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刘楚君怀中的小豆花身子渐软,她用力睁着眼睛,看着他道:“楚君哥哥,我们回家,小豆花想吃……想吃甜枣……”
她看见小院中被连根拔起的枣树,明白在京都永远也吃不上甜甜的蜜枣了。
可是花蛤村的果园里还有一棵长了六年的大枣树,年年结果,她的楚君哥哥都会做枣干蜜饯,储存在土罐中,慢慢吃上一整年……
小豆花慢慢靠向刘楚君的胸口,揪住他衣衫的手也缓缓松开。
若是不细看,若是忽略那些浸透了衣衫的鲜血,她就像寻常睡着了一般,翌日辰时的第三道鸡鸣声起,她就会起床满院子蹦跶。
手中紧紧抓住那片湿透的袍襟,刘楚君环顾周身,着红衣的刘子行胸口溢满了血,芦苇丛中上百只的黑犬尸体堆积成小山,怀中的小豆花闭了眼,腰腹依旧在往外流血。
刘楚君红着眼看见自己手上、衣衫全是血,身边也都是鲜红的血……
他想起儿时生活在这个院子里,他总是染病,如同着了魔一般,每次一病都是卧榻不起,昏睡数日后又神奇地自愈。起初他病过两回,奶母为给他取老家偏方,在回去的路上被山匪乱马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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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长大了些,约莫一年病上一回,他便觉得自己好了,闹着要去山中猎兔,后来,陪他进山的三名家丁皆被黑熊咬死。
再后来,阿爹、阿娘、幼妹、庆来、小豆花,还有那近百名无辜枉死的院中奴仆……
刘楚君红着眼,略微无助地捂住脑袋。他忘了他方才是如何掷地有声地反驳刘昱,他再一次陷入了自己不祥之身的惶惶愧意中。
随着他渐渐临近失智边缘,湖中被金网压制的浓雾越发地活跃,而小楼那边同杜芃芃她们缠斗的老头也越打越强。
杜芃芃身上的灵囊渐少,楚楚仙子也渐显吃力,她没想到封住湖面的魔气,这老家伙竟然还有如此强的战斗力。
楚楚仙子随即注意到那边刘楚君身体的变化,心中顿感不妙,只好朝杜芃芃喊道:“我先顶着,你去看看刘楚君那边发生了什么,万不能让他被魔婴给侵了意识,否则就算是我师父也阻止不了九婴合体。”
杜芃芃心中莫名慌乱,她找机会脱开身,须臾间便遁到刘楚君身后,看见血泊中的小豆花,她急忙上前查看。
小豆花鼻翼下已没了气息,而跪坐于一旁的刘楚君周身魔气缠绕,额间红印忽明忽暗,仿佛即将被撕裂,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印记一般。
杜芃芃唤了数声他的名字,跪坐在地的人却抱着头,无丝毫反应。
“刘楚君,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也并不是因你而起的,”杜芃芃朝他喊道,“是那个老头他多半想占了你这副身子祸害人呢,你千万要坚持住,听见没有?”
她上前想将人扶起来,哪想手还未碰到刘楚君的肩头,那黑雾便迅速凝成无数细丝朝她袭来,如敏捷的蛇头一般将她逼开数步之远。
瞧着那双眼睛在短时间内萦绕上曜黑的紫雾,周身的魔气由内向外迸发得愈加浓郁。杜芃芃当下无计可施,想起从前逛小市时见到有手艺人竟将仙器打造成一条巨型鱼干的模样,那时觉得很是新奇便花钱买下了,平时除了偶尔拿出来把玩,也没真正用过,此时她忽然想起那条大咸鱼干敲起人来应当会甚是顺手。
于是,她赶忙从囊袋里一掏,两手将鱼干高举过头顶,随后朝刘楚君后颈猛力一敲,成功在其黑化前将他当场拍晕。
再转眼看向小楼那方,楚楚仙子近乎是节节败退,驱出的灵力也多数被黑雾缠绕住。
杜芃芃见状抽身上前助她。楚楚仙子却将她推开,口中吃力道:“大仙,我们好像弄错了……”
楚楚仙子自半空中扭头看向身后湖面,那些黑雾不知从何时开始便不温不火地在金网下试探,反倒是刘楚君的身体就算晕了过去,也仍旧在源源不断迸出魔气,为那老头助力。
“这邪物的魔灵不在湖中,而是在刘楚君的身体里。”楚楚仙子双手驱使出更强大的灵力来应付着老头,同时朝杜芃芃说道,“你立刻将他带离此地,去找南吾仙长,看他可有办法破魔界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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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杜芃芃心中虽担忧好友,但根本没时间让她犹豫。她转身落地,抓起刘楚君一只手便将其扛起欲要逃出那圈水蓝色的结界。
似乎觉得胜券在握,那老头竟发出一阵阵诡异的“咯咯”声,他将楚楚仙子击退半尺后,瞬间冲向杜芃芃,浓黑的魔气又强又准地袭向她的后背。
杜芃芃扛着刘楚君扑倒在地,胸口一股暖流自下而上涌出,她捂着胸口“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那鲜血艳红温热,与往常不同,她吃痛间用两指探了探心口,小豆花走了,她的灵丹回体,魂魄全数归位,此时她的身体,是真正的仙体。
她连忙起身,欲要出招再战,却被楚楚仙子抢先一步缠上那老头。楚楚仙子冲她喊道:“快走,速将刘楚君带离此处……”
杜芃芃一咬牙,转身扛上刘楚君便要走。
只是那发狂的魔婴又如何会让她们如愿带走那具身体,那瘆人的咯咯声越来越刺耳,随着那震耳的婴孩笑声,刘昱铆足劲朝楚楚仙子心口一击,强大的魔气打得她脚下虚浮。
前些日子楚楚仙子独自前往涂灵险境,方入境不过一炷香时间,便被神讯司的神官给绑去受了三日火雷刑,仙灵本就受损,此时更是抵抗不过片刻,便被强大的魔气破开身前屏障,自心间重重一击,如同枯叶般坠落在地。
还未跑出结界的杜芃芃还来不及回看一眼,身侧的刘楚君便被一团巨大黑雾给卷走,托在了半空。
杜芃芃看向身后的楚楚仙子,她的心口被魔气重袭,体内灵丹正在慢慢消失。
“楚楚!”杜芃芃返身折回,托起好友便朝她心间输送灵气,“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请祈岭仙君来救你……”
楚楚仙子抓住她输送灵力的手,摇头缓气道:“你老姐姐我这回认栽了……”
杜芃芃不许她说话,抽手继续不断给她送入灵力,可很是奇怪,楚楚仙子的身体竟然在排斥她的灵力。
杜芃芃不信邪,一遍又一遍尝试,直到心口发热,一口鲜血自喉咙涌出,顺着脖颈流下,染红了胸前的衣衫,也染红了江舟公子留下的那颗通体纯白的蛋……
只见那颗蛋透着莹莹白光从杜芃芃的衣衫中滑出,随后银光乍现,薄如蝉翼的蛋壳破裂开来,其中一缕白烟缓缓自杜芃芃额间没入。
另有一尾周身透白的大尾巴鱼跃于她胸前佩戴的长尾红穗前,小心试探着。
被掠走的记忆如洪流般涌入脑海,原来千年前,杜芃芃是六界万年难出一朵的仙菇,在三笼林历经上千年风霜后,修出了灵识,而楚楚仙子便是承托她的那块朽木。
彼时,江舟公子刚刚升任地宫宫主,作为江源氏的后人,他除了统领众灶王仙一职,还背负着守护上古燮族神脉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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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燮族一脉在历经数十万年的光阴洗礼后,如今六界独余下蓝楹这么一个孤苗。
于是在两万年前,因他族中神姊蜕神失败,天界便更加小心呵护这支独苗,天帝甚至亲下口谕,要众仙神尊称其一声蓝楹父神。
燮族神脉就像是这天地留给世间生灵的馈赠,他们初次现世就已是神体,且拥有世间最纯净的生灵,无须修炼纳气,他们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源之地。
可天地给了他们一副优越的身体,却也留下许多弊端。
蓝楹自降世以来便独自幽居九境天岭整整九万年,只因他自身灵力过于强大摄人,凡是修为稍微不到位的仙家靠近他,便会被其无意间摄走自身灵力,严重时,被摄灵的仙家大概率会原地殒命。
是以,天界向来流传着一句话,父神所经之路,生灵万物避让。
他们是凌驾于所有仙神之上的纯净生灵,同时也是一道枷锁牢牢禁锢着他们自己。
他们心中不能徒生任何杂念,只能如神祇一般受众仙神敬仰,在天地需要他的时候,奉献出自己强大的灵力,度化万物。
若想得到体验世间七情六欲的机会,便只能在不知何时降临的再生劫中完成蜕神之变,拥有对自身灵力收放自如的能力后,才能走向万物。
而蓝楹却在完成蜕神之前动了杂念,这才让从西伏山逃出的魔婴有了可乘之机,侵了生灵。
尝到天界神脉那纯净生灵的甜头后,邪魔九婴便生出夺取父神灵体的心思。
在天界,生灵受侵的仙神若不能成功化去魔障,便会被绞入噬灵轮,千千万万年永无天日,不说修仙成神,就连入魔道苟且的可能都没有了。
可偏偏蓝楹父神无尽的灵力可度万物,唯独度不了自己。
于是身为江源氏后人的江舟公子便打算云游六界,寻找净魔之物。
“江舟,你孤身下界,无人助你,我总觉得不安,不若便将此事向天庭司禀明,好叫他们相助于你。”
身前白雾蒙蒙的一层屏障,犹如厚厚蚕茧将包裹其中的幼蚕护在至纯至净之地。
江舟将目光尽力落向发声之处,冷静应道:“神脉生灵受魔物侵扰,且不说旁的仙家能否帮得上忙,若是此事在六界走漏风声,处置但凡有偏差都极有可能引起动**。何况守护神脉本就属于我族分内之事,再有……在我这里您的声誉更需保全。”
话音方落,屏障之内便响起“扑哧”一声清灵的笑声,一时间反倒显得江舟紧蹙的眉目刻板严肃了。
那方好一会儿才悠缓道:“你父亲从前在我身边当值时,从不像你这般处事板正,江舟,我的声誉一点儿都不重要的。”
缓了缓,他边想边慢慢道:“本就是我先动了贪念,想尝一口戏文里描绘的薄皮汤包,有一阵子想得我夜里入梦都是汤包,明明在梦里咬了一口,我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味道;我还想看看九境天岭外的风景,想看看除此处之外的世间风光,想与万物同存,更想体会何为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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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将他捧于高位,他便只能站在高处,源源不竭地被汲取灵力,如若有一日众生发现不能再从他身上得到好处,反而还会遭受侵害,到时,能将他摔下神坛的人物也不在少数吧。
江舟心中默默想着,并不敢说出那些不好的猜想,周遭一时陷入静默。
良久,见江舟不应话,那方又轻声道:“终归是我将这些贪念生在了再生劫降临前,本就有错在先,又何惧指责呢。”
顿了顿,见江舟还是不应话,他只好自己幽幽缓口气,交代道:“去吧,若遇难事,以六界为重,不必顾虑我。”
至今为止,整个天界有所记载的书籍中,能净魔的唯有南吾山独生的净魔草,可这东西净化过程尤其缓慢,大多数用于被魔气沾染过的物品或地盘的净化,这草自然被江舟排除在外,直到在三笼林遇见那朵顶着巨大菇头的仙菇。
妖魔之气盛行的三笼林,竟长了一朵修出灵识的小蘑菇,且不说蘑菇成精都不宜,更别提在险象环生的妖魔之地修出灵识。
江舟公子当下便发现,那朵小蘑菇不仅能同妖魔之气同生,还能将周遭妖气、魔气吸收炼化,归化为能滋养自身的灵气。
于是,他便将她摘去九境天岭,准备好好将她养成,希望她能在蓝楹父神渡再生劫时起到作用。
后来,小蘑菇在百谷灵泉初见父神蓝楹,只一眼便看呆了神。
从前生灵万物避让的蓝楹第一次如此近地被观察,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观察谁。
他惊讶地发现那朵小仙菇竟能靠近自己,且不被自己所伤害,于是他九万年来第一次尝试伸手,第一次碰到了除自己以外的活物。
那菇头软软滑滑的触感让他很是喜欢,于是,他渡给小蘑菇源源不断的灵力,将其小心养在一朵花苞中,日日看守,日日盼着她睁开眼睛。
不过月余,她便修出了身形,变成一个小小的仙子。
后来,在湿滑的孤栈上再次相遇,他跟她说:“我很开心你能到我身边来。”
在她苦恼于为自己取名号,捧着天书咬着笔头朝他请教时,他说“我行其野,芃芃其麦”,唤她一句芃芃仙子,希望她茂盛生长,永远愉悦于世间。
他是她化形后见到的第一个仙者,他一袭蓝衣纯粹,眸光柔亮,温言谈吐,好似亲近他是件自然而然的事。
后来,她也时有机会去外头散逛,接触过其他仙家,便更觉得眼前这位的品性实在可贵。
她忍不住时会夸他:“蓝楹仙君,你真好看。”
“嗯……”他挑拣着来年准备酿酒的梅子,轻缓应道,“你们寻常说的好看,具体是指什么好呢?”
“人好,心好,生得……”她挑出一颗光滑圆溜的梅子把玩道,“也好,如这梅子一般,有长得周正,连核都白嫩得能掐出水来的,也有面上瞧着好,内里却腐得污糟不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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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似从话里听出了另外的意思,于是便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问道:“是外面的小仙君们不好相处吗?”
“也不是不好相处……”
杜芃芃从袖中布袋掏出一捧榛子和小榔锤,垫着一旁的石块就开始敲打,剥出细白的核肉后,她顺手往旁边递过去。
蓝楹摇头示意不要,随后便接过榔锤替她敲起榛子来。
杜芃芃将果肉收回往嘴里一扔,手上剥着裂开的榛子,嘴里继续絮叨道:“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就算听闻我是个无名散仙,相处时也礼数周到,但我总觉得疏离得很,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大家心里装的东西又多又杂,为了维持那份仙家体面,干脆就不再与谁去交心了。”
“或许众生本就生性复杂,与谁往来都有缘法相制,你也不必急于一时。”
“缘法相制?”杜芃芃瞧着他笑道,“这么说来,你我相识也是缘分到了?”
蓝楹细长的指尖捏住小小一颗榛子,榔锤“啪嗒”一敲,坚硬的榛子壳便碎成了小块,他将裂开的榛子放在杜芃芃手心,笑回:“是呀,芃芃仙子。”
再后来,江舟偶尔会带她去凡间游历,不论是晴天还是下雨,她怀中始终抱着那把湛蓝油纸伞。
她在凡间吃过许多地方的美食,却唯独喜爱南方沿海小市里一位老师傅熏烤的鱼干,椒香酥脆,她磨了老师傅许久才得到秘制配方。
回到九境天岭,她好不容易一番折腾才将火生起,却转头就将念了一路的配方给忘了。
蓝楹挽起袖口捧着柴火,笑吟吟道:“首先是食材的选取,要保证鱼干入口的软硬口感,就得静心挑选半个指头大小的鱼儿,用香砂、良姜、白芷……共十三料腌制一日,香柳枝熏烤三日,再晾晒月余,如此便能存放许久不腐,想吃时随时可取之食用。”
“咦,这你都知道?”杜芃芃面色一喜。
蓝楹笑回:“我虽困在伞中,不可见不可说,但我是能听的呀,你念了一路,我自是会替你记住的。”
“蓝楹仙君,你是真能处啊。”杜芃芃赶忙将火烧旺,开心道,“今日这熏鱼干若成了,有我一半就有你的一半。”
倒腾了许久,看着熏烤出来的鲜香鱼干,杜芃芃等不及晾晒便动手吃起来,她顺手捧出一些递给蓝楹,道:“你快尝尝。”
对方犹豫片刻才从她手里取走一条,缓缓送入口中细嚼了许久。杜芃芃瞧着他,两眼满是期待地询问:“味道如何?”
见他面露难色,眼中迸出的情绪不解中又夹着些许失望,杜芃芃连忙追问道:“不好吃吗?”
蓝楹摇摇头,眉间一皱,回道:“没味。”
“怎么会呢……”杜芃芃说着便又吃了两口,那香味直冲脑门,怎么可能会没味道。
瞧她一脸不解,蓝楹轻遮面部将鱼干吐出,解释道:“我向来是尝不出食物味道的,这小鱼干你熏烤了许久,倒让我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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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那时起,杜芃芃才认真审视了一番眼前这位蓝楹仙君。
被困在九境天岭也就算了,还无人能近他的身,这便导致他只要一出现,这里的生灵全都避让得远远的,平日里不仅没个说话解闷的,就连吃东西都品不出香味。
有一次凑巧听香樟树仙人说,蓝楹已经好几万岁了,那他岂不是几万年来都是这般寡淡度日,这说话解闷事小,听听戏文小曲也爽快,但吃东西这方面,食之无味就属实过分了。
于是,杜芃芃便趁着出去游历时留意了许多能治味觉的好法子。
约莫小半月后,她揣着一堆大小不一的银针出现在九境天岭时,蓝楹正立在一块高若瀑布的巨大棋盘前,两手执着黑白子对弈。
“来,过来,”杜芃芃招呼道,“让本大仙替你扎两针,保不准明日就能吃香喝辣了。”
闻声,蓝楹立马回头,目光锁在那抹鹅黄色的身影上,眸中情绪犹如千年的冰湖被破开一道裂隙,喜悦由深至浅,直到笑容挂了满脸。
他反手将棋盘挥开,耳中根本没留意那方说了什么,只是回身迎去:“小仙菇,你去哪儿了?”
“去拜师学艺呀。”杜芃芃拉着他往屋里走。
“这回学了什么菜系?”
“不学菜,”杜芃芃将他往榻上一按,“学医。”
蓝楹端正坐着,脑中思索三分道:“医术吗?那也不错,九境天岭藏有许多六界的医书,你若想看我都一一找来给你。
“但我好似听说过一件很令人惋惜的事情,说从前有位医术了得的先生,一生中治好了上千人,但最后因为无法亲自为自己医治颈疾而痛苦离世,你说要是当时能再有一位同他一般医术高超的人,可以互相诊疗就好了,我说这个的意思,是想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学……”
他嘴上不停地说着,目光却随身前那双忙碌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
直到胸前那层薄纱里衣被掀开一个口,他才打住之前的话头,眸光不解道:“芃芃,你在做什么?”
杜芃芃动作利落地将那层里衣对半拉开,随后边掏家伙边道:“快躺下。”
“躺下作甚?”
“医者无胡言,有病不多问,你只管听我的就行。”
她说着便掏出一捆布卷,置于一旁玉桌上缓缓展开,里面大大小小的银针不下百根。
蓝楹看了一眼,心中了然,想必是此趟出去学了什么,要拿他练手呢。
如同往常学了新菜,回来必会寻食材反复练习一般,蓝楹只好将自己当作一把野芹乖乖躺下,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看杜芃芃手执医书,指间捏长针,眉间轻蹙的模样。
略微发凉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之上四处游走,片刻后,她止于一处轻按道:“这是风池穴,可辅治嗅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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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轻扫之处,犹如绽开的花苞初逢雨露,蓝楹被那阵奇怪的酥麻感弄得周身僵直片刻,他屏住呼吸,忍着想躲又不想躲的奇妙之感,不等落针便试探问道:“我们这样不好吧?”
杜芃芃放下书,于指尖蹿出一团小小的火焰,随即执长针细烤片刻,瞄准找好的穴位缓缓落下去,口中随意应付道:“不好?哪里不好?”
“我感觉……不好。”
“扎疼你了?”
“倒也不疼。”
那一根细小的银针没入皮下,还不及林间松叶扎得人痛痒难耐。
只是他从未在旁人眼前如此**过自己,那四处摸索的指腹也扰得他心口燥热不安。
似是瞧出他心中所想,杜芃芃一边摸索着下一个穴位,一边念叨:“在凡间呢,从医者一生救死扶伤,男女躯体在医者眼中并无区别,就算再隐晦难堪,若想要活着都得找大夫出手,所以你放宽心,照此针法扎上三日,你准能吃香喝辣了……”
说话间,杜芃芃已摸索着在他前臂扎下数针,就在她沿着腰腹往下继续寻找穴位时,那只扎了银针的手忽地握住她的手腕,随即温声阻止道:“芃芃,我觉得不太舒服。”
杜芃芃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哪里不舒服?”
“你先帮我把针取下吧。”他扭过了头。
杜芃芃在一侧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觉声色听起来略压抑。
虽说此时取针便前功尽弃了,但见他紧绷的下颌,她只好麻利地将那些银针一根根取下,取至后颈最后一针时,她才发觉他耳后涨红一片,刚想开口揶揄两句,转眼却看见他眉间紧蹙,双目迸着少许黑雾,全然不是平日里那派清平温和的模样。
“蓝楹仙君,你怎么了?”杜芃芃连忙放下手里的针,想上前搀他起身。
见她过来,蓝楹迅速起身,合拢衣衫的同时转身背对着她,随即轻咳道:“抱歉,可能需要你暂时离开一下……”
好似是呛到了,不等话音完全落下,他便猛咳数下。
杜芃芃见他立即抬手捂嘴,像是有血从指缝间流下,从身后看去隐约能见数滴血迹落在长袖上。
杜芃芃下意识往前两步,关切的话还堵在喉间,便见他腾手一挥,眼前结界如蚕丝般一层一层将她隔出屋外。
这景象属实吓到她了,可气的是现下是个什么状况还没弄清楚,江舟公子便二话不说将她扔进了山脚下的树洞,足足关了两个月。
没吃没喝,就在她感觉自己早晚要被饿死在六尺宽的树洞里时,江舟公子终于出现了。
迎着外头的天光,杜芃芃仰视到那张肃穆至极的脸,吓得不敢怒不敢言,心中嘀咕许久后才小心问道:“蓝楹仙君他……可好些了?”
“仙君?”江舟蹙目看她,似是有话呼之欲出,却又将话头顿了回去,片刻后稳声道,“想来是我不对,就不该带你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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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是他说天上有多好多好,一心要将她摘来,如今这话又是何意?
杜芃芃突觉委屈,却又不敢多言,只得稳了稳情绪,小声解释道:“蓝楹仙君食之无味,我不过只是想替他施针几日,看能否恢复……”
“他的身体,不是你一个刚化形的散仙偷学几日医术便能随意医治的。”
也不管他还有没有话,杜芃芃忍不住插话道:“那他到底是怎么了,你也没说啊?”
“他动了不该动的念头,魔侵逼得他生灵遁入梦墟,何时能醒连天都未知。”
“念头?”杜芃芃一个起身,脑中闪过那片涨红的耳根,心下顿然忐忑起来,“什么念头?不会是……那方面的吧?”
自修出身形以来,她去凡尘游历的次数多到自己都记不清,如今自然也不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初生小仙,凡间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她可没少看。瞧着江舟默然不应,她惊得险些没站稳,堪堪问道:“我害的?”
“那不然,”江舟盯着她,像是在咬牙,“难道是我?”
好家伙,这是对她生了歹念啊,可七情六欲属人之常情,怎么就连想都不能想了?
杜芃芃底气足道:“这……这从医者救死扶伤,男女无别……”
“他非病患,你也不是医者。”江舟打断她,拂袖离去时肃声交代道,“我今日来是要告知你,往后你便在山下活动,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上山。”
第十二章 我还是喜欢你呀
江舟一句话就让她成了无家可归的散仙,东晃晃西溜溜,她就如此在人间和九境天岭的外围闲晃了近百年。
那日人间大雪,杜芃芃好不容易寻了处静谧的小树林准备清修些时日,奈何菌菇不耐寒的属性,天寒地冻的,冷得她直哆嗦,根本无法静心修炼。
她裹着袍子回到老巢,没想到一向气候舒适,从未有过节气之分的九境天岭竟也在大雨瓢泼。
路过山脚的楠木时,杜芃芃敲了敲树干,问道:“怎么下雨了?”
“不知,不知。”楠木精怪抖抖枝干,连声怨道,“下好一阵子了,再如此暴雨下去,我这养了百年的老寒腿怕是又要被浸朽咯!”
杜芃芃毫无准备,一入境便被淋了个透。
树上躲雨的红莺鸟瞧她如此狼狈,咯咯笑道:“山上的姐姐们说,万年前此处也乱过节气,听说只要是掌管九境的那位情绪有动,一日之内从狂风骤雨、风雪暴乱到暖阳高照也属正常。小仙子,你何不在人间多待些日子呢?”
“抗不住冻啊,”杜芃芃顶着湿淋淋的袍子应道,“那雪厚得都快压腰了。”
同那些个精怪聊上几回合后,杜芃芃径直往自己的树洞走去。
虽说那六尺宽的树洞仅能勉强容人躺上一躺,但好坏是个能遮风避雨的,偶尔回来时她都宿在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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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当个散仙,风餐露宿地攒灵力不容易,但奈何雨实在太大,杜芃芃又不舍得浪费灵力幻个能遮雨的出来,于是便顺手揪下路边一扇蕉叶。
只听那芭蕉精怪尖着嗓音叫唤道:“哎呀,又是哪个黑良心的薅我头发?”
赶在它睁眼之前,杜芃芃连忙心虚地一溜烟跑了。
顶着那扇蕉叶,她才总算是能将眼睛睁开了,但一路走来,越是靠近树洞,她越是觉得周遭不对劲。
太过于静谧了,就连硕大的雨珠砸在林间的声音都小了许多,平日林间那些尚未生出灵智的鸦雀聒噪声也消失了。
大雨瓢泼而下,杜芃芃微微抬高头顶的蕉叶,目光穿过连绵珠线,最终落定在树洞旁抱膝而坐的那道身影上。
靛蓝的衣袍在一片灰雾朦胧中粹得扎眼,她看不清那张微低的面容是何神情,但却能清晰看到那砸得人生疼的雨珠在他周身避开。
那一刻,她明白了,这周遭不是静谧,而是群兽四散,万物生灵统统避让后,他所存在的世界的模样。
她第一次在看到一个人时,脑中想到的是“孤寂”二字,也终于知道为何从前见他时,心中总是隐隐冒出一股想靠近的冲动。
那如瀑布般的棋盘前自己与自己对弈的身影;
千万年间酿的好酒一坛又一坛堆满整个别云阁楼,偶尔坐在楼外的桃树下将酒坛子数过一遍又一遍的身影;
阴雨连绵时,立在廊下小心伸手,仰头看房檐水滴在距离掌心一尺时避开,一站便是数日的身影……
“蓝楹仙君,你这棋局的走向与我在别处看到的不同,很是新奇,你教教我吧,我学会了,咱俩就能一起博弈了呀。”
“好清甜的酒啊,可是蓝楹仙君亲手所酿?这等佳酿放在此处落灰实在可惜,你若不喝,可否赠我几坛?你是不知,前些日锦鹤仙子邀我共饮,那酒又苦又涩,还辣嗓子,我要拿你这酒去找她们显摆显摆……”
“你在看什么?咦,这雨竟不往你身上淋,蓝楹仙君你是如何做到的?好厉害呀,如此岂不是就再也不愁下雨了?”
起初他虽嘴上说见到她心里高兴,但每每她凑到他身边滔滔不绝时,他也总会略显局促,好似是不知道该如何接住她的话茬。
那时候,他话少,只会在她来讨酒时把酒坛子擦得锃亮,再小心将坛子递到她怀里。
后来,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渐渐自如了许多。
在她能去凡尘游历之后,很多时候变成了他追在她身边要她复述一遍在凡尘的所见所闻,陪着她一起搭土灶,一起烧火烹菜。
跳跃的火光映入双眸,他笑盈盈地说:“原来烟火是暖洋洋的,真舒服啊。”
她记得在廊下时问他是不是从来不愁下雨,他收回手,清亮的眸光看向她,温声问道:“你不喜欢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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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了头,从此九境天岭就再也未落过半个雨星子,直至此时,倾盆的大雨竟浇得她心里软绵绵的。
“蓝楹仙君。”她远远喊了一声。
那身影闻声一怔,随后抬眸,目光寻着那声叫唤稳稳落在雨中那抹高抬蕉叶的身影上。
他就这样看着她走来,静静地未搭话。
杜芃芃顶着芭蕉叶跑过去,近了方才询问道:“你怎么会坐在这里?”
“我问过江舟,”蓝楹缓缓起身,声色中夹带着几丝许久未开口说话的涩哑,“他说你在这里,我便过来了。”
“来多久了?”
“忘了,”他顿了顿,又道,“也或许是我没记过。”
杜芃芃已经躬身进了树洞,许久没回来,洞内一派绿意盎然,她随手揪开些杂草,再挥手幻出桌椅,朝尾随其后的蓝楹招呼道:“此处简陋,你且先随便坐坐吧。”
蓝楹环顾四周,似是小叹了一声,方才落座道:“是我不好,害你屈居在此,我会同江舟说,让你回……”
“哎,你可别跟他说。”杜芃芃连忙打断道,“山上山下,反正都不是我的家,有个能遮风避雨的我已经很知足了。”
闻言,蓝楹眉目微蹙。
当初她来此处时还尚未修出身形,是他寻了九境天岭最大最好的一朵萱草花,将她小心托养了月余,灵气如雨露般源源不竭地渡入花苞之中,而她也未叫人失望,长得很好。
那一月的日日看护,小心浇灌滋养,最终出口时却仅有一句:“你在此处幻形而生,那这里便是你的家,往后都不会再有谁能赶你走的。”
“你说了能算?”杜芃芃从袖中布袋掏出一颗梨子,一口下去咬得生脆。
那边倒没思索,紧着就应道:“能算。”
如此调侃他一句,杜芃芃自在不少,只是她没再纠结于此,转而问道:“你没事了吗?”
蓝楹端坐在桌前,他将问题斟酌片刻才明白她所问为何,于是浅浅笑应:“没事了,暂时安全。”
“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杜芃芃随意聊着,音色却不自知地黯然下来,“江舟公子说你遁入梦墟,不知何时才能醒,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瞧她一口一口咬着手里的果子,清透的汁水滑过手腕,蓝楹赶忙抽出随身的帕子递过去:“我也不知道那是何地,只记得一直有团黑黑的影子在追我,跑啊跑啊,实在太累了,索性就找个地方藏起来,若被找到了,我便再跑再藏,如此反复了许久。”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能出去,不可近身,食不知味,还有……”似是剩下的话不好出口,杜芃芃连忙止住了话头。
蓝楹看着她,等了片刻,见她不再往下说话,方才应道:“族亲历代皆需要应劫再生,大家都是如此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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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吧……”杜芃芃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是怎么醒过来的呢?”
“我逃着逃着想起你来,就不想再躲下去,便也不害怕它了。”
“你为何要想我?”
“因为……”蓝楹沉吟了片刻道,“我感觉我们很久很久没见面了。”
“那你又为何想要见我呢?”
杜芃芃连番追问,问得桌前端坐的身影整个顿住了。
瞧他一副不知该如何再接话的模样,杜芃芃把剩下的半颗梨子从嘴边挪开,目光稳稳地看着他道:“蓝楹仙君,你喜欢我吗?”
外头的雨变小了,不知是从哪一句话开始,豆大的雨珠越落越小,此时周遭顿然静谧,能隐约听见雨滴稀稀拉拉砸进枝叶间的声响。
四目相对,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闪躲,随后便见他垂眸,轻声应道:“我不知道。”
这话说得,多少就有点差强人意了。
杜芃芃眉目一蹙,手里的梨子往桌上一放,随后伸手将他眼睛捂住,冷不丁地就往前凑去。
温软相触,她鼻翼间刚感知到的那抹气息倏地便止住了。
清莹的梨汁沿着咬开的齿痕滑过果皮,湿哒哒地在桌面浸开,仿佛在那一瞬间,那抹甜渍渍的清香也在他唇齿间展开,诱得掌心都冒了汗。
树林间起了风,吹得枝叶哗啦作响时,杜芃芃轻轻拉开些距离,将手往下移至他的胸腔,最终停留在快速跳动的心口处:“才不看你躲躲闪闪的眼睛,我要和这里确认一下答案。”
触着那片“嘭嘭”跳跃的地方,她抬眸又问:“喜欢吗?”
“你……”蓝楹张了张口,却是反问,“方才吃的果子是什么?”
杜芃芃蹙起眉头,虽搞不懂他这奇奇怪怪的回应,但还是脱口道:“秋梨啊。”
“我好似能尝出它的味道了。”
“啊?”杜芃芃蒙了片刻。
“好像是甜的,”蓝楹忽地起身,转身就走,“山上也有果树,我去摘……”
见他要走,杜芃芃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找借口想躲,于是连忙抓住他半截袖口,随即缓缓道:“我在凡尘听过不少凄美的话本,因未互述心意而造成许多分离,所以……蓝楹仙君,喜欢那么难能可贵,不要藏起来。”
“那你呢?”蓝楹停下脚步,却未回身,“你的心意是什么?”
杜芃芃松开手,脑中快速闪过自己这短短两百年仙生,虽说看过听过的故事并不少,但感情这事她依然是说不明白的。
不过她唯一能想清楚的是从前和蓝楹仙君相处时,虽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但她确实是开心自在的,不像当散仙的这些年,她寻个地方躺下,一躺便是数月。
因为知道没有人在等你,也无人可诉说所见所闻,所以连行动都变得极其散漫,少了许多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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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想,如果你心中念起谁,想到要和他时时相见,不论将来会发生什么,能和他一起度过漫长日月也还不错的话,便能称之为喜欢吧。
只是不等她开口回应,眼前那道背影忽然就变得紧绷起来,抬脚间的慌乱和替他扎针那日躲闪时如出一辙。
见他就要跨出洞口,杜芃芃一个闪身将他拦住。
对视上那双隐隐迸出黑雾的眼睛,她强忍着心中忐忑道:“先前我一直不明白江舟公子为何要带我来此境,这百年间我好像也猜到了一些……”
她说着便在掌心蕴满灵力,缓缓覆过他的双目,由上而下覆至胸口,瞧着那些黑雾从蓝楹仙君体内涌出,如发丝般跃动在她手掌周围,随后渐渐被莹黄的灵光裹覆,再自她掌心没入。她喃喃道:“瞧吧,我果然没猜错……”
话音方落,她便觉双目涨得厉害,随后脚下虚晃半步,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随着心口一次又一次跳跃而袭来的,是不知隐匿于何处的无尽寒意,它们将他的欲当成是发起吞噬的信号,挑准时机便会同他的意念展开一场殊死博弈。
当散着莹黄的光靠近他时,那些近乎要冲破他身体的魔物忽然变得警惕,感受到那股归化的力量后,顷刻间便隐匿得毫无踪迹。
蓝楹手快地将那副向后倒去的身子稳稳揽住,黑雾四散的眸光中升起几丝担忧。
“她的修为实在太低了。”洞外陡然响起声音,是感知到蓝楹灵体异常而赶来的江舟,他目光落在杜芃芃身上,冷静道,“虽说菌菇修仙本就不易,但我没想到,她修炼的速度竟远远赶不上同期的仙者,今日归化这点魔气都能晕过去,将来恐怕也指望不上了。”
树洞四周迅速凝起层层白雾,形成结界。
蓝楹身在其中轻轻叹了口气,缓声应道:“江舟,我想你该是明白我的,我等的太久太久了,就算是独自面对,我也盼着能早日受再生之劫,趁我还没有那么贪恋这世间前,神归大寂也不会留有过多遗憾……”
作为江源氏的后人,江舟是不可能放任神脉自生自灭的,于是他又一次踏遍六界,终于在再生劫降临前,于清茗河境寻到名为赤白双尾的珍稀灵兽。
虽说这大尾巴鱼没有归化魔气的属性,但作为六界的稀有灵兽,最稀缺的属性便是能无比霸道地为与它缔结灵约的主人避害。
于是,江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小心将那尾大鱼养在九境天岭的翡月湖中,就等着蓝楹应劫时,用此灵兽助他将魔物引出体外,将其降伏。
然而在这万全之策里,却唯独漏了一处。
那日九境天岭万物休憩,清风阵阵,杜芃芃被那一口魔气给齁得小睡了月余,她醒来便开始寻找蓝楹仙君,想将先前没说完的话给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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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四处皆不见他踪迹,于是饥肠辘辘之下,她又正巧路过翡月湖,瞧着平静的湖面,心中厨艺之魂跃跃欲试,便埋头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琢磨着捞一兜小鱼来熏点存货慢慢吃。
不料四周静谧片刻后,河面骤然汹涌澎湃。
感知到境内有异,蓝楹匆匆赶来时,便看到巨型的双尾灵兽自河水中一跃而起,迸发着红白光芒的鱼鳍直直拍向那抹渺小的身影,一招制胜,将其拍晕在湖岸。
好巧不巧,刚醒来,腿还不利索的杜芃芃在晕过去前噗出一口鲜血,零星几滴血迹随着水渍涌入赤白双尾鳍腹的灵眼。
蓝楹未经思索便飞身至湖边将她抱起,匆忙远离了那只受惊的庞然大物。
只是谁都没想到,万年的灵兽就这样与灵力低微的小蘑菇仙缔结下灵约,大概鱼自己也没想到,它纯粹只是想教训一下那只陡然冒犯它的手,没想到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
再生劫未降临,又损失了赤白双尾,连指望不上的那朵仙菇也被拍晕了。
江舟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将蓝楹的生灵施法禁锢,想了法子悄悄将其一魄送下凡尘投生为凡胎,以此避开魔物隔三岔五地纠缠,且凡人之身是无法承住魔物侵体的,也算暂时的缓兵之计。
杜芃芃再次醒来时便失忆了,准确地说,不是被鱼鳍给拍失忆的,而是被大尾巴鱼强大的灵力给摄走了精魂。
那时的杜芃芃因灵力低微,尚且无法与缔结的灵兽相匹,随时有被灵力反噬的风险。
蓝楹翻遍了九境天岭的藏书才寻到方法将赤白双尾剥离,他禁锢了白尾和杜芃芃那一缕精魂交由江舟保管,随后又将赤尾锁于她所佩戴的锁囊之中,并嘱托江舟,若她醒了,万要多加照看。
做完这一切,蓝楹才放心将自己交由江舟安排。
而往后的几百年间,再度醒来后的杜芃芃没了那近两百年的记忆,便以新飞升的地仙身份随着江舟从头开始修炼,直至她成为灶神。
七百年来,投生凡胎的蓝楹将人世七苦不知经历了几个轮回,江舟为不让那魔物趁机夺灵摄体,只得在无计可施时让凡胎死于非命,再入轮回。
直到杜芃芃被贬后这一世,若最终刘楚君挺不过,会是谁抢在魔婴之前将他杀死?
如同十年前刘宅被杀戮笼罩的那个夜晚,整个兰苑被结界护住,结界之内黑雾四起。
刘楚君双眼紧闭悬于半空,源源不断的魔气自他体内迸发出来,涌进刘昱那具苍老的身体中。
片刻后,如交换一般,又从刘昱体内不断涌出魔气没入刘楚君的身体。
属于杜芃芃的最后一缕精魂归体,她环顾四周,看着半空中被雾气裹挟的两道身影,又转眼看向倒地的楚楚仙子,她感觉头痛欲裂,双手止不住颤抖,只得用尽全力扶起地上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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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仙子灵丹被魔气催裂,周身已无灵力供养仙身。杜芃芃双目泛红,拼命给她渡灵力,可她的身子一直在抵抗灵气入体。
杜芃芃连连摇头,慌张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大仙,遇事不要慌。”楚楚仙子虚弱地推开她的手。
“咱们做朽木仙人的,向来只能以自身灵力供养仙菇,毕生最大的荣耀呢,便是能种出一朵好蘑菇,这几百年有你陪着,我很知足了,你且攒着些力气去对付那老头,我可不想回炉重造个八百年,睁眼还得为这老家伙四处奔波……”
自她们相识以来,楚楚仙子总是以长者的身份在她最需要帮助时施以援手,也能在她遇险时第一个感知到危险,首当其冲地来到她身边,可明明自己比她早化形了数百年啊。
杜芃芃看着好友仙体渐渐消散间,还不忘抹开嘴角的血迹,扯着力气冲她交代道:“你可得替你老姐姐好好揍那老头一顿,还有啊,别忘了叫我师父来替我收点木渣,重新养养,这徒弟还能要……”
听着这话,杜芃芃那不争气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她死死抓住好友的手,仿佛只要她不松开,就能一直握住一般。
“早知道这样,我就算死一百回也不要你来蹚这浑水……”杜芃芃哭着喃喃道。
随着时间分秒流逝,最终她手里什么都抓不住了,她再也听不到那声“大仙”,也再没人能陪她去小市逍遥,插科打诨了。
胸前的锁囊已经躁动了许久,那条巴掌大小的白尾鱼绕着跃动的红穗子转来转去。
杜芃芃抹去脸上的泪水,仰头看向上方两道黑雾笼罩的人影,哽着声音道:“老家伙,都是你害的,你还我楚楚,还我小豆花……”
她说着就将锁囊取下,捏出灵力将它驭于身前,那条小白尾鱼赶紧跟上,用力摆动着尾巴游向锁囊。
那一瞬间,周遭红光与白光交织乍现,约莫能遮下小半个院子的大尾巴鱼从小小的锁囊里跃出,通身一半白一半红,已合体为赤白双尾的灵兽。
一仙一兽飞身上空,搅动着整个结界内略显猖狂的魔气。
寄身在刘昱体内的魔婴见状,挥手拢过更多的黑雾护体,往后退开两步还不忘放狠话:“低阶小仙,竟也敢吃我的魔气?”
杜芃芃两手起势,周身灵气四散,所经之处,黑雾尽数消散。
她一听这话就浑身不舒服,于是咬牙嫌弃道:“吃你?我还嫌恶心呢。”
说完,杜芃芃便一心同他缠斗起来,一时间整个结界内跃动着各色光影,唯独一时被冷落的刘楚君静静悬于半空,双目紧闭。
直到天际黑幕聚于小院上方,一道道惊雷劈过结界,直冲刘楚君的面门,他骤然睁眼,周身黑雾翻涌。
见状,杜芃芃心头一惊,是燮族神脉的再生劫临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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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刘昱也更加癫狂起来,用诡异尖细的声音狂笑道:“我等这副身体等了近千年,这些凡人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
黑云层压之下,刘昱竟趁杜芃芃不备脱开缠斗,朝刘楚君袭去。
她还算反应迅速,单手掐诀,立刻现出结界将其拦下。
紧接着,借着大尾巴鱼源源不断供给过来的灵力,杜芃芃双手归于胸前,凝聚周身全力缓缓起势。
周遭气流倏地停滞片刻,随后那些相互交织吞没的光影缓慢跃动着,立于半空的三道身影各立一方,杜芃芃周身不断外溢灵气,如柔软丝绢一般散着莹黄光芒朝另外两道身影缠绕去。
随着越来越强的灵气绕体,刘昱的身子渐渐被撕扯得虚化,周身黑雾也如散沙般散开。
唯有刘楚君那方还萦绕着散不尽的黑气,他似乎很痛苦,双眸中满是挣扎,额间的红印忽明忽暗,在撕裂与封印间反复转换。
但仔细看去,除了那周身的黑,他的指尖还隐隐绕着两丝蓝光。
无数光影交织间,魔气与灵力在刘楚君周身缠斗不休,他直立的身子衣袂翻飞,随着时间分秒流逝,指尖的蓝丝越绕越多。
自天幕劈下一道惊雷,周遭白光骤然,刺得杜芃芃瞬时两眼一闭,释出的诸多灵力陡然收回体内,她只觉双腿一软,便轻飘飘倒下了。
那条大尾巴鱼还算仗义,稳稳将她托住,安然落地后才缩回她胸前的锁囊中。
脱出刘昱身体的魔物见大势已去,缩成一团便要从天雷劈开的结界奔去。
此时双目清明,周身蓝光大现的刘楚君反手一挥便将那缺口补上,那些残余的魔气犹如瓮中之鳖,四下逃窜,最终消失无影。
满院狼藉归于平静,一道金光自天边骤来,小小的身子落在院中,外披的金衣道袍破了几个口,头上的莲观也微微倾斜,瞧着也该是刚结束一场缠斗。
那孩童的身子挺得板正,朝刘楚君拱手一拜道:“恭贺父神,安然度过再生劫。”
说罢,他收走地上那半截朽木,迅速遁了。
祈岭仙君始终觉得自己是被江舟给摆了一道,莫名其妙卷入这险些祸及六界的浑水,还损失了一位座下大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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