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分两头,鸭甚内在博多湾与铃姑分手之后,找到几个曾在佐佐木门下的藩士,透露了自己的心意,分头去打听高田又兵卫的行踪。结果,知道又兵卫正逗留在肥前锅岛侯领下的小城。他获知武藏出仕黑田的事已成过去,便兴高采烈地比武藏先一脚离开福冈,西下肥前了。
甚内曾亲眼看见又兵卫与小次郎的比武,虽不是真刀真枪,而且胜负未分,双方各无伤损,但对又兵卫枪法的矫捷、气势之烈,小次郎都为之咂舌,叹为“天下无双”。
因此,在甚内想来,以又兵卫的实力去对付武藏的剑术,是绰绰有余的。再加上又兵卫出身的宝藏院,曾于数年前吃了武藏一次大亏,被击毙一个门徒。当时又兵卫虽已离院,但这一事该不会不知道的。
“嘻嘻嘻,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动又兵卫的斗志,煽动他用真刀真枪去向武藏决斗……”
甚内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得意,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但他唯一担心的,是决斗时的镇定,又兵卫怕会不及武藏练达。
又兵卫有着兵法家独特的激昂气概,容易激动,是说一不二的刚直青年。他没有小次郎那样的深谋远虑,也没有武藏那么冷静沉着。
“且不管这些,有我甚内爷爷亮着眼睛跟在后面,再也不会像小次郎那次一样大意了。”
甚内摸着自己的下巴,翻来覆去地推想,自问自答地安慰着自己。
多年来跟踪着武藏,甚内自以为对武藏决斗时的做法已十分清楚。
船岛比武时,他并不是没有想到武藏会出奇制胜,但对小次郎的实力太过相信,在计谋上也以为小次郎未必不及武藏,所以默不作声,没有给小次郎提醒,以致铸成大错。
那天夜里,甚内在二日市歇脚,第二天从筑紫越肥前的基山加快脚步,当天夜里赶到了锅岛侯三十五万七千石的城下佐贺。落店后,知道高田又兵卫住在小城的藩士松隈玄道家中,指导着他家青年武士的枪法。
第二天早上,甚内换了衣服,置办礼品,到了小城。
小城距佐贺有三里,是锅岛胜茂的次子肥前太守元茂的封邑。一条白皑皑的大道,横贯筑紫平原,蜿蜒地直通西北。远远地望见背枕的连山,笼罩在五月的炎阳下。
二
距小城的城下约半里许,甚内听见背后有马蹄“嗒嗒”的声音。他本来是个胡赖汉,加上蹄声距离尚远,便仍悠然向前,不以为意。想不到马的速度竟出乎意料的迅速,逼至身后来了。
“啊啊!”
甚内慌忙避开。同时,三四个骑马的武士箭射般掠过他的身边,如飞过去。
刚在这时,领先的武士头上所戴麦秆笠被风刮了下来,滚在路边。
疾驰中的马上武士,当然没有工夫回头去捡。而在这同一瞬间,另有一骑疾如流星般掠过甚内脚边,马上的骑士微倾上身,用左手把它撩上。
“呀呀!”
甚内的眼睛一亮。就在那一俯仰间,一眼瞥见,马上骑士的侧面非常面熟。
“啊,对了!是高田又兵卫。”
甚内不由自主地急急赶上去,大声地呼喊:“高田先生!高田先生!”
可是,马背上的人正在迎风而驰,当然无法听见。人与马,瞬间隐没在滚滚的尘土之中。
甚内缓下脚步,心中盘算着说:“真了不起,好骑术!确是骑术中的大坪流派。哦,这个年轻小伙子,功夫竟出人意外地了得!”
甚内自己虽无一技之长,但对于武艺上各门各派的识别却有相当成就,一见便知道高田又兵卫的马上功夫是大坪流派,真也不易。
人家只知道高田又兵卫是有名的枪手,殊不知他对大坪流的骑术实已到达高人的地步。这次在小城,这件事不晓得怎么被人知道的,终于担当起城主元茂的骑术教练,刚才就是陪着元茂做远程驰骋回来——落帽的武士就是元茂。
踌躇满志的甚内,进小城后并未落店,就径直到了松隈玄道家。
“请老哥通报高田又兵卫,说是前佐佐木小次郎家总管鸭甚内特来拜谒。”
他向门口一说,便被领进客厅,又兵卫也就出来了。他的年龄才二十五岁,眉目秀丽,肌肉坚实,是一个爽朗明快的青年。
“呀,甚内哥!”
“高田先生,恕我疏阔。”
“唉,想不到佐佐木先生竟遭此不幸……”
两人相对而视,感慨无涯地默然了半晌。
“可也真难得,承你远道枉顾。”
“是呀,到博多知道您驻马小城,便急急地赶了来。”
“哦,真是难得。我也急着想知道与武藏决斗的详细情形。那样的一位高人,竟在武藏一击之下失手,真令人不敢相信。甚内哥,不必客气。
这里的主人玄道先生很有义气,在城里名气高,人缘极好,不急的话,就在这里耽搁下来如何?倘或有意,可请玄道先生斡旋,弄个一官半职,未尝不可。”
又兵卫对鸭甚内寄以极大的同情和厚意,竭诚相邀着说。
三
武藏与小次郎决斗场面的解说,甚内的陈述是极为精彩的;当然掺杂着若干虚构的事,加酱加油数说着武藏比武的诡诈,借以煽起又兵卫对武藏的敌忾之心。
他是一眼便看出来的,又兵卫对小次郎寄予同情,对武藏满怀着敌意。既然如此,现在就得让他理解武藏的战术,万一误认武藏为懦夫,以为他的获胜是单靠卑劣的手段侥幸而得,难免使他重蹈小次郎的覆辙。
但甚内以异常的热情所陈述的那些一言一语,隐藏着坚忍强烈的压力,飘漾着奇异的魔力,使又兵卫为之感动,嗾使了他的斗意。
最后,甚内抬头加重语意说:“您可明白了吧?佐佐木先生之所以落败的原因……武藏的做法,是自始至终不逸出理路的,他从提出决斗向小次郎挑战的那一刹那,便开始进入战斗,绝密地立下计划,把握一切胜利的条件,而于对阵的一瞬间,收到全盘的成果。”
“原是,但以佐佐木小次郎那样的人物,竟也没有注意及此,真是可惜。”又兵卫惋惜地说。
“可是,高田先生,事前看破武藏的计划,真是谈何容易!若以常人的头脑,可谓绝不可能。譬如说,那时武藏会带木刀出场,当时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
“哦——”
“那么,怎样才能对抗武藏呢?唯一的方法,是让武藏不能有一刻策划作战的犹豫!”
“不错,但不给他犹豫的时间,不是等于突袭了吗?”
“正是。”
“那不是比武,而是暗杀了。”
“不,不同的,是与武藏站在同一的理路上,提出决斗同时,立即开始战斗。用这唯一的方法,制敌先机。”
“但是,不过……”
“高田先生!”
甚内抢先用深沉的声调说道:“不要把决斗看得太容易了。武藏是赌着生死来决斗的。一旦落败,就此断送了一生。所以,他是抱着必胜的决心的,武藏的超人头脑便缘此而产生,包括行动之前虚虚实实的部署。这样的决斗才是真正的决斗,是贯注全身全灵、死而无悔的大丈夫的胜负。我以为武藏的想法是正确的。”
“那当然。”
原已红润的又兵卫脸上,更染上一层兴奋的绯色。
“高田先生,听说武藏先探筑前、筑后的名胜古迹,经由佐贺城下前往长崎。这样说来四五天内该会到佐贺了。”
“当然,绝不能让武藏安然过去!”
“战斗是早已开始了。高田先生,早定作战的方针吧!”
又兵卫早已成了甚内的囊中之物了。
四
武藏在佐贺城内露脸,正如甚内的预料,是第五天的午后。他在落店打尖之前,先在城里兜了一圈。
佐贺本是龙造寺家的领地。锅岛直茂继为领主,是天正十二年;现领主胜茂是锅岛家第二代的领主。居城称“龟甲城”,面积二十四万坪,是一个堂堂的大城。
锅岛家虽有不少能征惯战、驰驱沙场为主公出力的豪杰之士,但在兵法家方面,却很少有堪与武藏匹敌的第一流剑客。
“哦,好一条大汉!”
一路上他好几次碰到擦肩而过的武士,这样顺口赞叹着。到了大手门前,武藏偶然发现一个浪人跟踪着自己——是三十五岁上下、相貌古怪、眼神诡诈的中年人。
“呀,煞是作怪。”
难怪武藏起疑,那正是视武藏为不世之仇的甚内,三天前便在街头巷口张罗着等待武藏的出现了。
“什么人呢?真怪……”
武藏拼命地思索,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武藏打垮有马喜兵卫是十七年之前的事。甚内当时名甚太郎,那以后两三年来,甚内虽盯着武藏不放,但从来不曾正面出现过。但在武藏,他的面孔该不是全然陌生的,这便引起武藏的疑心。
“好,待我抓住了他来问个清楚……”
到了街角转弯处。武藏佯为转弯,倏地旋踵回头。两人刚好迎面相对,武藏正待伸手去抓对方的领子时,不期甚内更快,深深地向他一揖:“请问先生,是不是宫本武藏先生?”
武藏被取了先机,显得尴尬,可是脑筋一闪,却给他想起来了。他佯装不理会的样子,坦然回道:“不错,我是武藏。”
“为了见先生一面,小的三天前就在此专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