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和书法……”武藏也喜欢画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从师学画,只是把旅途中所得山水花鸟的印象,随便画在手头的纸上。
“武藏先生,那时你离开后,大家都在谈论着你。”悠姬目光炯炯地说。
六
“哦——谈论着我……”
武藏微笑着说。
悠姬却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武藏是没法教导的汉子,难亲近的汉子,独自阔步的汉子……”
“哼——”武藏脸上的微笑没有了。
“……是决斗的恶鬼,是剑术的毛虫,不知爱,不知情,冰一般冷酷的人……”
“你也这样想吗?”
“是的,这样不是太好了吗?战斗,一生在战斗中的好汉——常胜不败的好汉——那样的一个人,绝不屈服于任何人,是孤独的,冷冰冰的好汉。我喜欢这样的人。武藏先生,你以后也会比武吧?而且绝不会输的。”
武藏眨着两眼。这样天仙般美丽而又天真的少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而她的话,包含着不可思议的热情,其中透出高洁的芬芳。
过去,武藏曾几次受过女性的倾心相爱,但他把那些爱情一概谢绝了。是因她们的爱不能鼓舞他的勇气,反使他的心情沉重,失去斗志。女人,只是祈求爱人的平安无事,把他们拖向庸碌的生活圈子里去。——根据自己的经验,武藏是这样想着的。
而悠姬的热情,却与她们的完全不同。武藏觉得悠姬说的话,给了他异样的激昂。但他立即把情绪抑制下去。
(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少女的梦,梦中的幻想……)武藏的心中这样嘲笑着。于是他笑着说:“公主,我也许有一天会被打败的。不,也许,也许与小次郎决斗的那种场面,今后再也没有了。”
“可是,江户不是还有柳生一家吗?”
“不错……”
“武藏先生,请你去决斗,而且赢了回来!”
“可是,战斗不仅单指比武。在我,人世就是一个战场,我想战赢他们。”
“我也要战斗的,但我还没有战斗的力量。武藏先生,你能帮助我吗?”
“得看时候,也许……”
武藏不知不觉这样问答;他似乎又被拖进少女的梦中去了。风云际会的细川侯一族中,唯一的反动者兴秋的女儿,表面上德川和丰臣两家在目前虽相安无事,但战祸的端兆已弥漫于京阪一带,在这位少女艳丽的脸庞上,武藏像隐隐地见到前途的阴霾。
七
寺尾新太郎被召唤到主公忠兴面前,受到重重的申斥。佐渡却从旁安慰着说:“新太郎,你不肯偷袭而向武藏堂堂挑战,其志可嘉。但你要晓得,连师傅小次郎都不堪一击,你们怎是武藏的对手!现在你该懂得主公的心意了吧?”
待新太郎垂头丧气悄然离去之后,忠兴便说:“我要见武藏,立刻宣他上来!”
佐渡劝告他说:“不,殿下!这样做对小次郎会显得太过薄情,给别人也不好看。往后再等机会……”
话虽不错,但佐渡不肯把武藏引见给忠兴是另有理由的——是怕武藏那一身奇装异服和怪相会引起忠兴的反感,留下不良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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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忠兴接受了佐渡的意见。
辞别主公后,佐渡在另一室里召见寺尾新太郎等五个青年:山东、和田、宫肋、野田,都是佐佐木的高足,而且都是肩负细川家重任的峥峥青年。
新太郎受了主公的申斥,对武藏的决斗虽断了念头,但心里并不服气。佐渡看穿了这一点,便对青年们说:“现在我给你们引见武藏,随我来吧。”
他偕同五个青年,径回自己的府邸。
武藏仍端坐在客厅中。
“武藏,把年轻人带来了。寺尾、山东、和田、宫肋、野田——都是小次郎的高足。有什么兵法上的话,说点给他们见识见识吧。”
“真难得,幸会幸会,我就是武藏。”
武藏虽尽量温柔地环视了青年们一周,但武藏的这一瞥像箭一般把青年们火一样燃烧着的敌对心一瞬之间消于无形了。
只有新太郎一人,仍支撑着不为所屈。
“我就是向先生请求比武的寺尾新太郎,可是主公不答应,不许我如愿以偿。”新太郎挺着胸,昂然说。
“唉,那真可惜。”
武藏把视线投注在新太郎的脸上,突然说道:“不过,难得你有此愿望,就在这里比画比画吧。”
佐渡和青年们,都不觉愕然相视。
八
新太郎的脸,像是霎时苍白了。
对武藏言决斗,无异乎“死”的宣示。
“寺尾先生,来吧!”
武藏把腰刀连鞘伸出,虽依然端坐不动,但一股杀气,如箭般逼向新太郎。
“恕罪!”新太郎一跃而起,拔出大刀,拟在眉心正面。
佐渡以及其他所有在座的人们都凝神屏息,张大了两眼,哪里还有开口的份儿?
武藏两手紧握着腰刀,静静地站起身来。要进击就趁现在,新太郎心想。但就在这一瞬间,武藏的腰刀轻轻地向前滑了过来,新太郎的刀尖上像被一股潜力给压住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武藏仍同他隔着四五尺,没有挪动半步。
新太郎用全身的力气想把刀向上举,但手上如有千钧之重,刀尖只是往下沉。他的两眼已睁得通红,额上的冷汗直往下淌。
武藏的腰刀突然一震,新太郎觉得手上一轻,刀尖向上微跷,他抓住了这一瞬良机,举刀过顶,用尽全身力量朝武藏头顶砍下。
“铿锵”一声……新太郎倒向武藏脚边,大刀脱手而飞,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子,插在地板上。武藏用刀鞘的尖端,轻轻地压住新太郎的肩头。
“寺尾先生,恁地?”
“啊,先,先生……”
新太郎悲痛地叫道。
“好!”
武藏从他肩上轻轻地抬起腰刀。
“各位,大家一齐来吧!”
说着,他倏地跳下院子。
青年们面面相觑,但势成骑虎,已是欲罢不能了。
“一齐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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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渡也跟着喊道。
“好吧!”
不知道谁这样叫了一声,四人一齐跑到了院子里。
“来吧!拔刀!”
“……”
四个人默默地拔刀出鞘。在他们面前,武藏两脚分开,腰刀出鞘拿在右手上,短刀提在左手,潇洒地站开门户。
“呀呀,双刀流!”
佐渡张大了眼睛,一直想见识而没有机会见到的武藏的双刀流。武藏运用双刀的动机,一说是从他的父亲无二斋的十字术中变化而来,一说是从双手击鼓的手法中化出。武藏的双刀这时已相当出名了,但他实际上却很少使用。与小次郎比武前,佐渡也曾提起双刀流的事,但武藏却红着脸说:“不,这刀法还不曾完成,还得研究磨炼,还得下功夫,将来也许自成流派。”
九
不晓得什么时候,悠姬也出来坐在佐渡旁边了。她的脸色苍白,张大的两眼像冻住了似的,贯注在武藏身上。
四条白刃围成半圆,逼住了武藏的双刀。这四个青年,虽够不上名人,但都是相当有成就的剑士,一旦受挫的斗志重燃,则形成必死的反击。当然,白刃出鞘,落败就是死亡。
半圆在缓缓地移动。从枝叶间漏出的夕照映在白刃上闪耀着白色的火焰,但武藏却把大小两刀倒提在手上,刀锋朝着地面,轻轻地、悄悄地站在当地。武藏两睑半闭,眼睛细眯,那稍带黄色的目光像鬼火般射着异彩。
“嘶——”随着一声怪异的吼叫,武藏前滑四五步,小刀平伸,刹地举起大刀。
“和田君!”
武藏向正面的和田平作叫道。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有着足以贯穿对方胸膛一般的潜力。
“啊——”
和田的大刀脱手,身躯也随之缓缓地软瘫在地上了。这一瞬间,他感觉好像武藏的大刀砍进了自己的脑门。是的,假如武藏就此再进半步,挥刀向下,和田的脑门无疑地已被砍作两半了。
“山东……”
武藏耸身向右,左手的小刀前伸,大刀向回拉至肋下。
“啊——”
山东弥七随声扑倒,双膝落地,左肋下好像挨了一击。
就在这时,宫肋也许找到了机会,怒吼一声,从横里挥刀疾进,朝着武藏砍下。但“嚓”的一声,宫肋的大刀被武藏交叉的双刀夹住了。
他仰面朝天倒了下来。
而在下一瞬间,武藏却迅即转向野田,双刀交成“八”字,疾身而进。
“输,输了!”
野田以全力向后跃退,双手据地。武藏静静地双刀入鞘。
“各位,这该交代清楚了吧?”
说着,他又转向佐渡施了一礼:“请包涵放肆。”
佐渡和悠姬的脸上都恢复了血色。
“武藏,双刀的绝艺,佩服之至。各位,武藏若没分寸,你们早没命了,不要辜负他的一片热情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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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回头朝着悠姬说:“阿悠,武术的精妙,你也吃惊了吧?”
说着,他莞尔而起。
十
那天晚上,在佐渡的府邸里,以武藏为主客,新太郎等也相聚一起,开了一个小小的酒宴。佐渡的夫人和悠姬也都出来殷勤招待,虽然朴实,但宾主尽欢,极为愉快。
青年们对于武藏的剑术、人品,已是五体投地。师傅小次郎虽强,是人所不及的天才,但武藏则是超人。天才是人的顶点,是有界限的,但超人则是超越那顶点和界限的存在。青年们对武藏的感想如此。失了师傅固然悲痛,但得超人剑士的知遇,却使他们沸腾起感激的心情。
他们像少年一般,目光闪闪地,提出许多兵法上的疑问向武藏请益。武藏也不厌其烦地,一件一件给以满意的回答。
“先生,我们满以为先生与佐佐木先生决斗时会使用双刀的,为什么只用单刀——而且是木刀呢?”
不知谁提出了这样的问语。
“这是……双刀是以寡敌众的利器,但有时则以双手一刀才能发挥威力,与佐佐木先生的场合便是。佐佐木氏是把长刀之利活用到顶点的名手。运用长刀,他是天下无双的高人。要出奇制胜绝非双刀所能济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夺彼长刀之利——意即使用比他更长、更重的武器。所以我才利用废橹,削成四尺二寸的木刀。我用这个长家伙,使佐佐木燕子翻身的绝技也无从着力。武藏的胜算,在那个时候便已稳操在手了。”
一座肃然,听者莫不深为惊服。
暮春的夜晚,在昂奋、愉悦的欢聚中渐渐深沉。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大家都在欢乐的气氛中陶然而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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