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武藏就离开了客栈。
泥泞的道路上,散落着红梅花瓣。今早起就一直飘着细雨,湿润的春风轻拂着面颊,细密轻柔的雨丝完全不同于昨日的瓢泼之势。
三条河口的水位高涨,河水浑浊不堪。桥下有很多骑马的武士,正对来往行人进行盘查。
武藏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江户的将军即将上京,作为先遣队的各大小诸侯将在今日到达。因此,各家武士才加紧盘查,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浪人。
武藏被盘查时,态度很从容,于是得以安然过关。此时,他才突然感到,自己的确是一名无帮无派的浪人,既不属于大阪的丰臣派,也不属于江户的德川派。
回想起往事,武藏感觉自己太可笑了。
当年,自己仅凭一时冲动,就背着长矛参加了关原大战。
由于他父亲追随的主公隶属于大阪方面,他的故乡也属于丰臣秀吉的势力范围,而他从小听到的都是关于那位英雄的伟大事迹,因此这些早已植根于他的头脑中。
要是现在有人问他:要投靠关东,还是投靠大阪?
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大阪。
这种思想早已存在于他的血液中。
然而,关原一战让他领悟了很多道理。当时,他手持长枪,混迹在步兵队伍里,无论自己如何卖力,都不会对结果产生任何影响,更无法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
如果真能做到以死效忠,也就罢了,这样死还算有意义。然而,当时武藏和又八的想法却并非如此。他们一心想的只有功名,说穿了就是寻找一个无须耗费任何资本就能一夜成名的机会。
后来,是泽庵教给他生命的真谛。仔细想过之后他才明白,获得功名并非无须任何资本,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去换取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头——原来自己一直都抱着侥幸心理——想到当时的那份天真,武藏不觉苦笑起来。
“马上就到醍醐城了!”
武藏边想边走,汗水早已打湿了衣襟。他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高山的坡路上。突然,远方传来一阵喊声:“大叔——”
过了一会儿,喊声再次传来:“大叔——”
“啊?”
武藏看到那个酷似河童的少年,迎着风飞跑过来。
果然是他!不一会儿,城太郎的身影就出现在道路的另一头。
“骗人!大叔你骗人!”
城太郎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一边埋怨,他一脸委屈,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五
他到底还是追来了。
虽然武藏心里觉得很无奈,但仍露出开朗的笑容,转身等着他。
这小鬼跑得很快!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立刻飞奔过来,动作快得就像一只雏鹰。
城太郎来到近前,武藏才看清他一身奇怪的打扮,不禁苦笑起来——他的穿着和昨晚不同,看得出是精心准备的。他的上衣只到腰部的一半,袖子也只有胳膊的一半长,腰带上别着一把比他还高的木刀,背上还背着一把大如雨伞的斗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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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城太郎叫了一声,便扑到武藏的怀里,紧紧搂住武藏说,“大骗子!”同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小家伙!”
武藏温柔地抱着他。城太郎一看是在荒郊野外,便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这儿有个爱哭鬼哟!”武藏开口逗他。
“不知道!不知道!”
城太郎颤抖着说道:“大人怎么能骗小孩儿呢?昨天晚上,您明明说过要收我为徒,今天却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一个大人怎么能这样做呢?”
“是我不好!”
武藏一道歉,城太郎的哭声立刻减弱下来,他抽抽搭搭,小声啜泣。
“好了!别哭了……我不是存心骗你的。因为你有父亲、有老板,如果他们不同意,我是不能带你走的,所以才让你去跟他们商量。”
“那您也应该等我的回音啊!”
“所以我要向你道歉啊——跟你老板说过了吗?”
“嗯……”
城太郎终于安静下来,顺手从身旁的树上揪下两片叶子。武藏纳闷儿他要树叶干嘛?原来是用来擦鼻涕的。
“那么,你的老板怎么说?”
“他说‘你去吧!’”
“噢!”
“他说,那些有头有脸的武士或武馆,绝不可能收你这样的小鬼为徒。那个住在客栈的人,原本就没什么名气,大家对他的评价也不高。
当你的师傅,他是再合适不过了。分别时,他还送给我这把木剑。”
“哈哈!你的老板真有趣!”
“后来我去客栈找你,老爷爷不在,我看到屋檐下挂着这个斗笠,就顺手拿来了!”
“那不是客栈的招牌吗?上面还写着‘木赁’两个字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下雨没斗笠,可就惨了!”
看来,这小鬼无论如何是跟定自己了。武藏也不再规劝,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一想到他父亲青木丹左的落魄境遇,还有这孩子和自己的宿缘,武藏决定要好好照顾他,直到他长大成人。
“啊!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大叔!”
心愿已满足的城太郎此刻才想起另一件事,急忙把手探进怀里摸了半天。
“有了……就是这个!”
他拿出一封信。
武藏满脸诧异,问道:“那是什么?”
“昨晚我回店里给大叔打酒时,不是有个浪人抓着我问了很多关于您的事吗?”
“对!你提过此事。”
“后来我回到店里时,那个浪人又问了我很多关于您的事。当时,他已是烂醉如泥,总共喝了两升哦!最后,他写了这封信,让我交给您,然后就走了。”
武藏歪着头,狐疑地翻看着信封。
六
信封的背面竟然写着——本位田又八。
那字迹十分潦草,每个字都东倒西歪,看来连这些字都醉不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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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又八写的!”
武藏急忙打开信封,读了起来。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不知是悲是喜。
又八喝了两升酒,字迹乱作一团,几乎无法辨认,语句也极不连贯,要费好大劲才能读懂。
上面写着:
伊吹山下分别以来,一直无法忘怀故乡,更难忘记旧友。不想前日在吉冈武馆,忽闻兄台之名,一时间百感交集。是否应该与兄见面,我再三思量,一直举棋不定。随即便去酒馆买醉。
接下来的就更加潦草了——
与兄分别后,我为女色所困,整日好吃懒做,浑浑噩噩,如此浪费了五年光阴。
今日,君之声名已传遍京都。弟佩服之至!
有人说“武藏剑法天下无敌!”也有人说“武藏胆小,最善于逃跑”。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总之兄之剑法已在京都掀起风浪,对此弟暗喜不已。
想来——君原本天资聪明,理应成为剑道高手,出人头地。
相比之下,弟如今更无颜面见老友。
我自知愚蠢透顶,若与兄相见,无异于蠢才仰望贤能,弟会羞愧难当。
但是,来日方长,人生未来之路仍充满变数。此刻不欲相见,只盼后会有期。
祈愿健康!
武藏看到这儿,本以为信已写完,没想到下面还有补充。看来后面的内容是十分紧急的。内容大概是:吉冈武馆数千弟子,为前日之事,怀恨在心,现在正大肆搜捕君之踪迹。望君多加留心!君之剑法好不容易才得以崭露头角,君决不可枉送性命。我立志要在出人头地后再与君相见,到时我们促膝长谈、回首往事。你我之间的角逐才刚刚开始!一定要珍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信的开头写得十分热情洋溢,但那些忠告的文字中,多少流露出偏执的情绪。
武藏读完,不禁黯然神伤,心想他为何不能说一句“哇!好久不见,好想你啊!”之类的话。
“城太郎!你问过这人住哪儿吗?”
“没问过!”
“酒馆的人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
“他常去酒馆吗?”
“不常去!这是第一次。”
可惜!武藏心想,如果知道又八住在哪儿,一定立刻回京都去找他,可现在却毫无线索。
武藏十分想见又八,想帮他重新点燃斗志。即使是现在,武藏仍然没有放弃与又八之间的友情,他想帮助又八摆脱那种自暴自弃的生活。
这样做也是为了消除又八母亲阿杉婆对自己的误解。
武藏默默无语地走在前头,这条路通往醍醐城下,六地藏四条街的岔路口已近在眼前。
“城太郎!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行吗?”
武藏突然开口问道。
七
“要我做什么?大叔!”
“我想请你帮我跑趟腿儿!”
“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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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儿,现在又让我回去啊!”
“我想请你帮我带封信给四条的吉冈武馆。”
城太郎没有回答,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头。
“你不愿意?”
武藏看着他的脸。
“不是……”他摇了摇头。
“不是不愿意,大叔!你是不是又想把我甩了?”
看他用怀疑的眼神望着自己,武藏感到一阵羞愧。他不信任自己,也是情有可原哪!
“不会!武士决不说谎!昨天的事,请你原谅我!”
“好!我去!”
两人走进六阿弥陀岔路口的小茶馆,叫来一些饭食和茶水。趁着这个空当,武藏写好了信。大致内容如下:致吉冈清十郎
听说阁下正派弟子四处寻找在下,现在我正赶往大和市,打算用一年时间游历伊贺及伊势等地。之前到府上拜访阁下,没能一睹尊容,在下深感遗憾。在此跟您约定,明年一月或二月期间,在下必定再次上门叨扰。相信阁下一定会继续修炼武艺,在下也会利用这一年时间卧薪尝胆、苦修剑术,以能再次造访。在下真心祈愿声名远播的拳法老师门下弟子,不要再出现上次的惨败,敬请好自为之!
字里行间的语气十分郑重,又不乏豪迈之气。
最后,武藏写上了“新免宫本武藏敬上”,又在收信人一栏里写上了“吉冈清十郎阁下及全体弟子”的字样。
武藏写完之后,把信交给了城太郎。
“只要把这个扔进四条武馆的院里,你就完成任务了!”
“不!我一定要亲手交给门房,然后再离开。”
“哦!我知道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可是,这件事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难!”
“什么事?”
“昨晚,那个让你给我带信的醉汉叫本位田又八,是我的老朋友。
我想请你帮我找到他。”
“那很容易!”
“怎么找呢?”
“可以上每个酒馆去打听!”
“哈哈哈!这也算是个好办法。可是,从那封信上看,他好像认识吉冈门的人。所以,你可以去问问看。”
“问到了之后呢?”
“如果你见到本位田又八,帮我转告他,就说明年的一月一日至七日,我每天早晨都会在五条大桥上等他,让他到时来五条与我会合。”
“这样说就行了吗?”
“嗯——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你告诉他是武藏交代的。”
“知道了。可是,我回来之前,大叔要去哪儿等我呢?”
“这样好了!我先去奈良,你赶到那儿后,只要向长枪宝藏院打听一下,就知道我的住所了!”
“一言为定哟!”
“哈哈哈!还在怀疑我哟!如果这回我食言,就砍掉我的脑袋!”
武藏一边说笑着,一边走出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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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武藏将赶往奈良,而城太郎则要赶回京都。
此刻,四条街上满是头戴斗笠的行人,燕子的啁啾声和马儿的嘶鸣声混成一片,好不热闹。城太郎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来,看到武藏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两人远远地会心一笑,随即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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