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无话可谈,默默地,只是时时有人像偶尔记起来似的,钻进布幔到亡师灵前上香。
好不容易听到摇橹的声音,一只小船慢慢靠近。
“来了,使节来了!”
众人一齐跑向海边。不久船靠了岸,主公的近臣有吉内膳带着护卫下来了。
“殿下面谕,佐佐木的门人和亲故听真!”
内膳向众人环视一匝,继续说:“佐佐木小次郎的遗体准予就地葬在船岛,葬礼定明日巳时举行,葬殓金一封,着亲属具领。”
“哎,葬在这个岛上?”
四边响起吃惊和不满的声浪,内膳毫无表情,冷冰冰地接着说:“再者,这次决斗,双方毫无可议。因此,不准因私怨对武藏轻举妄动。
凡本藩所属门人,一俟葬礼结束,着即回城,各归原职。非本藩所属的门人故旧,礼毕遣散,尔后与本藩无涉。以上,凛遵无违!”
内膳传达完命令,径直向布幔中进去了。最初把小次郎推荐给忠兴的,听说就是这位内膳。他也许在布幔中,正对着已是隔世之人的小次郎而感慨无涯吧!
大家都茫然木立着。世间的事,常为生者祝福——年轻的他们,还是想不通这个道理。但主公的命令,是绝对的。
夫复何言——他们之中,多半都抱着这样的心理。突然,一个人开了口,呻吟着说:“不错,对有名的兵法家暗下毒手是非法的,可是,堂而皇之约期决斗,该不是轻举妄动吧?我来向武藏提出决斗!
“什么!尊兄,你?”
“哦——凭本领来决斗,不见得就轻易落败。”
说话的,是小次郎的得意门生寺尾新太郎。
六
寺尾新太郎是本藩食禄千五百石的寺尾军兵卫长子,年方二十三岁,豪爽俊逸,有一双充满热情的眼睛。自幼学剑于新阴派门下,十八岁时已有本藩屈指可数的能手之誉,自进佐佐木之门,技艺更有进境。
假如小次郎不是故意阿谀的话,新太郎早已领悟燕子翻身的绝技,不久可得岩派秘传,可谓已近高人地位的剑客了。
可是,新太郎不是好高骛远的浮薄青年,只是他听了小次郎决斗的经过,认为小次郎的失手是由于心的动摇,若论真凭实学,小次郎可有六分胜算。他自信靠自己的实力,也能打个平手。
“寺尾,真的吗?”
“当然,生死已置之度外!”
同门中多半替他担心,但在势头上,谁也没有开口。不,新太郎的这一决心,让他们非常激动,大家奋然而起,视武藏为蔑如了。
可是,这次的决斗假如公然向主公提出,谁都知道没有获准的希望。于是,决定非到决斗当天,大家不可对外宣扬,决斗的战书,也从船岛立即直接送交武藏。
对有吉内膳,当然也是严守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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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推定去送战书的,是山东四郎太和加贺山势助二人。二人乘小船偷偷地直达下关,时间不算很晚,但海边的船头行,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店门早已落锁,里面也是静悄悄的。
“喂喂,请开门,我们是小仓来送信的。”
里面的人大概还没睡,听见有人叫门,随即打开矮门,账房迎了出来说:“是哪一位……请进来坐。”
虽然来客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但知道是细川家的家臣后,账房还是很客气地把他们请进店堂。
“我们是岩派剑士佐佐木小次郎的门人,请你把这封信转交给宫本武藏先生。”四郎太说着递过书信。
“哎,是佐佐木小次郎的……”
账房愕然。
“回信由我们带去,请你把这个意思转达武藏先生。”势助插口说。
账房拿了书信匆匆进去,旋即地板吱吱作响,走出来一位披发白衣、高个子的汉子。
“我就是武藏——”是嘶哑而低沉的声音。
“寺尾新太郎先生的信,已经拜读过了。决斗的地点在船岛,时间十五日巳时,悉遵台命。回信另再送呈,烦先转告。”
“是。”
“就这样——”
两人不敢再说,慌忙走了。
“势助,寺尾哥有没有见过武藏?”
“哦——没有。”
两人身上发毛,对望着说。
七
小次郎的葬礼,按着规定的时间,于十四日在船岛举行。把小次郎葬在这里,倒不是不近人情的,把死于非命的人就地埋葬,使他的灵魂能得到永远的安宁,倒是日本民族传统的习俗。
葬礼不够盛大,要是与他生前的豪华显达生活对照,真太冷落了。君侯没有派代表致祭,有地位的大人物也很少参加。这倒是世态之常——权威是现实的:巴结活人,趋奉未来。对死者、逝者流泪的,大多是无权无势的平民。
来送葬的,由寺尾新太郎领头,差不多都是年轻的门人,也有十几个别藩来受业的浪人。小次郎的故旧只有三人——寄养弟子明智勇马(二十一岁),用人鸭甚内(三十五岁)和一个名叫铃姑的年轻女性。明智勇马是小次郎的养子,明智光秀的房族。鸭甚内和铃姑是寄住小次郎家的,时间相前后,而且这两个人都身家来历不明;尤其是铃姑,像是女佣,也像是小次郎的情妇,是谜一样的女人。
葬礼在萧条的气氛中完成,一代剑豪佐佐木小次郎已经作古,只剩下一抷黄土。送葬的人们逐渐离去。坚毅沉着,默默追悼恩师的寺尾新太郎也去了。抱着小次郎的遗发坐上最后一只小船的,是勇马和甚内及铃姑三人。
“啊,今后,我怎么打发日子呢……”
望着渐渐远去的小岛上随着白浪起伏的小次郎的墓碑,铃姑黯然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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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如没有这回变故,铃小姐不是马上就是佐佐木夫人了吗?”甚内摇摆着古怪的脑袋。
“是我没有这个福气。唉,我恨透了,恨透了武藏!甚内哥,明天新太郎的决斗,你看怎么样?”
“当然,没有第二句话,是武藏的胜利。”
“唉,没有第二句话?”
“那还用说,什么高人哪、秘传哪,只是老爷给戴的高帽子;碰到武藏,怕不是同娃儿一般。”
“唉!多可怜……甚内哥,明天的决斗倒不如取消了。”
“不,这样很好,多杀一人,多一个冤鬼缠着武藏也好。我也总有一天会被他杀死的。杀死也好,跟一群冤魂去咒死武藏。”
“唉,甚内哥——”
“嘻嘻嘻,咒死他……”
“甚内伯,铃姑姑,我今天就动身,访求名师练了本领,去同武藏决斗。”这时,交叉着两腕默坐在船头上的明智勇马突然抬头说道。
八
小次郎的丧事虽了,小仓城却仍在乱糟糟的兴奋情绪中。这也难怪,两位名闻全国的剑士,在藩侯的主持下真刀真枪决斗,确是空前的壮举。近藩的武士和浪人是当然的了;连那些好奇的商人和农民,也向小仓如潮涌来。但这群观众,不要说进入武场,连接近武场都不可能。可是多半仍不死心,住在旅馆里不肯动身。寺尾新太郎向武藏挑战虽然无人知道,但小次郎的门人将乘武藏进城辞行时围攻武藏的谣言,却是甚嚣尘上。即或不然,急欲一赌名震寰宇的武藏风采,也是人之常情。
本城人是绝对偏袒小次郎的,至今仍替小次郎惋惜,对他寄以无限的同情。但期望武藏在小仓出现的心理,则人同此心,也与外地人一样焦躁着。
可是,丧葬当天武藏没有出现,第二天还是不见他的影子……这样一来,外地的来客和本城的住民,都一齐愤慨起来,像被武藏骗了似的。
尤其是同情小次郎的本地人,便趁这机会向武藏下总攻击了,他们的武器只是一张嘴巴,但凭空制造的谣言有时竟也具有杀人的威力。
“你看,武藏到底是个软骨虫,怕了弟子兵,终于逃跑了。他打赢佐佐木教师,也只是靠暗下毒手罢了。”
从这样的谩骂开始,各色各样的恶言毒咒便像煞有其事一般盛传开来了。
那天夜里,城内武士街的小次郎邸宅中会集了寺尾新太郎以下全体门徒。他们昨天空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武藏的回信。今天,新太郎亦曾专程前往船岛,当然也没有碰到武藏,很失望地回来。新太郎不是虚张声势,倒是正式向武藏要求决斗的;心中虽甚愤恚,可也别无良策。大家猜测着说:“据说决斗后当天武藏便致函佐渡公道谢。从这点推测,他是不愿与我们门人作对,早离开下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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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直守到深夜,才离开小次郎的私邸。明智勇马早于昨天飘然首途,登上旅程。现在留下来的,只有甚内与铃姑二人了。
“武藏贼,竟溜走了!”
甚内牙痒痒地说:“铃小姐,俺们也慢慢地动身吧!怕什么,像武藏这样的胚子,无论跑到哪里也不会失落,我们死盯着就是。”
“好吧。这样一来,武藏在我是杀夫之仇人呀!可是,甚内哥!你准备用什么方法去打倒武藏呢?”
“我仍旧用的是借刀杀人。”
“哎,‘仍旧’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是呀,我还不曾对铃小姐说过。不,连小次郎老爷都被我瞒住了。俺原是被武藏杀死的有马喜兵卫的家臣哪;多年来我侍候小次郎老爷,也是想借老爷的力手刃武藏呀!”
“伊啊,你你……我也自谓够韧够狠的了,但你,你也……”
铃姑不觉毛骨悚然,把她那对细长深陷的两眼睁得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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