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花的爹在得知隔壁新房也为刘楚君所有时,在短短几天内对他的称呼已经从“臭捡破烂的”变为“小刘”,又从“小刘”变为“贤婿”,从臭到贤,可谓是迅速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
这钱到位了,是订婚也不提,未及笄也不提,小豆花一家直接一步到位,忙请喜婆算大婚吉日去了。
这不禁让杜芃芃感叹,有钱真是好使啊。
花蛤村位于国境最北边,附近的村寨皆因道路闭塞,经济萎靡,大家穷得都差不多。
穷人家儿女嫁娶,多以牛羊牲畜为聘礼。
是以,刘楚君一个以拾破烂为生的人,竟能拉着锦缎白银来下聘,还在短短一月内平地而起一座新房,着实叫人眼红。
就连从前没少讽刺刘楚君不好好种点粮食,日日捯饬破烂和果树,吃人梨子还羞人的李大壮一家都上门来请教致富之术,更有人家还将孩子送来,想拜师学艺。
刘楚君疲于应付,便统一答道:“乡亲们,这要想富,还是得先修路啊,至于孩子们,要不……还是先从养成随手捡垃圾的好习惯做起吧。”
新房子挂红当天,也是喜婆替两人卦卜的大婚吉日。
天微微亮时,刘楚君便换了一身喜服,独自去厢房将杜芃芃的神像放置于崭新灶台,随即指间夹上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的同时燃香插入香炉之中。
随着烧出的香花一团一团状若白莲,头香燃烬时,奉神之约立。
杜芃芃悬着两条腿坐在灶台边缘,顿时周身金光一现,随后便觉神清气爽,恍惚间仿佛能听见自己钱袋子里叮叮进账的声音。
她心中美滋滋,面上却嘴硬道:“吃你这点俸禄也不容易,今日之前我得罩着小豆花,今日之后,我还得连你一起罩,你可给本大仙安分点,听见没?”
刘楚君含着笑朝她拱手一拜,不答反道:“从今往后,还请仙子多多关照。”
那日新房宾朋满座,春山领着梁年年两人忙里忙外招呼,另有部分乡亲既是客也是主,忙不过来时都会起身搭把手。
小豆花傻乎乎坐在新房里闻着外面的饭菜香,饿得口水直流却又不敢动,于是饿着饿着就睡着了。
大家都忙得团团转,吃的吃,喝的喝,闹哄哄一片,倒显得刘楚君这个新郎君伫在院子里越发融不进去。
杜芃芃趁机隐去仙索遁到刘楚君身后,瞧着这番喜气洋洋的氛围,她悠悠问了一句:“刘楚君,我还挺好奇的,你是真心喜欢小豆花才决定娶她的吗?”
“对我好的人,我自然是以真心待之。”刘楚君回身柔声道,“请仙子放心,小豆花如今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会待她好的。”
当初司命将她投下凡尘时,为她选的便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兄妹间争闹不断,在夫家当牛做马的命格。
光是听听就觉得悲苦,于是杜芃芃当场没忍住,在被抬入司命鉴前破口大骂道:“司命小儿,你身披仙袍人模狗样的怎就不干点人事,待我杜大仙他日归来,看我取不取你狗命……”
她气还没撒完,便被司命当头一棒给敲晕了。
于是,她喜提仙魂一缕,日日绑在投生的小豆花身边,瞧着她痴痴傻傻,如何在人间受尽磨难。
幼时,小豆花总被村里孩子扔石头,嘲笑她又憨又傻,杜芃芃虽生气,并一直教她如何反击,却只能嘴上叫骂一番,她不可能为此现身去为难一群小孩子。
可自从刘楚君出现后,他点着烛台连夜制成的弹弓,打人打鸟命中率极高,惹得一群孩子追着讨要,可他却只给小豆花一把,还教她如何用力才能对目标一击即中,从此以后村里那群调皮蛋便乖了不少。
他一双手灵活巧妙,制出的小玩意新奇无比,全村只有小豆花想玩什么拿什么,一堆小孩无一不眼红,想玩便只能哄着小豆花方能摸上一摸。
在家里人为二斗粮食争吵不休,无人生火做饭,小豆花干巴巴饿上一整天时,刘楚君会在怀里揣着白面团子悄悄塞给她。
腌制一整年的腊肉也会在小豆花每年生辰时从房梁上取下,再炒上一盘山间野菜,小豆花能下三碗白米饭。
杜芃芃不用想便能知道,若无刘楚君,小豆花一定会成为家里人换取两头牛的工具,所以在既定的命数中,或许就连司命都未能预知到刘楚君这一变数。
深夜宾客散尽,小豆花白日里睡饱了,此时正顶着红盖头精神抖擞地同杜芃芃玩抓小人儿,一床的花生枣粒已经吃得仅剩碎屑。
在花蛤村,新妇踏进新房后便只能端坐在**,除亲近的女伴外不能有人进出新房。
旁的人家嫁女儿,有姊妹会隔三岔五地偷送些吃的给新媳妇,但小豆花那几个姐姐恐怕早就将她忘至九霄云外了。
接近子时,刘楚君被哄闹的梁年年等人推进新房。
进门时,他的脚步还虚晃着,仿佛立马就要醉倒,待房门一关,他便挺直了身子,瞧着喜床的方向弯眼笑道:“怎么样,我装得可像?”
小豆花顶着红盖头,那目光便径直撞进杜芃芃眼里。
梳戴整齐的大红发冠下浓眉星目,一身兰纹喜服裁剪得体,他就这样笑眼看过来,杜芃芃愣了。
虽说她这七百年仙生不大也不小了,但这在新房里瞧新郎君还属实是头一回,所以内心奔腾一下应当是正常现象。
杜芃芃如此想着,起身时略微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未作应答。
那边,刘楚君也愣了片刻,随后不待回应便跨步过来,从宽袖中取出一包东西,放于桌面道:“豆花快过来,哥哥给你藏了只烧鸡吃。”
“烧鸡?”小豆花音色一抬,随后又伸手指指头上的盖头道,“娘说要等你拿走这块布,我才能下床。”
刘楚君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对,险些把这个给忘了。”
说着,他便拿起桌上的喜秤上前,弯腰挑开那块大红盖头。
小豆花忽闪着大眼甜甜一笑,随后光脚下床,拖着杜芃芃三两步跑去桌前坐下,开始徒手撕烧鸡。
刘楚君跟到桌前坐下,含笑嘱咐道:“慢点吃,小心别噎着了。”
四周摇曳的烛火照映在满屋的红帘帷幔上,影影绰绰,衬得气氛格外温馨。
杜芃芃撑起手肘托脸瞧着进食的小豆花,眼神不经意间流出一丝……母爱?
嘶!杜芃芃眉头一蹙,清醒了三分,她转眼看向对面同样撑着手肘托住脸的刘楚君,那眼神就如隔壁二嫂子看着自家新下的小猪仔能吃能睡的欣慰眼神一模一样。
再转眼瞧瞧一屋的红,杜芃芃突觉不对劲,脑中想起凡间一句话:“新婚之夜,洞房花烛。”
洞房?
“咳咳!”杜芃芃抬起头,手不自然地落在桌面上敲了敲,“那个……天上仙友约我今晚吃龙肝凤髓,你们慢聊,我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刘楚君一句“仙子且慢”还卡在嘴边,杜芃芃便起身掐诀,隐去腰间仙索后,须臾间便原地遁了。
小豆花吮了吮指尖,沾满油光的小嘴开口问道:“咦,楚君哥哥,你能看到神仙姐姐了?”
“啊,是呀。”刘楚君收过视线,瞧着小豆花道,“大抵是同我们小豆花待在一起久了,也会受福泽庇佑,如今竟能瞧见天神了。”
“嘿嘿!”小豆花傻笑着又揪下一只鸡腿,举在手中开心道,“我没有说谎吧,是真的有神仙。”
随着她话音落下的,还有从油叽叽的小手中脱落的鸡腿,小豆花惊呼一声“鸡腿”,随后迅速低头想去捡拾。
却因距离未控制好,额头“哐”一声撞在桌角上,给孩子磕得眼泪花花的。
刘楚君连忙起身扶过小豆花,抽起袖口替她擦擦眼泪:“不吃了啊,咱们今晚先睡觉,明天再吃好吗?”
小豆花额头瞬间就红了一片,她晕乎乎地喊了一句:“好疼。”
刘楚君连忙凑上前替孩子呼了呼额头,随后又去灶房取来猪油给她抹上厚厚一层,以此防止第二日血瘀得太厉害。
他边涂抹边道:“别哭,哥哥知道你疼,我轻一点……”
而此时那位说着要去天上的女神仙去哪儿了呢?
因司命那下三烂的术法,杜芃芃自然是哪里也去不了的。她方才捏诀刚跨出房门,便有一道天雷径直劈下,准确无误地劈得她头冒青烟,浑身黝黑。
作为光荣登上第一届年度最穷地仙榜末的仙家,她是断然不可能再顶着这副惨样去地宫晃悠的。
于是,杜芃芃惨兮兮地蹲在新房门口的台阶上,回头瞧见窗户上倒影亲昵,闭眼听见房内的虎狼之词。
她立马两眼一闭,两行清泪自黝黑的面颊上淌过,心中感叹自家孩子大了,终归自己是要放手让人去的,终归有这么一天她是要牺牲自己成全旁人的。
于是,杜芃芃迅速掐了个诀闭去五识,打算如望门石一般在此坐上一整夜。
再于是乎,待房内刘楚君好一番折腾才将小豆花哄睡后,抬窗往外一看,昏暗月色下,台阶上席地而坐那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给他吓一大跳。
仔细看清楚是什么后,刘楚君试着喊了一声:“仙子?”
那方毫无反应,于是他思索片刻,从兜里掏出两粒花生米朝杜芃芃扔去,凡物穿体而过,落在石阶上骨碌碌往下滚,可她依旧没有反应。
刘楚君缓缓关下窗户,片刻后推门走出,一身红衣披着月色走到杜芃芃身前。
瞧着她黝黑面容上流过那两行清泪的痕迹,他轻启唇齿,低声笑道:“你不是要去吃龙肝凤髓吗?如何这般模样坐在门外?”
说着,他便躬身凑近,细细瞧了那张紧闭双眼的面容片刻,起身从宽袖中掏出木梳,轻轻将那头奓毛的发丝梳理顺畅,再同样抽袖替她擦去泪痕,口中碎念道:“一夜哭两个,好在你不需我哄,但看你这样,我反倒更有些过意不去了……”
说着,刘楚君躬身将她拦腰抱起,缓步进屋,将她轻放于小豆花身侧,这才转身去关上房门,伏桌而憩。
离开花蛤村那日,正值立冬,虽无风无雨,却也干燥阴冷。
听说刘楚君带着小豆花赶往京都做营生,于是不少村民都前来送行。有条件的会送上一兜热乎的鸡蛋,没条件的也打包些粗粮豆子,足足塞了一马车。
临行前,小豆花她爹将刘楚君拉到一旁,低声交代道:“贤婿啊,这到了城里,若寻着什么来钱快的营生,”他挤眉弄眼地往自家方向递了递眼色,“可得多想想家里。哥姐几个不怕苦,有能帮上忙的,贤婿你尽管说,我让他们到城里多少替你搭把手,啊。”
刘楚君同他寒暄两句后,便招呼乡亲们散了。
村口那片梨树林子是他费心琢磨了数年才培育出的树种,走前特意请托交好的黄大哥帮忙照看,灶王神像他已细心封装好,放于随身的包袱中,其余一些杂物也都全数清理过,可安心启程了。
梁年年主仆二人和他们同行至村口,分道前,梁年年辞行道:“刘兄一行前去京都,路途遥远,万要保重,待我阿娘身体好了,我必前往京都寻各位。”
“请梁兄代我问你母亲安。”刘楚君双手交叠作揖后,又道,“梁兄还是先紧着自己的事情忙,不必因我而长途跋涉去京都。”
同梁年年说起自己要带着小豆花前往京都时,刘楚君便将儿时遭遇一五一十都坦白说了,怎料梁年年当即拍桌而起,满面气愤地表示要一同前行,助他上京夺回家产。
对于结识这个好友,刘楚君是心生幸意的。他能看出梁年年并非贫苦人家,但对方依然持有一颗淳朴善良的心,单纯仗义,不畏险路。
从前的刘楚君孤身无援,他渴望有比自己强大的力量来帮他一把,于是逢人便说自己家产被夺,想请人助他拿回钱财,可重金感谢,满村无一人信他。
如今他已从自己的内心得到强大力量,于是顺口一提,不曾想好友竟一字不疑,胸中愤恨不平的模样倒叫刘楚君还愣上了片刻。
虽说自己如今势单力薄,的确需要有人帮衬,但他亦不想拖累好友涉险,于是便总在回绝梁年年的好意。
哪想梁年年哈哈大笑道:“我去京都也不是全因刘兄,撰写《思青集》的笔者必然也在京都,我定是要去一睹真颜的,若能求得亲笔提字,我就算去十趟也值当了!”
“呃……”刘楚君哑口。
一旁的春山爽朗一笑,插话道:“梁公子竟也是《思青集》的书粉,着实有缘,若到京都,便来巫家坊十七号寻我们。”
两拨人又一番客套后两路分行了。
马车骨碌碌碾在黄土上,扬起灰尘无数,小豆花和杜芃芃安心坐在车轿中斗着蛐蛐,春山在轿外悠悠赶着马车。
当初陪刘楚君不远千里来到此地的红鬃马,如今已因年老行走缓慢,不再健壮,他牵着它慢慢走在马车一侧。
回望一眼身后,远去的村庄入目渐小,来时一人一马,如今他攒足了底气原路返回,这匹老马他本想将它留在此处,可思虑良久,他还是想带着它回去。
一路走来车程缓慢,上路近一月后,离京都还尚有三十余里路。
那日冷风呼啸,迎面刮来似是削脸一般疼,刘楚君预感傍晚很大概率会下今年的初雪,于是便早早找了就近驿站歇息。
果不其然,未过子时,大雪已覆靴。第二日清晨,大地白茫茫一片,驿站小厮从后院匆匆踏雪上楼,叩响房门。
红鬃马终是没熬过今年这场初雪,倒在了驿站马厩中。刘楚君领着春山踏出一条雪路,用板车将其拖往山林间安葬。
“公子,节哀。”覆土时,春山出言安慰,“它大抵是知道,往后的路有我和小夫人陪公子走,它眼合得很轻祥。”
刘楚君寡言了一路,直至黄土一层一层掩盖至与路面齐平,他方才垂眸道:“本不想叫它再奔波这一程,可临出发那几日,我能察觉到它的焦躁不安,便觉得它也是想回来的,只是遗憾最终没能领着它回一趟家。”
安葬完之后,两人原路返回驿站。
在驿站休整一日,翌日风雪渐小时,春山扬鞭赶马,马车在满山白雪中飞驰而过,不到半天时间,便驱进京都城中。
街道上的雪被推至道路两旁,穿着厚实的摊贩尽管被冻得缩头缩脑也不忘卖力叫卖。年关将近,除开时不时捏着雪团互殴的成群孩童,忙着四处采买的大人也不少。
<!--PAGE 5-->
小豆花掀开小窗的遮帘往外看了看,满眼新奇道:“神仙姐姐,外面好热闹呀。”
作为有过四百年摆烂仙生的女神仙,还拥有一位“吃”同道合的搭伙好友,什么热闹的集市她杜芃芃没见过?
从前逍遥自在时,来去皆是须臾间的事,还从没如此舟车劳顿过,杜芃芃兴趣缺缺道:“是挺热闹。”
不知何时下车的刘楚君从小窗外递了两根裹满糖浆的糖葫芦进来,小豆花开心得嘴都笑歪了。
马车沿着城内主干缓缓前行,后又拐过两条岔道口,最终停在了一条铺满青石的窄街之上。
“公子,到了。”春山下车稳住马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