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杜芃芃日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楚楚仙子给盼来了。
两仙见面的第一眼,便双双脱口道:“大仙,你胖了!”
“楚楚,你怎的瘦了?”
杜芃芃一听就不干了,好姐妹竟将“胖”字说得如此直白,可埋头一想,刘楚君有钱了是真舍得上供,烧鸡烧鸭烧大鹅,打卤酱香醋溜汁,日日换着花样地伺候,能不胖吗?
反观楚楚仙子,原先白嫩的圆润小脸,如今竟泛着几丝枯黄之色,下颌都瘦出轮廓来了。
杜芃芃一咂舌,本还想责备她丢下自己独自去涂灵险境,如今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想赶紧将她喂得圆润些。
杜芃芃跑进灶房将吃剩的半只烧鸡端来,想着再给她煲口汤,于是张口问道:“身上有蘑菇吗?”
“没有。”楚楚仙子扯下鸡腿塞嘴里,含糊道,“不知是不是因近来奔波,我身上许久未长蘑菇了。”
楚楚仙子腾出手来冲她招呼道:“你快别忙活了,我吃鸡就够了。”
“也行吧。”杜芃芃过来坐下,手肘撑起下巴瞧着好友问道,“你去涂灵险境见到江舟公子了吗?”
楚楚仙子摇摇头:“没有,但我发现他留下的隐蔽记号,依照那些记号中的指示,我找到了这个……”
她摊开手,从掌心献出一枚马球般大小的鸟蛋:“这颗蛋很奇怪,摔不坏也不孵化,我拿灵识探瞧过,里面瞧着就似一只闭眼酣睡的小雏鸟呢,这就是一颗寻常的蛋。”
浮于楚楚仙子掌心之上的那颗鸟蛋,周身蛋壳亮白无瑕,一眼瞧着,薄得近乎透光,好似一捏便会破碎一般,怎会说摔都摔不坏呢?
杜芃芃观察片刻,脱口道:“要不……烤一下看看?”
“啊,这都成型了,”楚楚仙子脸一皱,于心不忍,“做不成烤鸟蛋了吧?”
“它要动了,觉得烫,咱就立即熄火。”
闻言,楚楚仙子觉得可以一试。但大家也都知道,她的师父祈岭仙君就是个重度鸟控,如今让她行烧鸟蛋之事,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发怵的。
于是,楚楚仙子两指并拢,指尖蹿出团小火苗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对不住了,师父,我就浅烧一下,不算残杀哈。”
夜色下,月明星稀,两仙口中的浅烧,一烧便烧了两个时辰,烧到哈欠连连,耐心全无,那颗鸟蛋依旧洁白如初,毫无变化。
楚楚仙子一怒之下熄了火,将蛋往地上一摔,气道:“破蛋,要你何用?”
正瞌睡的杜芃芃吓了一跳,立马清醒过来,安抚道:“不要就不要,咱先睡觉,不管它了啊。”
将好友稳住后,杜芃芃猫着身子在院中一盆栽后将蛋捡起来,随手擦擦便揣进了怀里。
京都的这个年关极其热闹,辛劳了一整年的人们难得放下手边的事,只为那数日团圆而大肆采办年货。
在采买之余,各街坊间谈论最多的该数城中富商刘氏幼子的婚事提前。听说是其父刘昱身子又不好了,这才将本定在年后的婚事提来腊月里办,意在冲喜。
冬日难得艳阳天,食过早饭后,刘楚君正领着小豆花为来年能吃上口甜枣而努力在院中挖地种树。
小院门未上梢,春山急匆匆推门而入,声色隐忍道:“公子,刘宅当差的庆来今日辰时被发现惨死于后山,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庆来和春山是同一批买入刘宅当差的,当年春山因聪慧被选作了伴读,庆来分在内院修缮绿植。
那件事发生之后,春山捡了一条命,便匿于市井中谋生。庆来未受牵连,因而一直在刘宅当差,从春山口中得知刘楚君还在世后,他只是帮着透露过少许刘昱的状况及行踪罢了。
这仿佛是在拿一条人命警告他利用话本将刘氏命案传成茶余饭后谈资一事,威胁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他们那样的人,想拿走谁的命轻易到如同宰杀一头牲畜。
刘楚君握着农具的五指紧紧扣拢。他想过若春山有朝一日暴露了,担忧自己保护不了春山,也担忧过小豆花日日同自己随行是否会受牵连,却从未想过那个他近乎已经忘了长什么模样,但一直默默帮助着自己的人,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本想过个好年的,”刘楚君低眸沉声道,“可有人偏不让。”
他预想过那一天将会发生些什么,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从昨日夜里便开始隐隐不安的心神,此时反倒落了下来,刘楚君神情冷然道:“春山,你最后再帮我送个东西进刘宅,今日连夜便出城吧,去花蛤村待一段时间,我会抽空给你去信的。”
春山自然是不肯离开的,但不等他说话,刘楚君就转身回屋去,独留一个背影给余下的人。
原地未动的两人一仙均是叹了口大气,小豆花平日虽不理事,但这回她好像也明白,自己的楚君哥哥很难很难,于是眉头蹙得紧紧的。
杜芃芃这段时间都在琢磨一件事,江舟公子现身刘宅的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刘楚君口中所说的那些迷人心魄的黑雾又是什么?
她将自己这几百年来熟知的、见过的、听说的术法皆想了一遍,企图找到什么法宝或者妙诀可以将发生过的事情重现。
直到有一天晚上,世人皆睡她独醒,她独自坐在院中望月时,忽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往细了说,应当是闪过一只吃饱了撑着,“叭叭”往外吐噩梦的小梦魇兽。
杜芃芃一拍大腿,如梦方醒般在院中往返踱步,正思索着上哪儿抓只魇兽急用时,楚楚仙子气喘吁吁现身在院中石凳上,口中吐槽道:“这天书官当真是如传闻中一般难缠,不过是偷阅他两宗密卷,竟足足追了我近八千里路!”
“你看人家密卷作甚?”杜芃芃踱步过来坐下。
“谁想看啊?”楚楚仙子解释道,“只不过是翻阅寻常天书时,一不小心就把里面那玄机界给破了,他们真该好好加固一下那结界,不过我跟你说……”
楚楚仙子突然小声道:“上回我俩吃的永善仙君莫名被贬下凡的瓜,让我在密卷里瞧到了细节,竟是因桃色秘闻,你是不知道,当时我瞥见另一方名字时,真真是吃了个大惊。”
杜芃芃来了兴趣,连忙追问:“快说是谁,让我也惊一惊。”
“改日我再同你细说。”楚楚仙子颇不厚道地结束八卦,正色道,“那日你叫我去寻解锢之术,我翻了许多天书都没见到你身上这类型的,后来我就去找了司命……”
原本杜芃芃还陷在吃瓜吃一半的抓心挠肝里,听好友说起此事,她立马转移了好奇心,追问道:“然后呢?”
尾音方落,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后,小豆花半合着眼,脚步虚浮地往茅房去了。杜芃芃一紧张,赶忙四处摸了摸自己,没有消失,也没有霹雷,她双眼一亮,惊呼:“解了?”
楚楚仙子点点头:“对,解了。”
“司命亲自给我解的?”
“是这样的。”
杜芃芃笑脸一歪,心想这厮莫不是转性了?正准备夸他两句时,楚楚仙子悠悠道:“我说用你那座仙岛做交换,让他给你解锢。”
“还好我忍了忍,不然就夸出口了。”杜芃芃脸一垮,心疼自己辛苦攒了几百年的钱就这么没了。
怎料,楚楚仙子又补充道:“不过他嫌位置太偏,没要。”
“能不能,”杜芃芃一咬牙,“一口气说完啊?”
“他没要你的岛,他说你这人虽酒胆包天,但好在鱼干熏得不错,于是他要你历劫结束给他熏两百年小鱼干。说完了。”
强盗还只抢劫钱财,从不奴役于人,他司命竟比人间恶鬼还讨嫌。
杜芃芃气结,嚷道:“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让我杜大仙给他熏鱼干?还熏两百年?”
“别急啊。”楚楚仙子目露精光道,“现下咱们先答应了他,往后这熏与不熏,选择权不就在咱们手里了吗?就算是一条不给他熏,他又能奈你何?”
“咦……”
此话一听,妥妥一个大歪理啊,不过现下确实她没损失什么便恢复自由身了,人情世故这块还得是保命楚楚会玩。
胡扯两句,杜芃芃才想起正事来,于是同楚楚仙子说道:“对了,我想拿魇兽去刘宅里溜一圈,看能不能吃到一些同当年事件有关的噩梦,你说这法子可行不?”
“只要当年参与那事的人没死绝,那便可行。”
“你有相熟的仙友养魇兽吗?”杜芃芃问。
楚楚仙子随口应道:“我就有啊,那日我将你困住,回来后发现你不在,但一旁却躺着个小家伙,我便顺手收来养着玩,还挺乖的,日日吃了睡,睡了吃,长老大个儿了现在。”
“楚楚,”杜芃芃两手将她一环,开心道,“你可真是我的保命仙人,不对,应当是要啥有啥的好运仙子,待我回天,一定日日为你洗手作羹汤,好好报答你一番。”
“嘿嘿。”楚楚仙子傻乐道,“不过有个问题,魇兽吃了噩梦后,我们怎么看那些噩梦是什么内容?”
“暴打它一顿,让它自己吐出来。”
“啊,这不好吧……”
瞧着楚楚仙子一脸不忍的表情,杜芃芃哈哈笑道:“骗你的,我们一路跟着它,在吃的时候,梦境会如走马灯一般快速从梦者的脑子里迸出来,只要不走神,看个大概是没问题的。”
“你成长了啊大仙,竟学会骗人了……”
一番逗趣后,楚楚仙子唤出魇兽陪杜芃芃去了刘宅。
正值深夜,静谧与黑暗是催生世人内心惧意的良药,小魇兽极其慵懒地扬着蹄子在刘宅四处散晃,迟迟不下嘴。
两仙子猫着腰跟在后头,眼睛牢牢盯着那小家伙,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跟了一会儿,楚楚仙子挺直腰背,直呼:“我这一把老腰折腾不起了,好几天没放它出来,按理说也该饿了呀。”
杜芃芃拍拍好友,连忙将手指放于唇边:“嘘,快看……”
此时的梦魇兽正好跳上一男家丁的床榻,鼻翼间嗅上片刻后,小口一张,一缕泛着浅淡湖蓝色的灵丝便缓缓没入家丁额心。
片刻后,无数银丝般的梦灵搭成小桥,将家丁梦境全数送进魇兽的口中。
杜芃芃定睛看着,快速闪过的画面是一个身穿布衣的妇女手举菜刀,对该名家丁狂追不舍,而这家丁则是一边大呼“夫人淡定、淡定啊”,一边快速从巷子里跑过。
楚楚仙子单手抚着下巴,总结道:“嗯,会跑,不硬刚,是个好男人。”
紧接着下一个,是幻想自己被秽物缠身,在山林间疯狂奔跑后失足落崖的,还有溺水的、放火的、刑台上血腥四溅的,千奇百怪的梦里唯一相同的便是带给梦者深深的恐惧感。
就这样满院子绕到了第一声鸡鸣响起,加上吃太多,小家伙一个饱嗝打出的三个梦境,她们拢共看了七十七人的梦境。
从这些梦境中东拼西凑,才算是将那夜发生的事给捋出了个大概。
楚楚仙子沉默了许久,口中才恍然道了一句:
“原来竟是藏在了此处……”
那日的刘氏大宅,笼灯是明亮的暖黄色,廊梁之上十步一挂亮如白昼,廊下却尸横满地鲜血汩汩。
起初,动乱的持刀家丁仅砍杀了数人以威慑局面,大多数兰苑的仆从均被围在庭院内,由专人看守。
那幢小楼外,烛火忽明忽暗,一男子站在门前台阶上,与阶下的人在激烈争吵着什么。
虽是一晃而过的画面,杜芃芃还是认出了阶下持刀的人便是刘昱。
而小楼内丝烛未燃,借着昏暗的月色及照映进来的火光,身穿洁白绸缎里衣的夫人匆忙将年幼的刘楚君从小隔间的矮窗递了出去,同时压着略颤抖的声色交代:“君儿,去奶娘的屋子抱上妹妹,跑去东墙,前些日子你是不是在那里发现了个狗洞?”
幼年刘楚君一双大眼泪汪汪地点点头,却不敢哭出声来。
那夫人忍着泪继续道:“君儿不要哭,你带着妹妹从那个洞里爬出去,找地方躲起来,阿娘一定……一定会来找你们的……”
后来,血溅满了小楼内外,刘楚君小小的身子抱着不到两岁的女婴在廊下跑过,周遭乱哄哄一片,女婴却依旧睡得安详。
七岁孩子的身体没有多大的力量,只能用尽力气两手将妹妹勒在身前。她大抵是知道,怀抱她的是熟悉的兄长,无论如何颠簸,也未哭闹过一声。
只是两个孩子如何能躲过满院搜寻的家丁,他们被逼着往北边跑,跑至北门的湖边,那壮如黄牛的提刀男子一把将刘楚君怀里的婴孩夺过,随后抬脚将其踹入深不见底的湖中。
喧闹杂乱的哭喊声中骤然响起女婴清脆的哇哇声,湖面溅起的巨大涟漪一圈一圈将刘楚君卷至湖心,随着他越来越无力的挣扎,湖面**开的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久,直至湖面重新趋于平静。
他的身体慢慢僵直,朝湖底坠去。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见有道婴儿的声音环绕在耳边,不是妹妹的,那声音虽如婴孩,却诡异至极,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环绕:“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在光线昏暗的浣翠湖边,来来往往奔走而过的人们并未发现平静的湖面缓缓升起一具躺平的男童身体,他周身绕满黑气,双眼紧闭。
本是清澈的湖水也变得混浊,源源不断从湖底深处浮起黑紫浓雾。
“他们杀了你阿爹阿娘,”那稚嫩却诡异的声音一直绕在他耳边,“你阿娘永远都不会来找你了……
“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这些嗜血的魔鬼如何挥刀杀人……
“你快看啊,那把沾满鲜血的刀就要挥向你无辜的妹妹了!
“醒过来……醒过来杀了他们……
“只要你杀了他们,一切都将恢复成原样,只要你杀了他们……”
那双紧闭的眼骤然间睁开,尚且清明的双眸,却看见那具小小的身体通身是血地躺在一堆血泊中,一动不动,稚嫩的小脸就如方才安睡了一般,只是那脸上沾满了鲜血。
浓浓的黑气须臾间便蕴满了眼眶,那双曜黑的眸子渐渐失去了亮色,越来越多的紫黑雾气托着那具身体立于湖心上方,犹如地狱之魂临世。
“杀了他们……快杀了他们……”
一阵阵尖锐的婴孩叫喊如千斤重石敲打着他,他觉得头疼剧烈,仿佛要炸开一般。终于,他忍耐不住,立在湖心之上的小小身体爆发出一声怒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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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成团的黑雾自湖中向四周迅速散开,撞入提刀人的身体,那人便瞬间双目失神,没了半分人气,撞入手无寸铁的仆从体内,成群的人便如惊弓之鸟四下狂奔,跌撞、踩踏、挥刀、杀人。
遍地鲜血汇成细流,缓缓流入湖中,满湖的雾气更加地躁动难抑,真正的杀戮就此开始。
躁乱中,江舟公子一袭白衣自天幕落下,他双手驱使灵力将整个湖面压制住,随后抽手并两指,引出的灵力如涓涓细流缓缓没入临近失智的孩童眉心。
湖边的芦苇丛中忽然跌坐下一个孩子,他目光惶恐地看向浮于湖面的刘楚君,口中喃喃道:“阿君堂兄是鬼……是不祥的妖魔,他要杀了所有人……要杀了所有人!”说着,他便要起身跑向院中那群失智砍杀的人群中。
江舟闻声看去,心中不忍,便只好分心施诀,化出一阵强风将那孩子拍晕在地。
江舟公子随即咬破手指,引出鲜血并入灵力中,一齐缓缓没入刘楚君眉间,结下血印,再自心口凝聚更强的灵力,如皓月之光一般洒于整片湖面,黑与白相融相交,缠斗许久后,湖面缓缓静了下去。
那双眼失神的孩童也渐渐褪去周身黑气,软绵绵地立在半空。
江舟公子倾身上前,将孩子打横抱起,轻落于湖边,随后拍拍他的脸,将其唤醒,仔细交代道:“你从北门出去,门口有匹小马,骑上它往北边一直走,去一座叫稗牢山的地方,找到名叫祈岭仙君的神仙,拜他为师方能护你平安,若是他不肯收你为徒……”
江舟公子顿了顿,掐诀在刘楚君腕间系上一根黑丝,仅闪过一下,那黑丝便消失不见了,他继续道:“他若不肯收你,你便将此符线示与他看,可听明白了?”
周身湿透的孩童睁着一双懵懂与惧意的眼,愣愣地点了点头。
见那抹小小身影消失在北门外,江舟公子再次驱出全部灵力,将满院的黑雾归于湖心,随后稍显吃力地将那些邪物压在湖底。
做完这一切,江舟公子从掌心幻出一只周身洁白的蝶,方落下一个“护”字,便被自云边赶来的神讯司六神官给带走了。
满院魔气消尽,他们不知江舟公子做过什么,便给他安了个插手凡人命数的罪名。
那只蝶便是撞在杜芃芃肩头的白兰蝶。
杜芃芃了解了整个过程后,垂头丧气道:“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江舟公子不坦白说出所有事情,有邪魔在凡间肆虐,我们做神仙的如何就不能插手了?”
“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楚楚仙子沉声道,“不过,你知道邪魔九婴吗?”
杜芃芃心下一惊:“你说那邪祟是邪魔九婴?”
“是的。先前我去西伏山探查,发现魔界镇压的邪魔九婴少了一个,没想到竟是被江舟公子禁在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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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仙子缓缓道:“这邪物是数万年前天界同魔界大战上百回合,才同魔尊签下协议镇压的,可九婴少了一个,魔界竟未上报天庭,其心不正。我便将此事禀明了师父,师父去了西伏山后,猜测这邪物恐怕是想借身合体,如若让其合体成功,那仙魔之间必然会掀起一场大战,导致六界动**。”
联想到前前后后发生过的事,杜芃芃更是一阵心惊,她蹙眉问道:“借身?这邪物选中的身体,不会就是刘楚君吧?”
“很大可能就是了。”楚楚仙子应道。
杜芃芃扶额,她顿时觉得自己执着于让刘楚君供上她的神像是件错事,这可是邪魔九婴,是她一个小小灶王仙能对付得了的?
她顶多能替他揍一顿灾病婆子,将倒霉仙人赶远一些,平时偶尔使个小手段报复一下欺负他们的人。
杜芃芃暗暗想着,也不知现在解除奉神之约还能否来得及?
翌日,刘楚君领着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梁年年主仆二人踩着斜阳归来,三人坐在院中石桌上,将各自手上的东西凑于一处。
“十七、十八……”梁年年一一清点道,“刘兄,我这里拢共是三十八位掌柜签了约书,阿祁没有你的玉玦,仅说服了七位掌柜签下约书。”
刘楚君粗略看过一遍,由衷地冲两位好友致谢道:“近日辛苦两位了。我伶仃一人许久,能结识你们这般真诚宽厚,至善有义之人,是我刘楚君的福气,无以为报,若还有幸见面,必会报答二位的帮扶之情。”
“刘兄言重了,我们不过是帮你跑腿罢了,多的也帮不了你。”梁年年挠头笑道。
刘楚君将桌面上的文书一页一页整理在手中,整理到最后一页纸张时,从小院外走进来一位头戴斗笠的男子,他从怀中掏出一页纸,递出道:“公子,还有一份小西市左家掌柜的约书……”
那页纸就这样静静递了许久,未有人接过。梁年年主仆二人互相递了几波眼色,瞧着情况不对劲便也不敢随意插话。
刘楚君低头看不清眉目间有何情绪,只是手上不停地理着一沓文书。静默良久,他方才淡言道:“若那日便出了城,你此时该出现在花蛤村了吧?”
“公子,”春山坚定道,“我不想走,我家在此处,为何要走?我要同公子一起去刘宅。”
刘楚君从鼻腔内叹出一口气,道:“也好……”
春山面上一喜,以为自家公子终于同意自己留下。怎料,刘楚君顿了顿,又补充道:“如今梁兄二人也可启程回去,小豆花也该回家去看看了,你们四人结伴同行,相互间有个照应。”
眼看春山还要说什么,刘楚君利落打断道:“好了,春山,你们能帮我的都已经帮过了,余下的事情,你在也帮不上什么,且还可能有遇险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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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曾经你我为主仆,你理应多照顾我一些,可如今你是你,我是我,咱们是同等的人,就算是尚为主仆,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善良醇厚可以,大义相助也无错,可人始终要将自己的安危列在首位,我不想再有人因我而失去性命了。”
春山一时无话可说。
见此情形,阿祁也抢在自家公子前应道:“那就望刘公子多加小心,我同我家公子等你好消息。”
能做的他们都做了,阿祈自然也不愿意自家公子被卷入危险之中。
拗不过刘楚君,几人只好上集市买下两辆马车,当天简单收拾后便沿城中主干径直驶向城外,小豆花以为是去郊游,一路上笑呵呵的,甚是活泼。
瞧着马车缓缓驶上城外的黄土大道,杜芃芃立在一旁悠悠道:“啧,就剩你孤家寡人一个了。”
“怎么会呢。”刘楚君肩背微微松弛下来,面上一笑,如辉月般沁目,“我不是还有仙子你吗?”
杜芃芃生怕被美色给**了,赶忙别开目光,心道:“我谢谢你啊,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走一走,我这命虽小,但也挺值钱的。”
京都的年关已经热闹了有小半月,这里的人们在年前都有祭拜的习俗,在城外二里地的清月山上,自腊月十五起便日日有集会,人们在三清观里拜三尊,盼着辞旧迎新,来年接好运,财运福运姻缘运,各有所求。
十六那日,刘楚君起了个大早,披着朦胧的晨光在灶前点上三炷清香,随后敲响隔壁房门,轻声问道:“仙子醒了吗?”
巧在杜芃芃刚从地宫回来不久,她跨着大步穿门出来,应道:“你都敲门了,我不醒也得醒啊,何事?”
这大清早的火气稍微有点盛了。刘楚君收回顿在门前的手,笑容略微收敛几分道:“今日三清观有集会,仙子可想去逛逛?”
三清观集会?这凡世人们所求的太多,那杂乱的声音八成就如三千乌鸦般聒噪,天上那三位大帝能不能听见是一码事,能听清才怪了。
虽无多大兴趣,但杜芃芃夜里去地宫溜了一圈,发现自己的大名还是挂在最穷榜单的末位,心情瞬间就不好了,此时去集会上凑个热闹似乎也还不错。
“去呗,”杜芃芃两手一背,往前边走边道,“等我叫上楚楚。”
还没走出院门,楚楚仙子的消息便到了,她说道:“我去南吾仙长那儿借个宝贝,你自个去玩吧,改日空了带你去三境天走一趟,听说那里有个貌美仙子新开了个酒楼,风评甚好。”
去的路上,杜芃芃嫌弃某人走路太慢,想地遁吧,又觉得稍微自私了点,于是催啊催,催得某人脚下生风,一时辰的路仅两盏茶工夫便到了,脚下险些冒了火星。
清月山上,半个山头都挤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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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芃芃虽逛过的集市不少,但也从未见过如此人头攒动的场面,口中连连感叹:“啧啧啧,这么多人来祈愿朝拜,一日进账能抵我三年了吧,那观里伫着的能不富裕吗?果然不是我这等底层劳苦小仙所能比拟的。”
刘楚君坐在山腰的石阶上歇气,听她如此说,便笑道:“仙子怎知自己有朝一日不会立庙受万人朝拜呢?”
“我可没这能耐。”杜芃芃虽偶尔嘴欠,但历来是知足常乐的,她悠悠道,“我能吃你这口香火就很知足了,我可得盼着你活久一点,吃上这口奉神香也挺不容易的。”
刘楚君笑而不语,一阵凉风袭过,头顶数以万计的红木牌“叮哐”作响。
山腰那棵巨大的老槐树遮天蔽日,已经屹立此处上百年,被人们寄予了许多美好的寓意。
来到此处的人,不论是否进三清观祈福,都会在此求个红木牌,写上祈愿后高高扔起,若是被枝叶挂住,便寓意神灵听见其所求,必定会如其所愿。
是以,相比山头的三清观,倒是此处更为热闹些。
杜芃芃挺好奇这些人都在求些什么,于是捏了丝灵力一跃而上,稳稳坐在一干粗枝上,看着树下的人源源不断往上面扔牌子,她一边避让一边挑着有趣的看。
“这位小公子要买块红牌吗?”似是瞧着刘楚君一直仰头朝老槐树上看,一旁支摊的老大爷沙哑着声问了一句。
刘楚君拉回视线,转头道:“不必了,大爷。”
“今日兮姻神君下凡来听愿,这样的好时机可不是时时有的,”大爷抚着胡须笑道,“小公子满眼的喜爱之意都快藏不住了,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便许个情投意合的愿吧。”
在此处支摊多年,生了一双看遍无数男女隐晦爱意的火眼金睛,这位大爷瞧着很是自信。
刘楚君对上那双看透太多的眼睛,却只是弯唇一笑,道:“让大爷见笑了,只可惜我已有家室。”
话落,他仰头看向槐树上那抹四处窜动的身影。杜芃芃起初是觉得有些祈愿还怪有趣的,便多看了一会儿,后来竟有个小孩站在树下,她心想一个孩子能求什么?
于是,她便定睛看了看他手上那块木牌子,只见上面用歪斜的小字写着:“希望今日逃了学堂来此游玩一事不让阿母知道,求神仙显灵,救救孩子!”
杜芃芃“扑哧”一笑,见那块牌子就要挂上树枝,她反脚一踢,只见那块缀着红布条的小牌子忽然之间转了方向,在树枝间停了停,又直直掉落下去。
瞧着那孩子瞬间苦了脸,杜芃芃拍手道:“神仙可不保佑你不挨打啊,回家哭着写课业去吧孩子。”
更有一扭着腰肢的女子,牌上写道:“求隔壁二牛早日休妻,娶我入门。”
杜芃芃又一脚给踢了下去,仗义道:“破坏人家庭,我第一个不准,不好意思,只能给你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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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此类的不正当愿望,杜芃芃前前后后踢了有数十个。
正坐树上歇口气时,她往下一看竟对上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睛,眼尾含笑地看着她。
杜芃芃还以为刘楚君四处逛去了,没想到他竟一直坐在树下。
如此幼稚的事情被他全数看了去,杜芃芃多少有些挂不住脸,于是朝人尴尬一笑,换个方向继续踢去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快乐,可不能让人给影响了。
刘楚君见她跑到另一面去,这才收回视线,转头朝大爷问道:“今日可求平安吗?”
见来活了,大爷眯眼一笑道:“平安此愿,日日可求。”
刘楚君掏出两块碎银买下一块木牌,提笔在上方工工整整写下“平安”两字,也未提谁人名,独有两字。他扬手一抛,红穗稳稳挂在杜芃芃身后那枝粗干上。
杜芃芃开心够了,便拍拍手一跃而下,她问一直坐在石阶处的刘楚君:“你怎的不上山顶去拜拜?”
刘楚君起身迎去,笑问:“拜什么?”
“拜神仙啊。”
“求神不如求己。”刘楚君领着她往山下走去,“况且拜什么都不如给仙子供只烧鸡来得稳妥,因为你就在我身边呀。”
嗯,有道理。可杜芃芃转念一想,略微不对劲,她问:“那你来这儿干吗?”
“凑个热闹,看看人间烟火气。”
待回到小院,满院狼藉,房门大开,屋内如同被盗匪洗劫过一番,就连院外都仿佛被人掘地三尺,满地黄泥,刘楚君精心养护的绿盆碎了一地,那棵前不久才种下的枣树也被连根拔起。
杜芃芃两眼一瞪,惊讶间又恍然明白了什么。她问:“你不会是知道今日要遭此一事,才出门避灾的吧?”
“那倒是也没有。”刘楚君踮脚绕过一地碎瓦,朝灶房走去,“我想着他们总该会来,但不知是哪天,本打算接下来日日都出去避一避,没想到今日赶巧了。”
闻言,杜芃芃眉头一蹙,跟着他去了灶房。
只见那座青砖搭砌的小灶上方刻意切出两砖的空位,里面置放着杜芃芃的纯金神像。
在凡间流传着一句话,偷盗仙家神像者,永世入畜生道。
但经过杜芃芃一番观察,屋里除了乱,也没丢什么东西,本身来者就不是为财,反而像是在找什么。
刘楚君弯下身子,小心抬出杜芃芃的神像,那神像下方竟压着块破布,他取出后缓缓地揭开,那破布中所包的竟是那日他清点过的文书,一张未少。
“仙子真是我的福运真人。”刘楚君捧着破布夸道。
杜芃芃尴尬一笑,心道但凡你将那东西包认真点,也不至于别人瞧都懒得瞧上一眼。
第十一章 很开心你来我身边
接下来几天,刘楚君领着杜芃芃满城转悠,一日都未归家。美名其曰是为避免让仙子遭到凡夫俗子的叨扰,实际上他自个儿玩得最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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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壶、捶丸、射箭,他挨个玩,杜芃芃心痒想试试,却奈何自己这魂身根本幻不出人形,总不能叫周遭的百姓看着那壶自己在投,箭自己射出去了?
也就只有听戏文话本时她能听上一听,包船游湖时她能欣赏一下美景。
夜里静谧,游船上相互间距离也小,为了不叫船夫听见自己自言自语,刘楚君自己坐上船头摇桨。
杜芃芃坐在后面,手中端着酒杯小酌道:“还得是人间繁华锦烂呀,软红香土迷人眼。”
“天上没有这般热闹吗?”刘楚君回头问道。
“有是有,甚至比这还热闹……”
不说天上各宫时不时搞个小宴,那繁华程度也不差,若是碰上什么坐镇一方的神君遇上喜事,那流水宴能摆上十天半月不歇,吃的用的摆放的,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好宝贝。
杜芃芃晃晃手中杯盏,继续道:“只是大家都端着,生怕做出什么不合乎身份的举动,沦为天界笑柄……”
她可不就是那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不小心没端住,成了个穷嗖嗖的大笑柄。
刘楚君摇着船桨,小船从城中河道缓缓划过,他接话道:“我倒是觉得旁人笑话不重要,自己开心恣意就好,只是你们做神仙的,日日月月年年如此,可会觉得孤独?”
“孤独啊,怎么能不孤独呢?”杜芃芃将酒一饮而尽,后半句“有钱就不孤独”还没出口,便被打断了。
盈盈水波反射着周遭楼亭散出的光,如满天星火般映入刘楚君的双眸,他停下手中船桨,回头看着她道:“若在万万年孤寂岁月里,能有个人陪在身边,倒也时时都算好日子了。”
杜芃芃瞅着他,心道这小子说什么呢?
清酒一杯杯下肚,花生粒也吃尽了。醉意上头时,杜芃芃俯身趴在船边,又想起榜单那糟心事,口中一遍遍重复道:“笑柄,我就是那个天界笑柄……”
深夜的石板街道上,偶有还未睡的流浪大汉三三两两聚在一堆闲聊,其中若有一人看见一男子弓腰走过,两手还放于身后,做出背人的姿势,都会如同看笑话一般看着那人,再顺便拍拍身旁大汉,一起在昏暗月色下嘲笑取乐。
而某仙子却不知道,曾在一个醉酒的深夜,她竟将某人变成了全京都流浪圈中的笑话。
腊月二十二,距离除夕夜不过八天,刘家幼子刘子行那场早便订好的婚事盛大举行。
楚楚仙子也从南吾仙长那儿归来,并成功借到一麻袋的净魔草,打算悄悄种在刘家那片湖的周围,经年累月地榨干那些个妖魔鬼怪。
“这也能行?”杜芃芃质疑。
“能啊。”楚楚仙子十分自信道,“只要给我机会种上草,拿捏它那就是小菜一碟。”
见杜芃芃依旧满脸质疑,楚楚仙子这才哈哈笑道:“大仙别急,我师父说了,这只是九婴中的一个,没有那么可怕,另外他在西伏山牵制着剩下那八个,是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合体的,怕就怕它四处侵袭人的心智,毕竟这年头,谁还没有点爱恨情仇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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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杜芃芃缓缓应道。
如今她也没有别的法子,有祈岭仙君和楚楚仙子相助,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整件事中反而是她没能力帮上什么忙。
晚宴时分,宾客至。刘楚君领着两位仙子往刘宅大门口一站,周遭人来人往,独他一人有些招人眼。
瞧着朝刘楚君走来的老管家,杜芃芃有些心虚道:“你要不走个后门,溜进去?”
“无妨。”刘楚君低声道,“今夜我对付人,你们对付鬼,完事后就在此地集合。”
话音刚一落,那老管家走近道:“这位公子可有婚帖?”
甫一问完,那双老眼往下一动,看见来人腰间所挂之物,忽地眸中一惊,随后缓缓拱手,躬身退开。
刘楚君抬脚往大门内走去。
杜芃芃挽着楚楚仙子的手跟在后头,只是刚跨过一只脚,她便觉得不对劲,于是看向好友,道:“我们为什么要走门?”
“对哦。”楚楚仙子也恍然道,“走门不符合咱们仙女的气质。”
随后,两位仙子双双收回脚,移步到旁边,穿墙而过。
刘楚君一袭墨色长衫在刘宅的长廊里闲逛了一会儿。院中是挤攘不开的宾客,偶有几个路过的小女娘会忍不住偷偷看他两眼,遇见年长些的家丁,瞧见他腰间的玉玦,无一不惊讶着速速离去。
约莫盏茶的工夫,便有一队仆从迎面过来将他拦住,为首的那位朝他拱手道:“这位公子,我们老爷请您后院一见。”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刘楚君在仆从的指引下走进那幢竖满灵位的小楼。
杜芃芃却注意到之前湖边狂吠的那些黑犬今日竟毫无踪影,她拉住身侧好友,问道:“那些畜生呢?”
楚楚仙子摇摇头表示不知。
两位仙子继续往湖边探去,片刻后,杜芃芃看着那片及膝的芦苇丛,惊得双眼一瞪,直呼变态。
上百只黑犬的尸体垒摞其中,大多已经死绝,四肢僵硬,如弃物一般堆积在草丛中。
此时她们已经顾不上其他了,楚楚仙子拍拍好友以示安慰,随后便在小楼旁的湖边手脚麻利地种草。杜芃芃则稳稳心神,一边帮着种草,一边留意小楼那边的动静。
小楼里依旧仅有灵牌前的烛火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火光。走至今日,刘楚君望向那纵列整齐的牌位,倒也还算镇静。
他缓缓走上前,看着黑椅上窝坐的背影,冷声问道:“这满屋的灵位,烛火长夜不熄,三叔可有觉得心安了几分?”
闻声,那佝偻的背稍微挺直了些,那方声音沙哑,不答反问道:“说说吧,你想如何杀我?”
“你怎知我一定要你的命?”刘楚君淡淡道,“我想人活到三叔这一步,恐怕是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对吗?”
烛火阴娆,那方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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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楚君往前一步,继续道:“百余条人命,那些痛苦的嘶吼与黏稠的鲜血,亲人狰狞的面孔,一字一句的质问与不解,日日夜夜出现在梦里,扰得人永生不得安宁,这不比死更让人煎熬吗?”
宽阔的大堂内静谧了良久,黑椅上的老人才缓缓出口,声音低沉嘶哑,犹如无力的游魂:“你苦心编撰故事,将家主玉玦示于众人眼下,联手数十家寄运商铺叛变刘家,就只是为了让我愧疚?”
“是。”刘楚君笃定道。
他将阿娘塞进他怀里的玉玦小心藏了十余载,便是为了有这一天。他将玉玦一笔一笔画于纸上,同那话本一起送到刘昱手里,就是为了让他日日想起故人亡魂,长夜难安。
刘昱控制着黑椅转身,一双混浊的眼牢牢盯住那道身影道:“刘氏百年的基业,无数城池上千家货铺,没了那数十家,有何影响?”
“你不是派人去搜了吗?”
刘楚君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举在手中道:“官府成立京河押运司,就算如今仅有一户货铺与之合作,久而久之,官运更加安全保守,且要价低廉,你又如何保证,你刘家那几千家货铺不会弃你而去?”
大堂再一次陷入静谧之中。
良久,刘昱才缓声道:“我只想问你一句,刘氏祖辈三代的大好基业,无数先辈南北奔走,呕心沥血才创下的基业,你真的要将其毁于一旦?”
“寄运行长久以来混乱不堪,一层一层拿完利便不做事的中黑户,压榨完货铺还要转而压榨平民百姓,官府插手管控是大势所趋,与我何干?”刘楚君厉声答道。
刘昱忽地低吟狂笑数声,随后又倏地停住,抬眼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要替那些无故死去的亡魂问你一句,你为何能狠心将刀砍在他们身上?”刘楚君控制着情绪,咬字清晰道,“我要让你睁眼看清楚,你罔顾手足之情、背离人道、费尽心思拿这日夜煎熬换来的家业,是多么的虚无缥缈,时间可以拿走,大势也能拖垮,我要让你有生之年,看着自己什么都未得到的模样,永远陷在愧意中。”
“我原是不想杀的……”那双眼睛忽然软了下去,刘昱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满头的银丝沧桑至极,“可是有无数声音在敲打我的头,那可怖的声音一直……一直在叫我杀,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我很痛苦,我害怕,无数双血淋淋的手总是要来将我拖下地狱……可是……”
他忽然顿住,低下的眼倏地抬起,眼眶泛着血色,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可是……引起杀戮的魔,不是你招来的吗?”
曾经长达十年的时间,刘楚君细想过发生的这诸多事情,也一度怀疑过是自己这不祥之身才为亲人招来祸灾,甚至认为所有人都是因他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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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他想明白了,他看着那个眼眶刹血的老人,回道:“你若是敬护兄长,不生这谋夺之心思,魔又如何会缠上你?难道不是你先动了杀念,祸乱宅院,才引来魔戮的吗?如今你夜夜难安,难抵愧意,竟想着让别人来背你这孽债……”
“愧?”刘昱再次低头,将双眸埋进一头银丝中,他看着自己的手,以极其诡异的姿势扭动着颈部,语气逐渐癫狂道,“不过是杀人而已,何为愧?”
四周紧闭的大堂内忽地卷起一阵冷风,摇曳昏暗的烛火下,灵位前摆放的话本倏地被吹开,纸页“哗啦”作响。
“你故事倒编撰得好,百灵还魂,嗜血偿命,”黑椅之上的断腿老人竟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佝偻着身子,森然的双眼黑气缭绕,“我倒要看看……”
他反手一挥,铺天盖地的黑雾卷着狂风,将高立的灵牌全数扫翻在地,癫狂道:“一群死人,如何来叫我偿命?”
刘楚君脚下不受控制般往后退去,他定定地看着那方,低声喃道:“来了……”
小楼这边静谧得异常,但湖边种下的净魔草却隐隐闪起了光亮,湖面也若有似无地腾起雾气来。
杜芃芃心道一声“不好”,离她不远的楚楚仙子立马停手道:“他现身了,大仙,你快过去看看!”
杜芃芃迅速捏诀闪到门前,却刚好与倒退出来的刘楚君撞在一起。
灵堂内一片狼藉,看着慢慢逼近的魔化的刘昱,她将刘楚君往身后一拉,道:“快走。”
驱出两个灵囊立于身前,杜芃芃一手起势,一手驱使灵力,心中默念术法口诀后,周遭顿时灵光骤现,轻盈缥缈的灵力闪着暖黄光芒,如流泉般涌入大堂同那些凭空涌出的黑紫雾气缠斗于一处。
随着小楼那边动静骤起,湖面上的黑雾也逐渐腾出。
楚楚仙子一边留意那边的动静,一边迅速将麻袋中的净魔草全数种下。瞧着四周微微闪动的灵草开始逐渐压制湖面的魔气,她终于腾出手从袖袋中掏出一颗金色的鸟蛋,往空中一抛,同时口中念道:“三灵子,现!”
话音落,那颗鸟蛋自空中破开,三道金光闪向湖面周边,随即出现三个身着金衣,眉心歃着红印的灵童。
他们各执一边,自掌心拉出一张金色巨网,缓缓盖于湖面,将那些欲迸出的黑雾牢牢压在网下。
见状,楚楚仙子再从袖中一掏,这回掏出一颗蓝色的鸟蛋,但师父好像没告诉过她这个怎么用。正想着这颗蛋主治何物时,忽然蛋在掌心自己裂开了,随后一柱蓝光冲天而上,缓缓向小院的上空散开。
“这宝贝好,自我能动性非常强啊。”
楚楚仙子说着便将手抬高,顺带还驱出些灵力来助头顶的结界快速形成,以防那邪物冲出此院,伤了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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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那边,随着灵囊渐瘪,杜芃芃开始有些应付不住刘昱身上源源不断涌出的魔气。
就在她要重新驱出新的灵囊时,刘昱趁机挥掌,一团黑雾如脱弓弦箭直冲她心口,随即整个魂身被击飞半尺远,重重摔在院中。
一口老血自口中喷出,杜芃芃捂着心口咬牙道:“这老家伙还真是不好对付。”
她再次驱出两个灵力充沛的灵囊,但重新起势的过程肯定得再挨他一招,正想着咬牙忍一忍,忽地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刘昱的下一招便正正打在那人影的背上。
杜芃芃只感觉他的胸口重重压在自己身上,随后耳边清晰地听到他喉间翻涌,一口鲜血吐在了身后的草丛之上。
“你来添什么乱?”杜芃芃心下一急,脱口道,“不是你说的你对付人,我们对付他吗?”
刘楚君撑肘翻开身子,擦了擦嘴边血迹道:“总叫你护着我,于心不忍。”
“走开,别再过来了。”
杜芃芃话虽说得硬,但瞧刘楚君那副嘴角呷血的模样,心里竟莫名一揪,眸中还是藏进了几丝担忧。
她驱出灵力反手一挥,便将身旁的人送至远处的芦苇丛中,随后起势再次同那周身魔气越来越浓郁的老头缠斗在一处。
楚楚仙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但她结着结界无法分身,只能焦急地等待上方的蓝光将最后一处缺口给填满。随后,她瞬间收势,飞身赶去援助杜芃芃。
有楚楚仙子相助,杜芃芃处于下风的局势逐渐扭转过来。
站在远处的刘楚君擦去嘴角的血迹,他眼睛牢牢盯着小楼的方向,不自觉便蹙紧了眉目。
紧张的局面中,谁都没有注意到一抹小小的身影从北门偷偷溜进了院中,穿过长长的回廊,她瞧见小楼的方向光线四溢,便沿着湖边一直走去。
直到她看到那抹熟悉的背影,口中一句“楚君哥哥”还未喊出声,她便瞧见一身红衣的男子双手握着短剑朝那抹背影袭去。
“刘楚君,我杀了你!”
那人的怒喊声将刘楚君的视线拉了回来,电光石火之间,他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寻声回头,入眼的便是挡在他身前的小小身体,以及一袭大红婚服的刘子行双手握剑,深深捅在小豆花腹中的模样。
刘子行握着剑柄用力往回一抽,脚下虚晃,不自觉步步后退。
他看着满手的血,颤抖着哭声道:“刘楚君,你到底对我阿爹使了什么妖法将他变成这般模样……”
汩汩鲜血染红了小豆花腰腹的裙衣,她缓缓倒地,小手却用力抬着,想要刘楚君拉着她,好像她只要拉住他,他们就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刘楚君想过自己今夜可能会命丧此地,他也做好了就此死去的一切准备,可他唯独没有想到,此时应该在花蛤村,在父兄的聒噪声中痴痴傻笑的女孩,为何会出现在他身后,为何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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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家似乎都忘了,小豆花从来都不傻。
她只是生来便缺了一魂,她不精于计算,不擅长人情世故,容易专注且一根筋地认死理,如同认定刘楚君后,便毫无心眼地跟在他身边。
去花蛤村的路程还没走完一半,她便觉得不对,于是如同倔牛一般非要回京都找刘楚君,春山拗不过她,便只好让梁年年等人先走,自己护送小夫人回来。
待回到小院后,瞧见满院子狼藉,让本就不开心的小豆花更加焦躁不安,她避开春山偷跑上街,满城游走后,似是寻着了杜芃芃的气息,便独自溜进了刘宅,出现在她心心念念的楚君哥哥身后。
刘楚君跪地将小豆花扶在怀中,慌乱间扯下袍襟用力按在她伤口处。他仿佛忘了如何说话,仅是双手紧紧捂着那汩汩往外溢的鲜血。
见误伤了旁人,刘子行握剑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想转身跑,却迈不开步子,只好硬着头皮一咬牙,握着剑再次袭向刘楚君,并在口中一直重复喊道:“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妖魔……”
刘楚君嘴角还挂着血迹,他红着眼猛地抬头,那满目的怒意倒震得刘子行脚下一软,突然顿在了原地。
只是不等在场之人再有所反应,自小楼方向飞速袭来的黑雾便将刘子行重重打倒在地。
已经完全被魔婴占据了身体的刘昱在对付杜芃芃她们的空当,飞身悬于半空,他抽手将刘子行勒住脖颈高高悬起,口中凶恶道:“本尊看中的身体,还轮不到你来杀。”
随后,他一挥手,刘子行手中的短剑脱手飞出,径直插向了自己的心口。
短剑穿心而过,刘子行似乎也不相信,自己竟是死于亲爹的手,于是双目瞪圆,狠狠砸在地上,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