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能至,也要心向往之。你就叫景止如何?”
它——景止,懵懂地点了点头。乘虚心中宽慰,又一点一点说起如何走上正道,如何弃恶从善,如何增加修为。如此它终有一日会从妖修炼为仙,而那才是它毕生应该追求的光明未来。
景止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它相信乘虚说的都是正理,因为他是仙人,是三界之中最厉害的存在。
乘虚十分高兴景止的温顺,也十分感念它的恩情,二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彼此惺惺相惜,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间相依为命,又多了几分知己的意味。一日乘虚高兴,多吃了几颗仙果,有些陶陶然,甚至对景止道:“没想到,这世间在我最落魄时伴我左右的竟是一只狐妖。景止,你我是知交,我有什么,都可以分你一半!”
这话景止一样听在耳中,记在了心里。
终于有一日,乘虚的伤养好了,准备离开。他背上长剑,对景止道:“我该走了。上一次受伤,乃是在群仙宴上比试仙术时为小人所害。这一次,我要去找那人复仇,必定让他伏诛。你且记着——这世间的邪佞阴毒,皆不可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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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止点了点脑袋,见他要离开,颇有几分依依不舍。它用爪子抓了他的袍角一下,转身跑去采撷仙果处,将所有成熟了的果实都采摘下来,衔到乘虚面前。
“好好好,今日乃是喜离别,当浮一大白!”乘虚爽朗一笑,将果子都吃了进去。他腹中觉得仿佛被一双手热敷,十分温暖舒服。阳光从枝叶间洒落,形成斑驳的影子,微风拂过,最亲近的朋友就蜷缩在脚旁。他觉得自由而舒泰,像喝了人间最美的酒一般微醺,便在石头上躺下睡着了。
他睡得安静,睡得毫无防备,周身仙气失去了桎梏,萦绕在他身旁。景止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爬起身,摇了摇尾巴。
这么醇厚而强大的力量……它深吸一口气,那些仙力争先恐后地涌进它的身体,让它变得轻盈而清明。它修行数百年,行遍世界的各个地方,也比不上此刻吸一口气得到的力量更多、更纯粹。
它吸了一口又一口。它全然没有担心,只因乘虚曾经许诺——我有什么,都可以分你一半。
素时听到这里,绵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个傻瓜,有多不懂得人情世故?
她虽然只是一介凡人,却也知道仙力的珍贵。乘虚所说的话,大概不过是一时迷醉,属于酒后胡言乱语。就算真的愿意分他一半,也是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怎么可能是需要长久修炼累积、弥足珍贵的仙力?
景止看着素时的表情,似乎慢慢明白了什么:“我错了,对不对?”
素时轻声叹了口气:“那后来呢?”
后来,强大的仙力在它体内游走,它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力量、速度与五感,兴奋地在山林间奔跑起来。直到跑到筋疲力尽,它才回到二人居住的山林间。但此时乘虚已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山崖上用法力刻下的字迹——“今朝离别,他日再聚。青山不改,后会有期。”
素时想了一想,问:“那字迹如何?”
景止答道:“笔走龙蛇,肆意潇洒。”
素时想,恐怕乘虚上仙当时宿醉未醒。否则,仙力损耗了近半,他总会有所察觉。
景止叹息了一声:“我从未想过,那日一别,我们便成了不死不休的结局。”
自从乘虚走后,它便觉得无聊起来,很想与人说说话、谈谈天。于是它灵机一动,化作一个人类男子的模样。因为最熟悉乘虚的样子,因此它的化身与乘虚有三分相似,皆是白衣墨发、正气凛然。不过它天生带媚,却是化不去的。
变做人后,他小心地试探着融入人类之中,也偶尔会回到那山林间,等候乘虚归来。
一日,他在城中的饭铺遇到几个修仙门派之人,听他们自称“道法”一门,似乎说起了“乘虚上仙”的名字。景止十分高兴,便装作要用餐坐到了他们旁边。他不忘屏住呼吸,收敛了自己身上的气息,如此,即便离得再近,那些人也不会发现他身上混杂着妖气与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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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门派中,有一个脾气颇急的女郎,叽里呱啦很快便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这女郎想必是阿袖了,素时想。
“上仙上一次已经栽在那个清河真人手上,可明明不是法力不济,而是被对方阴了!这一次他说是要报复回去,又有了提防,定不会着了人家的道儿,怎么还是输了?难不成真像那个清河真人所说,上仙本就敌不过他,是在给自己输了找借口?”阿袖又急又气。
一位师兄忙出声喝止。坐在一旁的一个年轻女子却突然开口,向那师兄道:“阿苏师兄,你若不告诉阿袖师姐,只怕这一路都会不得安宁呢。正好聂大师父稍离一会儿去拜访故人了,无法责罚于你,你还是快快告诉她吧!”
阿袖姑娘心思单纯,没听出什么别的意思,便瞪着眼睛眼巴巴地瞅着阿苏师兄。那师兄愣了一下,道:“松香师妹真是厉害……喀喀……乘虚上仙的法力自是极强的,不容置疑,就连聂大师父也只能高山仰止。上次乘虚上仙败给清河真人,是被他在茶水中下了禁锢法力之药,才会输了的。我听聂大师父说,此次乘虚上仙颇有机缘,服食了不少仙果恢复了元气,又有了提防,所以才信心十足地向清河真人挑战,甚至一口答应了若输就要向他跪拜道歉的赌约……”
阿袖急急地道:“可是我们都亲眼看到了,比试之时,上仙的法力明显不济!是不是那个尖嘴猴腮的清河真人又使了什么下三烂的手段?”
阿苏师兄摇摇头:“大概不是。上仙输了气急遁走之时,我隐隐听到一句话。”
“什么话?”
这时候,就连那个似乎不怎么感兴趣的松香也望向了阿苏。景止的心怦怦直跳,他还在努力消化方才二人对话中的含义,但心中已然升起了极为不祥的念头。
“上仙说……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害我如斯!”阿苏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停住了。阿袖惊得捂住了嘴巴,那个松香却没什么表情,淡淡说:“师兄,你知不知道你有个毛病?”
“什……什么?”
“一旦话说出一半瞒住一半,就容易结巴。”
阿苏师兄愣了下,阿袖已经嚷嚷起来:“师兄,上仙还说了什么?”
阿苏苦笑:“松……松香师妹真是厉害……上仙还说……还说……你背信弃义、枉顾天道,若不杀你,誓不为仙!”
“砰”的一声,景止桌上的茶杯落地,摔了个粉碎。众人向他望来,几个女孩子眼中都闪过一道惊艳之色,倒是松香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沉思了起来。小二恭恭敬敬地过来收拾干净,没有半分责备,毕竟以景止的模样气度,哪里像赔不起一个茶杯的。
景止脑中嗡嗡作响,乘虚要杀的人,是他吗?乘虚说他背信弃义、枉顾天道,他有吗?不过匆匆一别,他们就从知交好友成了死敌,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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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袖师姐,收起你脸上的表情,聂大师父回来了。”松香淡淡地说道,用手指轻敲了下桌面。阿袖一惊,连忙板起脸做面无表情状。一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头在同一时间走了进来。他仿佛要睡着一般,眼睛微微闭着,却不知是不是错觉,在目光扫过景止时眼中陡然闪过一道光亮。
景止心中“怦”地一跳,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危险。他本身屏息已经快到极限,因此立刻站起身来,放了用石头幻化的银两在桌上,起身离去。
“聂大师父?”阿苏见聂大师父神色有些奇怪,不禁低声唤道。聂大师父收回了看景止的目光,摇了摇头:“大概是错觉。”
一个寻常人,怎可能与乘虚上仙相似?
景止浑浑噩噩地走出了饭铺,他需要理一理、想一想……他偷偷回了一趟山林,“今朝离别,他日再聚。青山不改,后会有期”,乘虚刻下的八个字已被仙力毁去。那一刻他才真的相信,乘虚要杀的人,就是自己。
后来,他回到饭铺外,等待着那些修仙之人用完饭走出来,远远地、不露痕迹地跟在他们后面。乘虚大败遁走后不知去向,这些道法门派的人正是去寻找乘虚的。他不敢与他们接近,却又想知道更多乘虚的事,于是就这样走着走着,从一座城镇到了另一座。
那一天,他跟着阿袖他们来到了蒲爷爷的茶摊。他们离去后,景止觉得口渴,也来要了一杯水……
“我从前不明白他为何要杀我,现在却好像有些明白了呢。”景止抬头望向素时,苦笑了一声,“人们说,不问自取视为偷。我……是个坏人,对不对?我害了我的朋友、我的知交,对不对?”
素时深吸了一口气,直视景止的双眸,认真地道:“是,你做错了一件事,便是不问自取。可是乘虚做错了三件事。他知道你不通人情世故,却还说出‘分你一半’这种话令你信以为真,这是其一;他说出‘分你一半’,却不过是诳语,并非真心愿意分你一半,这是其二;他输给别人,却把罪责全都推到你的头上,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你而后快,这是其三。所以,这件事并不完全是你的错。”
听着素时的话,景止突然觉得心中十分平静。如果素时说自己什么错都没有,他倒反而觉得不踏实;可她说他们二人都有错,他便觉得心静了下来。自己有错,那就尽力去弥补、去挽回,不光是为了乘虚这个曾经的知交,更是为了换得自己内心的平静。
景止站起身来,素时吓了一跳,急忙跟着站起:“你去哪里?”
“我去找乘虚道歉。”
素时一时情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行!”
景止看着她,有些疑惑。素时叹了口气:“呆子,你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人情世故。乘虚已经决心要杀你,只怕未必肯听你道歉。我知道你想弥补,可这么弥补只会赔上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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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止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么去找那个胜了乘虚的仙人呢?我将实情跟他说清楚,他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也许会替乘虚正名。”
素时摇摇头:“我听那些道法门派之人的话中之意,那个清河真人也不是个心胸宽广之辈,只怕反而会宣扬乘虚身为上仙却与妖类为伍,更污了他的名声。”
景止眨眨眼睛,媚眼中升起几丝困惑——做错了事去道歉,竟也有这么多不妥。仙与人,怎会如此复杂?
素时捂了捂自己的胸口——此刻一派纯真的男子,明明有一张妖冶的面孔,却仿佛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白兔。他如此不通人情世故,偏偏身携仙气与妖气,行走于这复杂的世道中,她怎么能放心?
“如果可以,多留几日好不好?我替你想个万全的主意,也教你一些人世间的道理。”素时认真地道。
景止眼睛微微一亮,随即便露出了些许为难之色。他清楚地知道,在这女孩儿身边,自己的心正在动摇。若再留下去,他会不会无法控制自己那只蠢蠢欲动想要伸出去的手,将眼前这朵纤细脆弱的花儿轻轻摘下?
素时看到他眼中的挣扎,顿时醒悟过来,胸口涌上一股剧痛。他在担心她喜欢他,担心她以这样的手段挽留住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埋在心底——她做得到,也只能这样做。
“景止,你不必担心。我答应你,不会打扰,不会动心。我会忘记喜欢你这件事,只拿你当一个普通朋友。你若愿意留下来,我便会帮你到底;你若要走,我也会笑着送你走,绝不纠缠。”
女孩的安慰没有让景止的心中好受一些,反而涌上一股涩意,像饮了头泡的茶一般苦涩。他抿了抿唇,将目光从素时脸上移开,望向远方。
春意盎然,繁花争艳。一片桃花花瓣被风吹下,轻盈地落在湖面上,**开层层涟漪。花不知道自己已搅乱一池春水,兀自挂在枝头,肆意盛放。
如果湖水可以,必不会让花这样肆意地来去,肆意地打扰。可它不可以,它只能等光阴挪移,等粼粼波纹渐渐恢复平静,并且暗暗祈祷——不再有花瓣落下,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如果湖水可以……它会要花也爱上它,要花为它跌落枝头,沉在湖心。它会抱着她,一起翻涌、一起前行,彼此纠缠一生……景止的沉默让素时心中一紧:“你不信我?我真的可以做到!”
景止转头,默默看她一眼,突然道:“我信。只是我这般跟你回去不大妥当。这样吧……”他脸上淡淡的落寞已然消失不见,媚眼中闪过一丝深沉,他突然伸出右手掐了个诀。
素时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俊美的男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漂亮的白狐。狐狸的皮毛如初雪般纯净,耳朵尖尖、毛发松软、尾巴蓬蓬,它还长着一双修长的媚眼。它四爪灵活地抓住素时的衣衫,爬到她的怀里。素时一时脑袋发蒙,顺势抱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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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止轻轻发出哼哼声,麻利地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倚在她怀中一动不动了。素时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景止以人的模样再回去,总会引来人们的议论。以他的容貌风度,早就已经是城郭之中众人的谈资,万一乘虚寻了来,那抓到他几乎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他变作了狐狸,便不会那么引人注目了。就算乘虚真的找来了,问及“景止”
这个名字,自会有人告诉他景止早已离开。以眼下的局面,他变作狐狸藏在她身边,的确是最最妥当的选择。
可是……她怎么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头呢?非常不对头。
素时想了许久也没有想通,怀里的景止已经昏昏欲睡,舒服地打起微鼾来了。素时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去想,将他抱紧,抄无人的小路回到了茶摊。
鱼丸早就在茶摊外等着了,两个眼圈都是通红的。见素时回来,他小鼻子动了几下,强忍住了两泡泪水:“素时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鱼丸,嘘。”素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将怀里的白狐给他看。鱼丸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嘴巴大大地张开,就要发出惊叹,素时连忙上前用手捂住他的嘴:“嘘!这是一个朋友托付给我的,过几日便要还回去。我答应他会保密的,你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鱼丸连连点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素时暗暗松了口气,收回了手。鱼丸的视线顺着她的动作望向那只纤手,脸上泛起了点点红晕。
这算……夫子说的肌肤之亲吗……狐狸的耳朵突然抖动了一下。
素时奇怪地看看鱼丸:“热吗?脸这样红?”
鱼丸连忙摇头。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正好看到素时姐姐怀里的狐狸。那模样实在机灵可爱,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摸它的头。
“唰”的一声,狐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伸出爪子,向他龇了一下牙。
鱼丸吓了一跳,他很委屈地看着那只不大友善的狐狸,心想:我还没气你躺在素时姐姐怀里呢,你竟敢吓我……
素时也是满脸郁闷——这两个人怎么就是不对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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