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袖全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掩口笑道:“这算什么?咱们道法门派谁的胆子不大?哦,除了你那位师兄地锦。上回聂大师父带我们下山去寻乘虚上仙,他竟吓到拿闭关当借口,打死也不敢去。啧啧,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个姑娘家,长得也够清秀不是?”
松香凉凉地看了阿袖一会儿,嫣然一笑,道:“师姐,我没有看错,你是真的胆子大。”
松香这一句话一出,阿袖不知怎的觉得背后一凉,随后便见她摘叶飞花,一只叶上的青虫跟着飞到了自己衣襟上……“哇——”阿袖一声惨叫。这个怪女人,明知道自己最怕虫子!她不就是说了地锦师兄一句吗?门派里那么多青年才俊,这女人偏偏就瞧上常被人取笑、最不起眼的地锦,确实是怪到家了!
阿袖那声惨叫传到御剑坪的时候,乘虚也已经赶到。他此刻灵力无法施展,却又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连御剑都做不到,因此十分勉强地用了丹田内的仙灵之气。这样一来实在亏空得厉害,他拼命吊着一口气,见到聂大师父便问:“一衾上仙可还在闭关修炼?替我通传,我有急事要见他!”
聂大师父忙回答道:“上仙,一衾上仙昨日出的关,去了仙界。”
“仙界何处?!”
“升仙台。”
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
这台极高极宽,一眼望不到尽头。台下烟波浩渺,朦胧不可见,也不知有多少尸骨遗骸。那些梦想着能升为仙而最终折翼于此的人与妖,委实不知凡几。
一道玄衣银发的身影负手而立,极目远望。不知为何,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衾上仙!”乘虚御剑而来,落下地时足下微微一个踉跄。那玄衣人闻声回头,却是一张二十八九岁、极为清雅的脸孔,肤色几近苍白,发色与瞳色亦十分清浅,玄衣衬得他如芝兰玉树,给人一种时刻便会羽化而去之感。
他看了乘虚一会儿,突然眉头一皱,道:“伸出手来。”乘虚不敢怠慢,急忙将右掌伸了出去,放在一衾那几近透明的白皙手掌上。二人掌心一贴,一衾已经明白:“你仙力被封了?”
“师兄……”乘虚像个孩子,极委屈地唤了一声。自从二人跃下升仙台修成了仙身,前尘往事尽数忘却,这个称呼他也再未提起。如今叫来,乘虚心下却是怆然——若是连师兄也不能救自己,那自己这身仙力,只怕真是废了。
“师兄,我知你清静无为,从不爱干涉三界之事。上一次清河辱我,你未曾出手,我也是明白的。可师兄,这一次不同啊,我的仙力……我的仙力若不可用,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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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衾眉头微微一蹙,道:“不可妄论生死。乘虚,你的仙力并非失去,只是被封禁住了。这封禁之力十分奇怪,虽然霸道,却无章法。你给我一日时间,我以我的仙力打开缺口,你的仙力自然便能流泻出来。只是这种方式不可刚猛,只能慢慢引导。”
乘虚知道这位师兄向来言出必践,心里放下了一大半。既然放了心,他便留意起别的事来。他顺着一衾的目光望向升仙台下,不禁奇道:“师兄,你在看什么?”
一衾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道:“乘虚,你可知跃下升仙台的凡人,升仙者几何?”
“总有百人之数吧?”
“嗯,三百二十六个。那你可知,跃下升仙台的妖,升仙者又几何?”
乘虚一怔:“寥寥无几吧?”
“并非无几,而是无一。”一衾的眉心蹙起一道竖纹,他似是极为疲惫,抬起白皙的玉手轻轻揉了揉。
“一个也没有吗?!”乘虚大吃一惊。
“是,三界之中,此事并无人知。你想想,若是妖类知道升仙台的秘密,会怎样?”
还会怎样?定觉自己受了欺骗愚弄,要寻仙界复仇,引发三界动**!
乘虚微微吸了口冷气,问道:“这升仙台……”
一衾摇摇头:“不关升仙台的事。当日世间最后一个神将毕生神力注入升仙台,言明人与妖都可升仙。但不知为何,最终升仙的妖却一个也没有……”
乘虚心中冷哼一声,道:“大概是因为妖类心中并无善念吧。”他想起景止,眸中透出一丝冷意。
一衾沉默了一会儿,道:“走吧。”他的长剑化为一道流光落在脚下,一只手伸出抓住乘虚的胳膊,二人随着剑光飞掠而去。
回到道法门派,一衾招来座下弟子地锦,言明谁来也不见,便带着乘虚即刻闭关。
一日一夜,乘虚在打破灵力的桎梏中备受煎熬。一日一夜,一衾消耗了近半数的仙力替他打开一道缺口,引导仙力流出。一日一夜,乘虚想,他永远不会忘掉这份羞耻。
来自一妖、一人,来自两个比起上仙来不值一哂的种族。
这是耻辱。
他从一衾闭关的山门中走出来的时候,灵力不过恢复了一成。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站在那桃花林间,乘虚伸手出来,捏了一瓣落红在指尖。
极好,小姑娘,你还不懂得,得罪一个仙人的下场,你还不懂得,一个人活着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要你生不如死,我哪怕仅剩一成仙力,也可以轻易做到。
他脸上带着极为温柔的笑,手指捏紧,将那花瓣碾成鲜艳的红浆。
素时回房后躺在**,不过片刻便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景止。
景止白衣如雪,站在飞扬的桃花雨里,身姿挺拔而优雅。可转眼间,他又变成了白狐的模样,在漆黑无垠的旷野奔跑着。他没有方向,他疲惫地喘息,他是那么孤独,他冷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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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疼得要命,想要上去抱住他,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景止颓然瘫软在地,化作人形。无数荆棘拔地而起,像一座囚牢,将他困在其中。那白衣墨发在草地上铺散开,修长的眼睛里一片灰败。
素时拼命地想要伸出手将那些荆棘拔去,却不过是徒劳。她看到景止头顶上悬起一把长剑,剑身萦绕着玄冰般让人遍体生寒的仙灵之力。
——那是乘虚的佩剑。
素时的眼泪流进口中,一阵苦涩。她为什么只是个渺小的人类?!为什么救不了自己心爱的人?!
“素时,我不想成仙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景止的眼睛微微发红,“可是我找了好久好久,也找不到由妖变成人的方法,反倒身陷囹圄……”
素时呆呆地看着景止,一时竟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想和她在一起,他……也是爱着她的吗?!
一念花落,一念花开。不知为何,脑海中无数被封印的记忆陡然如汹涌的浪涛席卷而来,将她打入无垠的幽暗海底。
谁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唇齿缠绵。
谁的吐息微浊,媚眼如丝,眸子里发着光。
谁的最后一个吻,落在她眉间。谁呢喃了一句:“素时……”
为什么要逼我遗忘?为什么?!素时刹那间心如刀绞,痛得连呼吸都带着剧烈的阵痛。可她随即便明白了景止的心——人妖殊途,他不是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了吗?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此疯狂却又如此决绝——他无法变成她,那么,她可以变成他啊。她成了妖,有了妖力,就可以救出他,就可以和他一起,和他一样。
她大声问道:“有没有由人变成妖的方法呢?”
这一次,她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仿佛刚才的那些桎梏都已不复存在。
景止久久沉默,最后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有的,素时。”
素时心口一跳。
“这方法,不像升仙台那样非生即死,却也十分残酷……你怕吗?”
她嘴角噙起微笑,像一朵初绽的桃花:“怎么会怕?”
我只怕,不能同你在一起。
景止的目光深邃了一分,轻轻地道:“好。我信你,我等你。素时,我等你与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伸出手来,与素时拉了个勾。这一次,她可以碰触到他了,他的手是那么冷。素时向他轻轻微笑了一下:“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不要怕,我一定会做到……
景止似乎微微一怔,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我说的三个故事里,有由人变妖的方法。”
那些故事里?
“当你重温这三个故事的时候,我会给你指引……”
素时正要再问,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清浅的呼唤,似乎是一声“师弟”。她骤然感觉失重,随后便睁眼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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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前,是自己的房间。鸟雀在室外啾啾而鸣,日光方好。
果然……是个梦啊。
素时坐起身,回想着梦中的情景。说来也怪,她素日甚少做梦,便是做了梦,一觉醒来也往往不记得了。可方才那梦中的一切格外清晰。景止告诉了她这世上有由人变妖的方法,就在那三个故事中……她一个激灵,立刻翻身下床,跑到书架前找出了爷爷整理过的那三个故事的书卷。极东的城池,巨大的妖怪“辛”向将军之女秦凰报恩,让她许下三个愿望;极西的城镇,阿俭与蛇妖小妹相恋,却被人类逼得坠下山崖;极北酷寒之地,白兔妖“白月”与黑狼妖“黝晖”两族的爱恨情仇……
这里面,有由人变成妖的方法吗?
她紧紧握着书卷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慢慢抬起头,心中已然做了一个决定。
傍晚时分,蒲爷爷去买肉,却提着一副下水回来了。他大约是受了气,胡子都翘了起来,回来却半句话未说,拍拍素时的肩膀:“考验你厨艺的时候到了。”
素时笑着应了,接过猪下水去后院清洗。她一边用手仔细揉搓猪下水,一边想着爷爷生气的原因——定是受了慢待吧?因为景止的事。不过,卖猪肉的屠户若不肯卖他肉,只给了副猪下水,以他的脾气估计会扔到对方脸上——你去吃屎吧。可这一副下水他居然带了回来,想必是心善的阿花偷偷塞来的吧。
那么,她就做一桌最好吃的猪下水吧。
一道引人食指大动的九转大肠,一道鲜嫩爽滑的青椒炒猪心,并一碟鲜蔬小菜,漂漂亮亮地摆在桌上。鱼丸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差点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爷爷,你当年怎么会想着开茶摊?为啥不开个饭铺啊?”
蒲爷爷乐呵呵地笑起来,难得认真地说了一句:“能收养素时,是我的福气。”
素时的筷子一顿,继续埋头用饭,只是碗里的饭变得又咸又湿,难以入口。
一餐饭吃完,素时站起身正要收拾,蒲爷爷却抬手制止了她。他看着素时道:“素时,你有话要说吧。”
素时一怔,重又坐下,张张嘴,却欲言又止。爷爷道:“我养你十七年,虽不是血缘至亲,但多少也能明白你心中所想。今日看你的样子,是已经下了决心吧?我与鱼丸都是你能相信之人,只要不是逆天而行之事,都一定支持你。说吧,莫怕。”
素时鼻头一酸,转头看了鱼丸一眼他小脸上极为严肃:“我同爷爷不一样。”
素时一愣。
“就算你要逆天而行,我也支持你。”他说着,自己绷不住,露出了笑容。
素时轻叹一声,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道:“爷爷,孙女不孝,想要出门远行,寻找由人变为妖的方法。”
一语落地,素时屏息等待着二人的反应,谁知两人只是对望了一眼,动作整齐地拿过桌上的茶盏,仰头喝了一口,润了润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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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时呆了呆,却见二人突然又同时开口。
“姐姐,带我去吧。”
“去也行,带上鱼丸。”
素时总算已经见怪不怪,扶额道:“不行。”
余家的唯一一根独苗,她哪里敢带走?何况这一次出行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只怕是危机四伏。
蒲爷爷道:“自上次的事之后,你也就罢了,充其量是被妖怪所迷;鱼丸可不一样,在那些庸人眼里,他是个怪物啊。让他留下,可不是在帮他。”
鱼丸听到“怪物”二字,心中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触,只是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景止素日的言行,便硬挤出两行泪来:“姐姐,你若是去寻由人变妖的方法,说不定我便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总好过让我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素时拿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别说了。”她眼中有一丝怜惜,不但因为鱼丸,也因为想到了景止的孤独。鱼丸心里哼哼:狐狸果然是狐狸,不过几日便摸清了素时姐姐吃哪一套。这扮猪吃老虎的一招,自己的确该学会才是。
“可是爷爷,我与鱼丸都走了,你怎么办?”她又担心地问道。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能照顾自己!”爷爷不高兴了,吹胡子瞪眼,“城里那些人,别的我不敢说,记性都是一等一的差。今日因那件事畏惧害怕,不肯卖我东西,可等上几日,见了银钱,哪里还能有那么多忌讳?”他说着,脸上露出笑容来,“你也别担心茶摊的事,往后茶摊都不开了。往日你炒茶得来的钱,除了路上带着,剩下的也足够我花销三五年了。我这回要好好闭个关,将以前那些故事全部整理成文。嗯,连书的名字我也都想好了。”
素时眨眨眼睛:“叫什么?”
爷爷道:“待你回来再告诉你。”
素时不禁笑了笑,心里弥漫过一阵酸涩。虽然她从小到大爷爷都并不怎么管她,待她十岁时便接手了家中全部的活计,可也正是如此,才有了今日这个足以出去闯一闯世界的素时。爷爷给她最宝贵的东西不是金银,而是宽容——对于她如此荒唐的念头,爷爷都没有阻止。
“这是你的人生,谁也不能替你做选择。”临别前,爷爷摸了摸她的头,把一卷彻夜从古籍里整理出来的地图塞到素时手中,“该来的便来,欢欢喜喜迎他来;该走的便走,高高兴兴送他走。素时啊,这是你教给我的。”
素时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扭过头去。她从乡下请来帮佣的姑娘阿肆陪在蒲爷爷身后,看上去本分而温顺。余家谁也没来,送行的或阻拦的,一个都没有。可鱼丸脸上却不见悲伤,小小的身上同素时一样背了行囊,胸脯高挺,看上去像个大人一样。
他一夜之间长大了呢。这虽然是素时的期望,可她此刻又觉得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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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那里……”鱼丸拉拉素时的衣摆,指向一个方向。她一怔,却见僻静的拐角处,王桂花探出半个头来,向她扬了两下手,随后身子蹲下,在地上放了两个东西,之后便如来时般悄然离去了。
素时一怔,下意识地走过去。在拂过的风里,她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地上,是一只狐狸灯,一只暖手炉。狐狸灯已经不亮,胖鱼儿手炉也已经没了热气。可那狐狸还是狐狸,鱼儿也还是鱼儿。
它们都好好的,还在这里呢。
素时向着王桂花离去的方向,无声说了一句“谢谢”。她把手炉交给鱼丸,把狐狸灯收进自己的背囊里。这世间,平凡的芸芸众生里,总还有那么几个给自己温暖的人啊。
素时低头,轻轻对鱼丸说:“我们走吧。”她与他一起,向远方迈出了第一步。
她也向景止迈出了第一步。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步究竟是靠近,还是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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