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更深,武藏被响声惊醒,像有什么东西从门缝里塞进来似的。
点起油灯一看,一封信落在地上。
足下胆敢手刃本人部下小猿子藤次,此仇必报,引颈以待可也。
猅猅丸书告宫本武藏足下
“哼,好无聊的家伙!”
武藏一笑置之。
四
武藏初到人吉时,便向当地官府作了口头报告,说是作州浪人宫本武藏,兵法修业路经贵地,请准予旅行各处。这一报告,大概给上头知道了吧。第二天早上,家老的相良清兵卫派人来邀请说:“就近请教兵法,恳请随同使者惠临一叙。”
相良清兵卫,就是水俣被围时的勇将,义阳公故后,领导相良家渡过难关的犬童赖安之子。足智多谋,不亚乃父。在关原之战前后,竟能打开难局处置得宜,使相良家居然得以继绝存亡的怪杰。兵法上师事丸目藏人佐,手上成名功夫,也着实了得。
武藏随着使者,过梅花渡,从水手门入城,到了清兵卫的官邸。清兵卫当时五十五岁,面色红润,目光如电,相貌堂堂,仪表非俗。而列席者五六人,莫非神采焕发、目光犀利的武士,分左右而坐。
“宫本武藏参见。”
“啊,武藏先生!辱承惠顾,毋任宠幸。近前,请坐!”
清兵卫虽是和颜悦色,但左右的武士一齐把锐利的眼光凝注在武藏脸上。武藏感到剑气的挑动,但仍是不动声色,悠然来到清兵卫左近藩座。
清兵卫给他引见左右的武士说:“丸目寿斋、丸目吉兵卫、木野九郎右卫门、神赖军助、小田六右卫门,都是本藩藩士,多请见教。”
“各位请了。”
武藏一瞥,尽是早已闻名的丸目藏人佐彻斋的门下高足,响当当的兵法家。
这种场合,话题总得从小次郎的决斗开始。随着清兵卫的发问,武藏把比试的情形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武藏先生!”
清兵卫转了话题,问道:“尊驾莅临此地,目的安在?”
“业向官署申报,武藏因兵法修业巡回各国,专诚绕道拜访上国。”
武藏把访问丸目藏人佐一事隐而不言,正是他的用意周到,为虑万一见不到藏人佐时,替自己预留余地罢了。且轻易泄露自己的目的,是违反武藏的兵法的;往往因而招致意外的阻碍。
清兵卫张目问道:“那么武藏先生,是不是想在本藩找人比武?”
武藏幡然警觉,对方竟也如世俗之见,误认他是不择对象要求比武,到处杀戮,专以踹武坛、闯门户为事的莽夫了。怪不得感到列座那敌意的目光和迫人的剑气!
“这个——假如比试,除非请丸目彻斋先生,一较双刀之技。但先生早已归隐,切望能得言辞上的教益也好。”
武藏这才照实说了。
五
“噢,足下善使双刀,薄有所闻。但敝业师亦谙此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这时,坐在藩士上席的丸目寿斋抬头问道。他的脸上,似有出乎意料的样子。寿斋是藏人佐胞弟,且是高足。年虽六十岁开外,精力充沛,不输给青年武士。
武藏掉头答道:“说来话长,在肥前长崎,曾因不得已的事情,与人拔刀相见,碰到当地兵法家雷电十五郎之子源太郎,使用双刀临敌。
事后方知双刀之技,乃外祖父木岛藤左卫门所授。”
“啊,原来如此。”
寿斋点头说:“距今二十多年以前,我们师弟去江户拜会柳生但马守阁下,归途在长崎的深堀耽搁了一段时期。当地的兵法家木岛藤左卫门拜在敝业师门下,记得曾传授了一两手双刀的使法。但正式学起来,须得熟诵口诀,不是短期所记得。真正得到传授的,只有我们几个随侍在侧的弟子罢了。”
武藏这才正容言道:“说来惭愧,武藏初创双刀之法,自以为除我之外无人能比。想不到数十年前,丸目先生早有发明,遂远道而来,专诚求教。敬烦相爷及各位高弟,从中斡旋,俾武藏得会见丸目先生,当面恳求,便感激不尽了。”
清兵卫闻此,眼中漾着亲热的光彩。在座藩士的脸上也渐渐地缓和下来,误会总算冰释了。
清兵卫接口说:“武藏先生,吾人不才,亦忝列兵法家之列,足下用心良苦,自能洞悉。但彻斋老生性怪僻,隐居以来,绝口不谈兵法,便是主公吩咐,也未必首肯。我让门徒带你前去,能否如愿,就得看你的缘分了。可不是吗?各位!”
“正是,正是!”在座的高足们,笑着回道。
“且让我见了面,再当面恳求吧。”
武藏只好这样搭腔。
筵席上来之后,席间有人提起猅猅丸的事。
“在下曾手刃猅猅丸手下,斩于大野村道上……”
接着,武藏便提到旅店里接到猅猅丸寄柬复仇的事。
“武藏先生,这倒棘手了!”
寿斋说着,望了望在座的人们。据他们的谈论,从相良领内的北岳山迤南至九州南部山脉,各地都有猅猅丸的山寨,堪称群山之王。他的手下虽是普通的人,但他自己却是个全身长着白毛、红脸孔、火眼金睛的怪物。
相良藩虽曾多次发兵进讨,但山路险阻,千峰叠嶂,终归失败。而在座的木野、小田两人,便曾吃过猅猅丸的大亏。
“唉唉,真是惭愧,上了大当,但猅猅丸确如传闻那样的怪物,绝非人类。”
藏人佐的高足,相良藩顶尖儿的勇士,提起猅猅丸,对他那奇形和怪力,大有谈虎色变的样子。
六
“啊啊,好景致!”
看到了这美丽的盆地,武藏不禁叫好。周围的山高峻、深奥,处处点缀着油绿的平原。古色盎然的几个村落,环抱在沟塍整然的耕地里,隐约地躲在烟霭中,竟是那么安详。
球磨郡——相良立国迄今四百余年;在那以前,早是熊袭族视为金城汤池的桃源。只要看那些从附近古坟中发掘出来的土器、石器、高贵的铜镜,用黄金和宝石镶镂的首饰,就可以知道这一片土地往昔的繁荣了。
路过的旅客见了人吉附近的小盆地已自吃惊,待从人吉翻过丘陵,进入这上球磨的盆地,方才惊讶于球磨的丰饶。
路也是结实的、古老的,印着悠久的历史的足迹。武藏随着丸目藏人佐彻斋居士的高足木野九郎右卫门、神濑军助、小田六右卫门等,正踏着这条古道,从西村往一武村前去。木野和神濑两人正当壮年,小田是未到三十岁的小伙子。时间是在相良清兵卫官邸聚宴的第二天早晨。
“宫本先生,就是那一家。”
木野手指着炊烟袅袅的一间农家说。那是从岔路拐进去的一间农家,屋前青苗如波,随风起伏。屋左屋右,展开着一片辽广的平原。
木野继续说道:“这里地名切原野,是主公赐予师傅隐居的荒野。
这屋前屋后的田地,都是师傅开垦的,周围已辟水田和旱田数百亩,师傅正在计划做更大规模的垦殖呢!”
神濑接口说:“是师傅自愿要了这不毛之地,搬到这里,今年是第五个年头了。水田的水,从后面的山谷里引来,水沟的工程和开垦,都是师傅亲执锄头,指挥工人完成的。”
武藏默默点头,前年,他曾到大和柳生庄去叩访石舟斋。其时石舟斋也绝口不谈兵法,在许多家臣的环侍下,读书吟啸以乐余年。
那时,武藏像是见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兵法家到了最后的阶段——已不用刀剑,不用言辞,体会得天地的至理,置身于海阔天空的,尘俗世界之外的一个圣人似的。
而现在,这个行将见面的丸目彻斋,则易剑为锄,隐身于陇亩之中。这像是实利的世俗世界,但在武藏的眼中,仍是那么圣洁,予人以清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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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师尊!”小田叫道。
一个老翁,在田间的小路上静静地走着。光头,白髯垂胸,穿着条子的布袍。左手拄着竹杖,右手握着镰刀……在他的背后,耸峙着雄伟的白发岳。一弯新月,正高悬在峰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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