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甚内恐怖得又想提脚前奔,但拼命地忍住了。在大庭广众中飞奔,也真太难看了。而且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武藏难不成敢下毒手?甚内心中踌躇,一面催快脚步,找到了一个横巷,便不顾一切闪身没入黑暗之中。真个是茫茫乎如丧家之犬,急急乎如漏网之鱼,他连头都不敢反顾,向前疾奔,左弯右转,只是拣暗地里窜去。那么聪明自欺的甚内,竟被死神追逼得无路投奔。
他已经跑过了三四座桥梁,没命地前奔,跑得流汗浃背,气喘如牛。
甚内跑得筋疲力尽,刹住脚步,向后偷偷地掉头一看,吓得他拔腿又跑。武藏如影随形,还是同样的距离,像拉着一根无形的绳子,紧跟在他的后面。
眼前又到了树下。长崎后来虽以石桥多而著称,但当时多是木板桥。只是眼前的这座桥却是石桥,是葡萄牙人所筑的眼镜桥。正跨上桥墩,甚内仰头一望,不觉惊喜而叫道:“这下可好了!”
他与迎面而来的三个天主教徒武士险些撞个满怀,赶紧刹住脚步。
“啊,怎么了?鸭甚内先生。”
站在前头的,是高山右近的遗臣古河与一。
“哦,武,武藏!武藏赶来了!”
“什么?武藏!”三个武士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望着前面。
“是那个吗?”
“不错。”
武藏像疾风般飞奔而来。
“杀!吉野,仓田……”
古河与一居中,两人从左右包抄着拔出腰间大刀。
但对着武藏,他们的动作太慢了,还不曾立定脚跟,武藏那六尺昂藏的身躯已如闪电一般扑向三人。
“哎呀!”
首当其冲的是居中的古河,一声悲鸣,扑地倒了;从右肩斜劈胸臆,血花四溅。一转手,武藏的长刀直奔右边的吉野,从脑门直下,像剖竹子一般分为两半。剩下的仓田,好不容易弯腰举刀,但攫住他这由静而动的一瞬之虚,武藏的血刃轻轻地挑他的右腕。趁着仓田脚步一晃,从左肩一刀劈下。
“啊啊,不成!”
不让甚内有喘息的余裕,他回头拔腿再奔。
“什么人?报上名来!”
武藏这才开口,沉声一吼。甚内哪里还敢搭腔?只是没命地奔跑。
武藏不舍,随后追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到了一个坡脚时,甚内不知为何,突然停步,回头叫道:“武藏!”
甚内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的声音却沉着得像发自另一人的口中一般。
“武藏,忘了吗?俺是有马喜兵卫的家臣,吉冈武场的总管,最后曾是佐佐木小次郎的僚属,鸭甚太郎,今改名甚内爷爷的便是。”
五
“噢,是甚太郎。可是,吉冈的总管,小次郎的僚属,倒是初闻!”
知道是甚太郎,武藏反而很有兴趣地望着甚内的脸。但这只是一瞬之间,武藏的眼中立即又燃起那奇异的光芒,看向甚内背后。那里站着十多个浪人打扮的武士,甚内就是因为见了这一群人,才敢停步回头的。
这时,一个壮年的武士挺身向前。
“武藏,来得正好,今宵依正义之名取你性命。”
“报上名来!”
“筑后,矢部土著筑紫荣门的便是。”
“筑紫荣门,闻名久矣。甚太郎,不,甚内,看我取他!”
武藏昂然,他的身躯就像一座岩石似的,兀然不动。荣门的白刃出鞘。同时,围在他的身后的一群人,也一齐拔刀而前。
“退后,让我一人对付他!”荣门制止说。
“什么,你一个人……荣门,不碍事吗?”
“当然!”
“甚内,你以为如何?吉冈的总管,小次郎的僚属,你应该有数!”
“哦哦……”
甚内低沉地应着,睁大了两眼。
“武,武藏,住嘴!”荣门勃然怒吼。
“荣门,好不知进退,何必玩命!”
“你,你这……”荣门放低马步,两腕兀自发抖。
“算了,荣门。”
武藏倏地旋踵,大踏步地走了。
“哎呀!……你,你这无赖!”
荣门高声道嚷道:“等着,武藏!”
他提着大刀向武藏追去。在五六步外他举刀过顶,刚到武藏背后便劈了下去。这真是鲁莽的进攻,正跌入了武藏的陷阱。在这间不容发之时,武藏蓦地停步,只见他轻轻地扭动腰身,跟着是手上的刀光一闪。
荣门仍是提刀的姿态,摇晃了两三步,扑地倒了。从他的小腹,汩汩地涌出鲜血。
“蠢材,叫你不必枉自送命……”
武藏从怀中拿出纸来拭净刀上的血迹,静静地将刀纳入鞘中。
甚内和围观的武士们被武藏这利落的刀法惊呆了,铁青着脸站在原地。
武藏慢慢把目光转向甚内道:“甚内,再去找些强大的兵法家来,譬如佐佐木小次郎,或者高田又兵卫那样的……”
六
那天夜里,长崎城内一片血腥气。不单是武藏,西班牙一边的天主教武士团与荷兰浪人团的激战,到处上演着。
甚内直至深夜才回到桶屋町的客栈中来。铃姑也偷偷地离开埃尔纳多神父家,住在甚内的邻室。
“甚内哥,大事如何?”
铃姑浮着讥刺的微笑,迎着甚内问道。
“嘻嘻嘻,全盘失败。”甚内苦笑着说。
“哈哈哈,手刃武藏的,舍我其谁?”
“哼,真了不得的自信。可是,铃小姐,我的手中还留着好几张王牌哪!”
“那么,武藏呢?”
“这一点请你放心,我一直跟到他的落脚地,看他进了街尾小岛村一个名叫正觉寺的一向宗的寺里。可是,真不简单,武藏的眼睛真快,简直是个恶魔。”
甚内说着,颓然躺在**。
七
第二天早上,街上像节日一般热闹。今天是新进口的荷兰船卸货的日子,泊在港湾正中的荷兰船金星号的四边,一早便被许多小船围满,小船装满大大小小的货,往来于南蛮码头之间。码头上挤着许多商人和看热闹的人群,也有装扮入时、涂脂抹粉的妓女,等候着船上下来的船员。
在那些人群中,间杂着怪样的武士,目光如电,不时望着港口的金星号。当然,那些正是天主教武士和荷兰一边的浪人。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密探岸孙六,今天是商人打扮,也挤在人群中。甚内和铃姑却始终没有出现。
但过了午时,武藏却到了。仍是那身白绫夹袍子,腰插大小刀,脚下草鞋,昂然出现。看惯南蛮人奇装异服的长崎人,对武藏这一身打扮也不禁愕然,赶快让出路来。天主教武士和荷兰浪人也一眼而知这人便是武藏,隐隐腾着杀气。但大白天,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敢动手。岸孙六也只是投以锐利的一瞥。
武藏对这码头风情感到新奇,东张西望了一阵,旋即掉转脚尖,朝街上走去。到了唐人店前,过去买了唐墨和毛笔。从唐人店出来时,他脸上浮着愉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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