子也别碰到了……鱼丸心里这样想着,替蒲爷爷把折了角的书卷一一抚平。突然一道人影从他身前掠过,他一抬头,便见素时快步向外跑去。她脚步轻盈,扭脸向鱼丸一笑,眸子中已经多了几分神采。
“谢了!”她用口型说出这两个字,晃晃手里的一小袋茶叶。鱼丸立刻比了一个“八”,意思是可以骑他爹送他的那匹马驹小八走。素时向他又是一笑,纤细的身影很快便离去了。
这样也好……就大方一次好了。鱼丸想,至少,他看到了素时姐姐比谁都要帅气的一面。
素时骑在马上,一路上不时向路人询问景止离去的方向。好在男子容色惊人,不少人都记忆深刻,她极容易知道他的去向。她手中紧紧攥着茶叶,那带着桃花清香与茶叶清苦的淡淡气息,随着风四散开去,一路芬芳绵长……“说啊,你跟着我干什么?”
戴着兜帽的女人在景止略微严厉的眼神中缩了缩脖子,嘟囔了一句:“凶巴巴的。你对那小姑娘怎么就……”
景止微微蹙了一下眉头。猫妖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悦,立刻不再说话了。
“为什么跟着我?”景止又问了一遍。
“我……我是猫妖嘛,对危险的感知大约更敏感些。我在那个城镇感觉到了异样,反正是不能留在那里了。而我身边的同类只有你,所以……”猫妖咬了咬自己的手,“我就跟着你来了。”
“什么异样?”景止盯住猫妖的眼睛。她有些受惊,缩了缩脖子:“就是……好像隐隐有一股仙气的样子……”
景止没有说话,他已经无须再说——风里已经传来一股气息,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清雅之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猫妖嗅了嗅,低低说了一句:“咦,和你身上的气味好像是一……”
话音未落,她“嗷呜”一声,已被景止用法力远远推开,化作一只大狸花猫。似是知道危险临近,她低低叫了一声以示提醒,便竖着尾巴迅速跑开了。
事到临头,景止的内心深处反倒很平静。这个味道他当然熟悉,也的的确确与自己身上的气息相似——因为他的气息就来源于那个人。
这里地方空旷,方圆百里内那个人都能察觉到他的气息,轻易就可以抓到他。他一定逃不过,反而容易露了行藏,不如先躲起来,屏住呼吸。
景止拿定主意,隐在一处桃花树后,屏住呼吸,双目望向尘土飞扬的大道。
仿佛尘世成了仙境,仿佛喧闹成了仙音,一个白色的身影踏着风里片片落下的桃花缓缓而来。那绛红花瓣本是浓烈而世俗的,可落在他身上却仿佛初雪乍融,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背背长剑,姿态优雅,足不沾尘,走得很快,却又似乎很慢。他的形态举止与景止有五分相似,可再近一些,到了可以分辨容貌的距离,便会发现他与景止的不同。他没有一张绝色妖媚的脸,也没有那微显慵懒却又澄澈的眸子——他浑身都是极正的,端方的脸孔,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年纪约二十七八,神色中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慈和。
景止微微攥起了拳头。他沉默地望着那个男人,一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乘虚上仙……
如果不是他,自己不能成为今日的景止。他们曾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点化自己、指引自己,帮自己走上修炼之路……可今时今日他出现在这里,却是来要自己的命!
景止的心绪翻腾,因为一直屏着呼吸,他不禁感觉胸闷。他急忙用手捂住口鼻——狐妖呼吸之间,有媚;而他,媚中更是混杂着仙气。乘虚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仙气,一定会发现的。他唯有忍。
胸腔里的鼓动声越来越大,在耳膜边怦怦作响。这幻化为人的躯壳,竟是如此脆弱……不远处的乘虚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姿态从容地四下巡睃。他慢慢走向景止所在的地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道上突然尘土翻涌,传来马的嘶鸣声。正向景止走去的乘虚骤然停住脚步,回过头,却见一匹小马驹驮着一个少女飞奔而来。她的面目在乘虚眼中看来实在太平凡了,只能算是清秀,可神采却是那么鲜活,鲜活得令他微微一怔。少女看到他亦是愣了一下,慢慢勒停了小马,从马上翻身而下。
那少女,自然是素时。
素时看着面前这个举止与景止极像的男人,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情绪,仿佛……是寒冬里捧着一杯热茶,仿佛是炎夏里含着一块鱼丸家地窖里的藏冰让人通体舒泰,精神慵懒。但她很快打起精神,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危险。
“你在找什么?要帮忙吗?”素时侧头端详他,表情纯真地问道。
乘虚微微摇了摇头,他拒绝的姿态亦是优雅雍容,带着不容置疑的魄力。可素时没有离开,而是一副狗腿的模样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满脸都是“你在找什么啊,我来帮你啊,别不好意思开口啊”的表情。
乘虚眉间微微皱了一下。三界之中,他见过太多因为他的容貌、身份或力量跟随讨好的人。他虽谈不上厌恶,但终究不喜。这个神采鲜活的小姑娘,原来也不过是个媚俗之人。
罢了,要寻一个妖又有何难,反正不急于一时。乘虚想着,轻轻一挥袖子,便飞快地离去了。
素时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翻身上马预备继续前行,却突然看到桃林里走出一个身影。
是景止。
她立刻又从马上跳下来,动作因略微慌张而显得有些笨拙。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景止急忙上前,伸手搀扶住她,帮她稳住身形。
“你怎么来了?”景止低声问道。
素时扬起右手,那包茶叶被她提在手中:“我想把这个带给你。”
景止微微一怔,那双难描难画的美丽眸子里映着淡淡的光芒。他伸手接过,垂眸看着那包茶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道:“你刚才……对乘虚……”
“乘虚?哦,那个人吗?”素时反应过来,摸了下下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看他的样子,是个修仙之人吧?”
“不止,”景止答道,“他是上仙。”
他不着痕迹地抬眸看了一眼素时,她脸上并没有惊讶或仰慕,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是仙,你是妖,万一他看到你,说不定就要糟糕了。我刚才一路寻你而来,听路边一位大姐姐说似乎看到你在附近,便一路找来。见他似乎是仙,我就想着要快点把他支开才好。”素时露出一个微笑,“刚才那一招是不是很惹人烦?我见巷尾的阿花对宋秀才用过,宋秀才逃得比谁都快,果然很有用吧?”
景止看着她的笑靥,微微愣怔了一下,跟着轻轻扬起嘴角。
真好。方才见她追来,他已做好了会被乘虚发现、需要背水一战的准备。
真好,她聪慧机变。
真好,她心中有他……
他心里轻轻一动,抬手伸向素时,却又立刻收拢五指,默默收回。
素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笑着将茶叶塞到他手里。她认真地说:“我不能跟你走,你就带上它吧,一路上只要在有热水的地方,就能泡一壶好茶,旅途的疲惫便都会烟消云散的。”
景止看着她,那种离别的失落感突然比任何一刻都要强烈地涌上心头。他忍了又忍,才将心中的涩意压下去。
或许是他方才屏息太久,此刻呼吸,才会觉得胸口刺痛吧。
他们并不知道,在一个并不算遥远的地方,乘虚轻轻嗅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锋芒。
呵……景止……你果然在附近。区区一个妖类,竟还想瞒过上仙的双眼?
乘虚的嘴角轻轻勾起,那笑容明明带着讥讽,可在那张慈和的脸上,却化为一种极为温和的表情。他衣袖一翻,长剑自背后划出一道弧线,落到他脚旁。他双足一蹬,那剑身临空而起,稳稳地破风而去。
风卷着细碎的桃花花瓣飞过耳畔,景止的心头不知为何猛然一跳,双目望着素时,语速加快:“你快离开。记住,乘虚上仙是来找我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让他发现你我相识!”
素时的神色立刻也严肃起来:“他要对你不利?我能帮你什么?”
“不必!我屏住呼吸,他便不会发现我!”景止飞快地说了一句,伸手一推她的肩头,“走!”
或许因为素时只是凡人,他这一推并不像对猫妖那般用力,反而带着某种轻柔的怜惜。素时咬了下唇,立刻转身走向马驹,还未上马,那种愉悦、慵懒的感觉突然再次袭上心头。
乘虚……
素时松开了抓住马缰的手,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便见到那个极像景止的男子又折返了回来。他脸上依旧挂着淡然慈和的笑容,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能开出一朵莲花。
素时攥紧了自己的手。她望向景止,景止已来不及回避,便装作若无其事,像个寻常人一般慢慢向城内走去。他应当屏住了呼吸、闭合了六识,依他所言,这样便不会被乘虚发现。可他到底失算了,乘虚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但只需判断哪个人没有呼吸,不就知道是他了?
素时心里飞快地转动着念头。这个上仙对景止而言极其危险,景止躲不开,也装不了,那么为今之计,只有让景止的“不能呼吸”变为“无法呼吸”,而且理由要堂堂正正,不容一丝怀疑……她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时间已不容许她思考这个念头有多疯狂,有多无稽,有多少是出自要帮助景止,又有几分是出自她真实的想法。她只是听从自己的心,快步冲向景止的方向,在他愕然回头时猛地抱住他的脖颈,嘴唇贴上了他的嘴唇。
在这片桃林里,世界是如此安静、如此混沌、如此虚无。风乍起,无数绛红、淡粉的花瓣从她与他之间穿过,像是欢喜到了极致时,从她心口盛放出来的。有一瓣落在她鼻尖上,软软的,有些湿润,和嘴唇上的触感别无二致。
可那个瞬间有如白驹过隙,她几乎立刻就从那缠绵的情愫里清醒过来,微微闭起的双目从长长的睫毛缝隙中望出去。那个叫乘虚的上仙向他们瞥来一眼,便立刻转身离开了。
果然是这样……阿花曾又兴奋又脸红地对她说起,强吻宋秀才时忘了呼吸,差点憋死。在刚才那千钧一发的关头,素时唯一想到的就是这种方式。
这种时刻,两个人都忘了呼吸,是极其自然的事,乘虚也不会生疑。作为一个风光霁月的仙人,他很礼貌地回避了这个场面,一切真是再顺利不过。素时松了一口气,气息喷到景止的脸庞上,距离太近,又软绵绵地弹了回来。她这才意识到二人还保持着亲吻的姿势,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后撤了一步,重心不稳还踉跄了一下。
景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伸出手臂帮她稳住身形。他依旧忍住呼吸,只用一双澄澈修长的眸子望着她。他的眼睛那么美,像一汪清池,包容着世间种种情绪,可偏偏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那双弧度完美的嘴唇微微嘟起,泛着淡淡红润的光泽。那清冽的气息,掺杂了桃花淡淡的甜香,缠绵地包裹住了她。素时的心跳越发急促,她甚至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局面比方才面对乘虚还要可怕。
“我……刚刚你不能呼吸……乘虚要是发现你没有呼吸,一定会觉得奇怪……”素时结结巴巴地解释。景止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眼睛轻轻地眨了一眨。
素时也跟着眨了下眼睛,小声问:“就当被狗咬了?”
男子突然低声笑起来,胸口微微起伏。他松开马驹小八的缰绳,让它自己跑回城郭,随后轻轻握住素时的右手,掐了一个遁形诀。素时只觉眼前景物飞快流逝,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她闭上了眼睛,不久再睁开,眼前已经是城镇的僻静处,石桥流水,寂静无人。几十米开外便是城郭的大街,爷爷的茶摊就在那里。
他是……送自己回来?素时一怔。景止似乎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淡淡一笑,引着她在石凳上坐下:“刚才那处地广人稀,乘虚很容易察觉到我的呼吸之中有仙气。这里人多,气息混杂,他大约要离我百尺才能察觉到我的存在了。”
素时微微放了心,随即吃了一惊:“仙气?”
妖怎么会有仙气?
景止看了她一眼,目光不自觉地掠过她微微张开的、嫣红的唇。他们方才……他很快收回了目光,坐正身子,眸子微垂,轻轻地说:“你要是想听,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真的很久很久,久得时间的概念都有些模糊了。或许是几百年吧,总之它最早的记忆都已经褪了颜色。那时它是一只狐狸,饮山间清泉,食林间蔬果,无忧无虑地生长着。
直到有一日,它躺在草坪上仰望着浩渺的星空,仿佛突然醍醐灌顶般感受到一股清明。天地间万物灵气汇聚于身躯,它开始有了意识、有了思想。它成了一只妖。
几百年光阴,它以狐妖的形态在人间行走,下意识地躲避人类与仙人,以一种天然的状态生活着、修炼着。它的妖力几乎少得可怜,但吸收日月之精华,便如此一点点得以积累。
<!--PAGE 5-->
直到有一日,它栖息的山林间突然来了一个人。那天它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力量,仿佛五感都被放大,春花夏月秋雨冬雪,一瞬间无数的细节都呈现在眼前。
它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充满了舒适和愉悦。
是谁?它想着,四足向前奔跑。很快,它看到了一个男人,白衣黑发,面目慈和。他似乎受了伤,不时轻轻地咳嗽。它歪头想了想,随即跑到自己常常采食之处,衔了一串嫣红的果实,轻轻放到那人脚边。
“这是……仙果?”那人怔了怔,望向它。它一惊,想起曾有一次在镇上与人相遇,那人发现自己通人性时那惊骇的表情。它连忙表示自己无害,抬起前爪,将脸埋进去,小心地摇了摇蓬松的尾巴。那人低低地笑了,伸手摸了一下它的头,又不可控制地咳嗽了一声,弯腰将果子捡起放到口中。
“果真是仙果,浆液如酒,一颗含三年灵力,难怪你能化妖……”那人轻声慨叹。吃了几颗下肚,隐有醺醉之意,他便盘膝闭目,开始打坐疗伤。它见自己派上了用场,十分高兴,又摇了几下尾巴,方才离去。
如此几日过去,它每天都会为男人带来仙果,看他一点一点好起来。时光漫漫,长日无聊,男人就会给它讲故事,讲极东的城池,一妖报恩;讲极西的城镇,人妖相恋;讲极北酷寒之地,妖与妖的爱恨情仇。它听在耳中,也一一记在心里。
那是一段极好的时光,它第一次遇见一个人,且那人不嫌弃它妖类的身份。
只是后来它才知道,他不是人,是仙。
“我是仙界上仙,名为乘虚。狐妖,你的名字呢?”见它有些失落地摇头,乘虚慈和一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愿你能追求高尚的品行、光明的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