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间长满苔藓的木板房,歪歪斜斜地排列在堆满石头的坡道上,看起来就像参差不齐的牙齿。
空气中弥漫着烤咸鱼的臭味,正午的阳光异常刺眼。突然,从一间破旧的木板房里传出女人尖厉的叫骂声。
“你放着老婆儿子不管,还有脸回来?你这个死酒鬼!臭老头!”
接着,一个盘子从屋里飞出来,落到了地上碎成很多片。然后,一个年约五十岁、工人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
他老婆随后也追了出来,她光着脚,一头乱发,两只巨大的**露在外边,她一边大声骂道:“你这个死老头!要去哪儿?”一边死死揪住丈夫的胡子,拼命殴打起来。
孩子好像被人用火烧了屁股一样,“哇哇”地哭个不停,狗也汪汪地叫起来,整个家里乱作一团。见此情景,附近的人赶忙跑过去劝架。
武藏转过头想看个究竟。
见到这个场面,斗笠下的脸不禁露出了苦笑。刚才,他一直站在隔壁的陶器作坊前,全神贯注地看着滑车和刮刀上下飞舞,那专注的神情就像孩童发现新奇事物一样。
看了刚才那场闹剧后,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作坊里,一心一意地看着陶艺工人工作。不过,正在工作的两位陶艺师傅,并没有抬头,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中的陶土上,他们是如此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武藏在路旁看得出神,也想用黏土试着做一个。他从小就很喜欢陶艺,如果做一个碗之类的东西,应该没问题吧?
他看到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师傅,用刮刀和指尖对一个几近完成的碗进行定型,那动作是如此娴熟,武藏又觉得,自己的水平不值一提。
“要达到这种水平,需要很高超的技巧。”
最近,武藏开始对这些事物感兴趣。也可以说,他对世人掌握的技巧、艺术及所有优秀的能力都有了一份崇敬之心。
他发现,自己连效仿这些人的能力都没有。
他十分清楚这一点。陶器作坊的一角,摆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盘子、花瓶、酒杯、砚水盂1 等各类日常用品,这些东西的标价十分便宜,以卖给那些来清水寺上香的人——光是做这些便宜货,就需要投入如此多的心血和精力。想到这儿,武藏意识到,要实现自己的剑道理想,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事实上,这二十几天来,他走访了包括吉冈武馆在内的多家著名武馆,得到的结果让他颇感意外。同时,他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目前的水平不但无须自卑,甚至还很值得骄傲。
他一直认为京都是全国重镇、将军故所,也是全国高手云集之地。
因此,特意赶来此地与众高手切磋武学。没想到,这里没有一家武馆能让他心悦诚服。
尽管数次较量武藏都是大胜而回,但每次他都是抱着失望的心情走出这一扇扇武术世家的大门。
“究竟是我太强,还是对方太弱?”
他还不能确定。如果之前他拜访过的武学家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人物,那么他对社会的真实情况,就要产生怀疑了。
然而——
眼前的陶艺作坊让他领悟到,凡事不能以偏概全。虽然这位老师傅制作的陶器最多只能卖上一百文钱,但他所倾注的精力是如此巨大、技艺是如此高超,这种忘我的创作精神深深震撼了武藏——尽管如此,这些手艺人过的却是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看来,人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就在社会上立稳脚跟。
武藏在心里,默默地向那位老师傅鞠了个躬,然后就离开了那个陶器作坊。仰望山坡,通往清水寺的山路清晰可见。
1 砚水盂:往砚台里加水的器具。
二
“浪人!这位浪人先生!”
武藏正要登上三年坂时,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叫我吗?”
武藏转头一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面前。他拄着竹棍,光着小腿,腰上缠着布棉袄,脸上长满胡子。
他问道:“你是宫本先生吗?”
“是的。”
“您叫武藏吧?”
“嗯。”
“多谢!”说着,那男人便转身往茶碗坂的方向走去。
武藏放眼望去,只见那男人走进了一间像是茶馆的小屋。由于这一带属于背阴地,所以很多轿夫都在此休息,刚才武藏就碰到不少。那么,到底是谁要打听自己呢?
他这样想着,便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可是,等了半天也没看到有人走出那间茶馆。
于是,他重新登上那个山坡。
来到清水寺后,武藏在千手堂和悲愿院等处溜达了一圈。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请佛祖保佑我那孤苦伶仃的姐姐吧!
同时,他还在心里祈祷着:请用苦难来考验愚钝的武藏吧!要么赐我一死,要么让我成为天下第一剑。
他拜了神佛之后,内心感到无比畅快。他再一次感到,泽庵无言的教诲及书本上学来的知识有着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来到悬崖边上,坐了下来,把斗笠放到了身边。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都。他抱膝坐在那里,身旁一片问荆草长得十分茂盛。
望着眼前的景致,一种对胜利和成功的强烈渴望占据了武藏的内心。
“真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啊!”
“生而为人,就该如此!”
烂漫的早春时节,来清水寺参拜的游客和香客络绎不绝。与这些人不同,武藏在这里勾画的却是自己遥远而伟大的梦想。
武藏突然想起,自己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这样一个故事:在天庆年间,有两个野心家叫作平之将门和藤原纯友,他们非常**不羁,曾经约定要在取得成功后,平分日本。当时,他觉得这种狂妄之徒十分可笑。但是,他现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也怀有类似的梦想。
只有年轻人才有权抱有这种梦想,要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织田信长如此!”
“丰臣秀吉也是如此!”
不过,通过战争来实现梦想是上一代人的做法。当今的时代,人们渴望的是永久和平。正因为德川家康具有惊人的耐力,才得以最终实现这个目标。一想到这些,武藏不禁感叹,拥有正确的梦想的确不是件易事。
不过——
如今已是庆长年间,若是现在开始立志成为信长或是秀吉,都不太现实——尽管如此,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武藏拥有自己的梦想。刚才遇见的那位轿夫,一定也有着自己的梦想。
可是——武藏暂且把这些纷乱的思路丢到脑后,重新开始思考起来。
剑——
自己实现梦想之路,就在于此。
信长、秀吉、家康都是如此。在这些人所处的时代,整个社会的文化程度、生活水平都得到了提高。尤其是家康,他所推行的变革把日本社会推向了从未有过的高度。
三
坐落于东山对面的京都,是如此平静、安详。关原大战前那种风云突变的景象再也不会重演了。
“一切都不同了!当今的时代已不再需要信长、秀吉式的人物。”
武藏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武学梦想与这把木剑、当今社会和自己今后的人生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看到刚才那个长得像螃蟹似的轿夫又出现在山崖下边。
“啊!他在那里!”那轿夫用竹杖指着武藏。
武藏直视着山崖下。
下面的轿夫七嘴八舌地嚷着:“哦!他瞪着我们呢!”
“他起身走了!”
人群一阵**。
那些轿夫一个跟着一个爬上山崖,武藏假装不在意,想转身离开。
没想到,前面也有他们的同伴,这些人有的双手抱胸,有的拄着竹杖,远远地围成一圈,拦住了去路。
武藏停住了脚步。
他转身一看,那些爬上山崖的轿夫也停住了脚步,咧着嘴说道:“你看!他讨厌抬头看匾额!”
说完,大家都笑了。
武藏站在本愿堂的石阶前,他仰起头看了看挂在破旧房梁上的匾额。
真倒霉!他很想大骂一声,但是跟这些轿夫计较也没什么意思。等他们发现认错了人,就会自动离开。所以,武藏忍着没有发作,一直抬头盯着匾额上“本愿”两个字。
突然,轿夫们低头耳语起来。
“啊!他们来了!”
“老婆婆他们过来了!”
武藏仔细一看,此时清水寺西侧的门口已挤满了人。有香客、僧侣,还有摆小摊的商贩,他们脸上都摆出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在武藏周围,人越聚越多,简直是里三层外三层,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眼神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就在此时——
从三年坂下传来“嘿咻!嘿咻!”的号子声,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轿夫背着一位年约六旬的老太太出现在道路另一头。然后,紧跟着出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武士,年龄在五十开外。
“到了!到了!”那坐在轿夫背上的老太太招手示意停下,挥手的姿态很是利落。
轿夫屈膝跪在地上,好让她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