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武功平平的武士,在决战之时,也会抱定拼死一搏的决心。这是人的一种本能。而所谓的“不惧生死”是一种高层次的精神状态,这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任何人被逼入绝境时,都会自然爆发出这种潜能。
1 《太平记》:该书描写了自后醍醐天皇即位的文保二年(1318)至细川赖之开始辅佐将军足利义满之间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乱故事。其书名所流露出的讽刺意味,也为日本史学家、文学家津津乐道。
武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他考虑的是如何取胜,如何抱有必胜的信念。
此地与京都相隔不远,还不到四十里地,如果脚程快,不用三天就能到达。但是,心理准备却无法在短短几天内完成。
自从他在名古屋给吉冈门寄去挑战书之后,他一直在想: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了?是否有十足把握战胜对方?
他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内心深处还藏有一丝畏惧。
他深知自己学业未满,个性不够成熟,远远没达到武术大家的境界。
武藏时常想起奥藏院的日观老僧、柳生石舟斋和宗彭泽庵和尚,每当他要沾沾自喜时,这些人就让他清醒很多。他发现自己粗犷的性格中,隐藏着很多弱点。尽管认识到自己的不成熟,他依然要深入虎穴,并且还要大获全胜。真正的武学者不能一味地好勇斗狠,获胜才是终极目的。只有保全性命,才有机会不断向世人展示自己顽强的耐力。
想到这儿,武藏为之一振。
“我一定要赢!”他对着巨杉大声喊着,迈步向五十铃河上游走去。
前面出现一座山,山石层峦叠嶂。武藏像原始人一样,爬上了这座山,来到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这里有一条悄无声息的瀑布,原来水流已被冻成了冰柱。
四
武藏如此费力前行,到底要去哪里呢?
是不是刚才在神泉中洗澡,受到了神明惩罚,如今真的发疯了?
“怕什么!怕什么!”
他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毫无目的地游**。他攀上岩石,抓住树藤,把巨大的山石踩在脚下,一步一步努力向上爬。如果不具有超乎常人的毅力,根本无法攀上如此陡峭的绝壁。
距离五十铃河浅滩两公里远的地方,有一条溪谷,此处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据说连香鱼都无法游过这里。溪谷的前面是一处陡峭的断壁,恐怕只有猴子和天狗才能爬上去。
“嗯!那就是鹫岭。”
武藏精神异常亢奋,在他眼里没有征服不了的绝壁。
原来他将随身物品都放在子等之馆,就是为了便于爬山。他抓住崖壁上的一条树藤,一尺一尺地向上攀爬。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冥冥中有一股神力在慢慢往上拽他。
“我做到了!”
武藏终于登上了绝壁,他站在崖顶大声欢呼。从此处望去,五十铃河恰如一条白练,河流尽头的两个浅滩也隐约可见。
夜色中薄雾缭绕的森林,就在他的脚下。之前在客栈养伤时,他每天都能看到这座高不可攀的山峰,而现在自己终于征服了它。
在武藏心中,这座山就象征着石舟斋。所以他才会拖着伤脚毅然离开客栈,在神泉中沐浴,又费尽千辛万苦攀上这座山峰。此刻的他目光炯炯,因为柳生石舟斋这个高不可攀的伟人,已不再是他的心理负担。
住在客栈的那几天,武藏一直觉得那座山在嘲笑自己为脚伤所累,所以他非常讨厌这座鹫岭。经过几日深思熟虑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要登上这座险峰。
(石舟斋也没什么可怕的!)
此刻,他赤脚踩在地面上,内心无比畅快。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战胜吉冈门!
所有踩在脚下的草木冰雪,都是他的敌人,他的每一步都是对胜败生死的考量。刚才在神泉沐浴时,五脏六腑的血液仿佛都被冻僵了,现在全身血液犹如温泉般涌动起来,毛孔中冒出腾腾热气。
这座鹫岭的荒坡异常险峻,就连登山者都望而却步。现在,武藏却紧紧抓住山石,继续往上攀爬。有时当他用脚试探岩石时,石头会突然崩塌,滚落到山脚下的树林里。
一百尺、两百尺、三百尺,在苍穹的衬托下,武藏的身影越来越小。此时,有朵白云飘过来,当白云飘走时,他已融入了夜空中。
鹫岭犹如一个矗立于天地之间的巨人,漠然注视着武藏的一举一动。
五
武藏就像螃蟹一样,抠住岩石,奋力攀爬。眼看着,他就爬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生怕稍有疏忽,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呼……”他全身的毛孔都在拼命地呼吸着。
此刻,武藏的心脏剧烈跳动,似乎要跳出喉咙,每向上爬一点,都必须停下来喘口气,他还经常低头看一看自己所征服的山路。
神苑的原始森林、五十铃河、神路山、朝熊山、前山诸峰,还有鸟羽渔村和伊势海,这些全被自己踩在脚下了。
“马上就到山顶了!”
温热的汗水,顺着面颊流下。武藏突然想起,儿时依偎在母亲怀抱的感觉。此时,他已感觉不到山石的粗糙,只想依偎在大山的怀抱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嘎吱、嘎吱!”武藏大脚趾踩着的一块石头,突然有些松动。他心头猛然一惊,立刻抽脚寻找下一个踩踏点。生死存亡仅一线之隔,这种惨烈程度绝非笔墨能形容。此刻就像决斗的关键时刻,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所杀。
“快到了!只差一点了!”
武藏再一次抓紧岩石,拼命向上爬。
如果此时意志力与体力稍有懈怠,将来必然会倒在其他武者的剑下。
“该死!”
他的汗水打湿了山石,脚踩上去几乎有些发滑,身上的汗水不断蒸发,形成了一团云雾般的热气,他看起来就像一大片白云。
“石舟斋老儿!”他诅咒般地喃喃自语。
“日观老儿!宗彭泽庵臭和尚!”
他想象着,自己踩着这些杰出人士的头顶,一步步向上攀爬。他已然与大山合二为一。如果山神看到有人如此钟情于自己,肯定非常惊讶。突然,一阵狂风袭来,武藏眼前一片飞沙走石。
他仿佛被人用手捂住了口鼻,几乎无法呼吸。为避免大风把自己刮走,他双手紧紧抓着石头……很长时间,武藏一直紧闭双眼,身子紧贴着石壁。
尽管如此,他的内心却在高唱凯歌。偶尔,他会睁开眼睛,看一眼广阔无垠的天空,还有那映着朝霞的云海。
“看!我终于做到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登上顶峰时,整个思想就像被割断的琴弦一样,彻底松懈下来。狂风夹杂着沙石,不断地打在他的背上。
这一刻,武藏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愉悦,他已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那被汗水湿透的身体,紧紧贴着大地。在这曙光初现之时,山性、人性都在大自然庄严的怀抱中得以重新孕育。武藏的意识逐渐恍惚起来,不多时便沉沉入睡。
过了很久,他猛然惊醒,一抬头,觉得头脑如水晶般清明,身体就像一条小鱼一样充满活力。
“啊!再没人可以俯视我了,我已经征服了鹫岭!”
瑰丽的朝霞染红了山顶,也染红了他。武藏像原始人一样,向空中伸展双臂,然后又低头看了看帮助自己登山的双脚。
突然,他发现一件事,自己的伤脚竟奇迹般地消肿了,皮肉里的脓液似乎都已流净,脚已不再散发恶臭。在这澄明、清净的世界里,他只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和恶疾尽除后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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