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围是黑暗的深渊。但在兵法家修炼有素的眼中,微弱的星光下,已够辨物了。笼罩在愁云惨雾下的晴山部落,死一样的沉寂。武藏像洞窟中的猛兽,蜷卧在荒庙中。
在半醒半睡中,武藏想起《书纪》及《古事记》所载日本武尊征伐熊袭的故事。
一位眉目姣好、态度雍容的少女,在崇山峻岭所围绕的球磨盆地的平原上踽踽独行。对面的小高冈上,建筑着一座茅草铺顶的广大宇舍,围着重重的木栅。
宇舍中,熊族的大酋长川上枭师兄弟,在许多部下和妇女的簇拥下,正开着盛大的酒宴。当时这一带的蛮民,分为熊族和袭族两支。熊族居球磨川上游,就是现在的球磨盆地;袭族盘驻在对面的山区——今之鹿儿岛唹郡。
“喂,众儿郎!袭国酋长来通知,说是大和朝廷发兵来讨,正在翻山越岭前来,所以我们才重整砦栅,抵挡敌兵。”
说话的,是弟弟枭师。
“啊哈哈……老弟,在此抵挡太迂了!怎能让敌人踏进咱们熊族地界一步?明天且让我出师迎击,在谷口杀他个片甲不留!”
哥哥枭师说着,举手中大杯将酒一饮而尽。这时他的目光所注,是坐在一角微笑着的一个少女,好像很面生,但出色的美丽。他随即招手着她前来。
少女应招而前,在他们兄弟之间坐了下来。弟弟枭师显出惊讶的样子。哥哥却说:“哪,给我筛酒来!想不到咱们领内有你这么标致的女孩。”他把眼睛眯得细细的,挨近过去。
少女倏地推开了他的手,回手一把抓住他的胸口,抽出所藏短剑,一剑把他刺倒在地。那手法之捷,只是瞬间而已。
“啊呀!”
弟弟枭师一跃而退,拔出腰上所悬的蛮刀,迎头盖下。但蛮刀立即被打飞了。
“奸细,出来!”
他边喊着跳出院子。
少女应声而出,挥手一剑,刺中他胸膛。
“报上名来!”弟弟枭师在濒死中高声嚷道。
“我乃大和国天皇的太子,倭男具那王是也!”
弟弟枭师闻此,不觉莞尔而笑。
“啊啊,那么,那么……咱家兄弟,自谓是熊袭两国无与伦比的勇士,故自称枭师。皇子乃打败我们的武勇之士,请自此改称日本武尊!
儿郎们,我死后须得好好侍奉日本天皇,不得有违。”
说着,气绝而死。
这是远古时代,发生在武藏现在所经的球磨郡某一地的一个故事。
二
武藏沉浸在神奇的古梦中,沉沉入睡。天亮后,源七给他送来饭团。他舀取岩缝中的流水,饱餐以待。
过午,昨夜所说的,阿照的哥哥宗一、牺牲村的金作、平川的光藏、初神的平次,都陆续到了。这些都是年轻力强,愿意为歼灭猅猅丸不惜出生入死的青年。他们当然也看得出武藏非泛泛武艺家可比,寄以充分的信心。
黄昏时分,源七带了干粮,轻轻地放在武藏面前说:“武藏爷爷!
照小姐决定今夜坐山轿被送去北岳了。村里有十三个青年立誓帮我,照您老的吩咐,偷偷地躲在这山神祠附近。”
说着,源七回头叫道:“照小姐!”
同时低声说:“武藏爷爷,我偷偷地把照小姐带来了。请您告诉她情形,让她放心。”
只见一个少女,踏着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怯怯地走近前来。
武藏吃了一惊。那是多么清纯美丽的女孩呀!年龄、面貌都同小仓的悠姬一模一样。
“照小姐,这位就是武藏爷爷,快见礼吧。”
“是,我叫阿照。”阿照抬起头来,把哭肿了的两眼睁得大大的,仰头望着武藏。
“这位武师爷爷能救我一命,真的吗?”阿照的眼中,先是一阵疑惑,但不久便散射出信赖的光辉。
“他一定会的!”阿照一瞥之下,便有了很坚定的信心。
三
那天夜里,一乘轿子从庄司家出来,循着山路上去。
轿子抬到了小庙的前面时,“喂!”突然,一个异样的人物,拦在火把前面。
“啊啊啊……”
村人们一声惨叫,抛了手中火把,丢下轿子,回头向山下没命地跑了。他们的眼前一晃,见“猅猅丸”拦在他们的前面,但事实上,却是乱发白衣——映着火光的武藏。
“嘻嘻嘻,我也像个妖怪吧?”
武藏不禁苦笑。
原初是预定用话吓唬村人夺下轿子的,这样一来,倒什么也用不着了……武藏捡起地上的火把。
“照小姐!”
“哎。”
阿照从轿中跨了出来。梳着高髻,穿着锦绣的白裳,上加披风,是出嫁新娘的华丽打扮。随着杂沓的脚步声,源七领头,宗一、光藏、平次、金作和村里的十几个青年,也围上来了。他们的腰上,各插着镰刀、小斧、劈柴刀等家伙。
谁都没有开口。
“那么按照原定计划,知道了吧!”
武藏把火把递给了源七,接过阿照手中的披风,蒙头一盖,掀开轿帘钻将进去。
两个强壮的青年抬起轿子便走。
“照小姐,在原定的地方待着……”
“知道了。”
阿照被四五个青年拥护着,转进山中去了。
轿子渐上山坡。
“太重了,很累吧?”
“不,抬不动时,有人替换。”
路是陡峭的上坡道,左临深谷,右边是苍郁的密林,狭仄的蓝天上闪着星光,新月如眉。这里是暗淡的山路,火把冒着如墨的黑烟,摇晃着火舌。从晴山到北岳山王庙的殿堂,约有一里半路程。
抬轿的人和跟在轿后的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喘息声。
按规定轿子要抬到殿堂前的院落歇下,但说不定在什么地方会有猅猅丸的部下突然出现。
离开山谷边缘转入旷野,到了旷野尽头,是第一道牌坊。从那里开始,路开始平坦了,伸展着合抱的原始林。
“呀,村里的哥儿们,辛苦了。”
过了第一道牌坊时,蹿出来几个覆面的喽啰。青年们却不搭腔——当然也无话可说。经过第二道和第三道牌坊时,也是如此。过了最后一道牌坊,接着是石磴。那里已是大殿前的院子了。
武藏满以为有许多喽啰会燃着火把在那里等着的,但出乎意料阗无人影,死一样的静寂。只有一股阴森森的氛围逼人。
轿子落了地。武藏从轿蘖的隙缝向外偷窥,见大殿深处的黑暗中,闪动着一点青白色的火光。
四
青年们留下轿子,向来路踅回去了。武藏静坐轿中,一动不动。这里是北岳峰头,猅猅丸的山寨据说就在殿后的山上。但不晓得他将怎样处置这个供奉的牺牲。
虽是夏夜,但薄寒侵人。在阴沉沉的静寂里,武藏宁神调息注视着大殿深处有火光的地方,但一无所见。他感到一阵奇怪的腥臭。
不一会儿,山路上传过来很多人的脚步声,殿后冲上一片红光。
武藏屏息不动。
火把的后面是一个道人,接着有十四五个腰佩大刀、一律黑装束的怪形武士,护着一个锦衣披褂、俨然王侯打扮的人物,边上跟着掌刀的侍童,肃然走入院子。
他们之中没有猅猅丸。武藏却对那披褂的人物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年约四十岁,发髻梳成王侯的样式,脸色苍白,面目端庄,风度也很高贵。但那对又大又薄的嘴唇,显得残酷如冰。眼中好像喷出胸中所蕴蓄着的火焰似的,炯炯发光。他那胸中的火焰,无端地煽起武藏莫名的斗志。
他们对武藏的轿子一瞥,便在轿子左右排成一列,面对着大殿肃立。
“道人!”
披褂的低唤了一声。道人答应着,离开队列,步上殿前的石磴。
照例参拜神殿之后,道人的口中念念有词。但他口中宣诵的,不是北岳山王的名号,而是奇奇怪怪的神名。而在咒语的结尾朗声宣道:吾人诅咒日本国王,诅咒全世界,今恭奉大王牺牲祭礼,伏乞护佑吾曹,得遂复仇大愿!
武藏也不觉听得全身一震。
上祭的大概就是那位俨然王侯的披褂人物吧。他到底是何许人物呢?复仇大愿又何所指呢?而猅猅丸又究竟在何处呢?
“轰隆,大王!”
披褂人开口一喊,从黑装束的队中跑出来两个矮汉。透过火把的火焰,那两人的脸在火光中映了出来。
武藏又是一震。铁锅似的黑脸,血红的嘴唇,雪白的牙齿。那两人不是日本人,是在长崎见过的黑人。
他们到了大殿前,一个从腰间拔出银笛,凑上如血的嘴唇。另一个拿出形似拨浪鼓的大鼓,敲打起来。
五
笛声悠然而起。
那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古怪曲调,连音节都与日本的笛全然不同。
笛声像是远处传来的鬼哭之声,带着妖气在黑夜之中振**着。在笛声的间歇中,响起阴惨惨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