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不拘形式地品茗话旧……”
忠兴亲自调茶,各人倒了一杯。
“悠,爷爷的茶调得怎样?”
忠兴这才满怀慈爱地凝视着孙女。
“真好。”
“悠,长得恁大了。”
悠姬也仰头望着祖父。
“还记不记得娘娘?”
他是指格拉西亚夫人。
“是,隐约地……”
“听说你妈也过世了?”
“十一岁的时候……”
“茶道跟谁学的?”
“与书画都师从光悦先生。”
“光悦,是好师傅,同爷爷也是朋友。在小仓怎样,生活过得愉快吧?”
悠姬肃然回道:“是,过得很快乐。”
“哦,那就好。爷爷的治下,伯父、伯母的家里哪!可不是吗?
佐渡!”
他把视线移向佐渡,眼中满漾着温情。
“你把收养阿悠的经过,备细诉说一遍。”
“是,使殿下忧虑,佐渡无比惶恐。兴秋殿下是被逐之身,为了世道情谊,当时以侄女的名义收养,却未向殿下禀明,致有今日之变,全是佐渡浅见少虑有以致之。”
佐渡先自谴责,然后把到京都时访晤兴秋、郎舅商量收养悠姬的详情,照实说了一个备细。
忠兴点头道:“父子兄弟俨成敌国,乃战国的常情,不仅我与兴秋之间如此。但一脉相承,血亲的情谊是可贵的。佐渡!你的做法绝无乖错。
可是……”
说到这里,忠兴的眼睛一亮,闪动着武将凌厉的光芒。
七
但那凌厉的目光,绝非谴责佐渡,而是凝视现实的眼神。那是——处在这动**的时代中,带领着一族步上坦途,虽丧失爱妻,虽与友为敌,但绝不背离现实的严厉目光。他的声音,是充满着力量的:“佐渡听真!我不认为你浅见少虑,但事已至此,你却非得重做考虑不可。要知道千里的堤防一朝毁于蚁穴。这次的事,虽微不足道,但在恶意诋毁者,自必小题大做,作为把柄。”
佐渡俯伏着,惶恐地说:“是……但殿下的消息从何而来?”
“是从板仓胜重来的书札,我当即作复——本城查无如此女子,不劳牵挂。佐渡,你看怎样?”
“是,措辞贤明之至。”
佐渡惶恐地回道。
复函的措辞确是贤明。胜重给忠兴的信中,内容与致佐渡者相同,只是辞意更为坚决。假如承认有此事实,等于是公开承认佐渡的过错,反为不妙。可是这样一来,佐渡与悠姬的处断,却不容再犹豫了。
不管悠姬愿与不愿,她是不能再在佐渡的府中逗留下去了。而且既有着令削发为尼的内意,不论忠兴或佐渡,都不能把她送往京都,交还给她的父亲了。再加上胜重从中斡旋,原是一片好意,反而更难处置。
<!--PAGE 5-->
“悠!”
忠兴把目光转向悠姬。
“事情的经过,你该已清楚了。”
“是。”
悠姬点头应道:“不可想窘了。”
“是。”
“好歹是细川的一脉哪。”
忠兴伸手掀开茶具架上的小箱。
“祖孙之情缘尽于此,这给你留作最后的纪念。”
忠兴的手上拿着一串灿烂的水晶念珠。悠姬踌躇着,不敢伸手去接。
“公主,接下……”
佐渡从旁提醒着说。
“谢谢爷爷恩赐。”
水晶的珠子拿在少女红润的掌中,衬托得更为光彩斑斓。
“佐渡,悠儿的事希善为处理,全盘交给你了。”
“是,谨遵谕旨。”
“悠,修大智慧,为一族人祈求冥福!你的娘娘,你的妈妈,和那些死于无辜刃下的族中大众。”
“是,爷爷。”
不久,佐渡与悠姬辞出茶室。忠兴从小窗口望着院子,眼看着默默踏着碎石悄然而去的两个背影。
他对儿子严厉得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对这个孙女却涌上逾恒的情爱。看着看着,他的眼中润湿了。
八
悠姬连向武藏呼救的力气都丧失了,憔悴地把自己闭在房中,早上也不出来。
佐渡夫人不放心,从门外轻声叫道:“阿悠哟!”
“姑姑,对不起,不要理我……”
只是冷冷地回道。
反之,佐渡却像临阵之前一般,紧张起来。
早饭后,他立即召见寺尾新太郎。
“相爷召唤,有何差遣?”
“哦,一早辛苦你了。立即到武藏处走一趟!”
“唉,您说是宫本先生?”
新太郎佯佯地问。
“哈,哈,哈。你是说武藏浪迹各地,行踪不明吗?”
新太郎一愣,但仍装模作样地回道:“是,是,是的。”
“蠢材!”
佐渡一声大喝。
“武藏躲在本藩领内的乌旗,你道佐渡会不知道吗!新太郎,我乃忝掌小仓一藩政治的家老,手下有捕厅,也有探子,一匹野狗也逃不过我佐渡的眼睛!”
“是,新太郎知罪。”
新太郎惶然俯伏。
“不仅武藏,前小次郎家用人鸭甚内,京都所司代暗探岸孙六,小次郎的情妇铃姑一党的行踪,莫不了然。他们一伙都怀恨着武藏,这次悠姬的事,也是武藏给惹出的灾难。新太郎,你说如何?”
“相爷明见。”
“殿下函复所司代,不承认本藩有悠姬其人。这是殿下的深谋远虑,怕日后佐渡落了不是。事实上还得依所司代的意思,决定让阿悠剃度。
最近便送往中津月光寺秀月尼姑处出家。只要平安送往月光寺,公事上便算交代得过去,与本藩无涉了。”
“相爷!悠小姐本人是否首肯?”
新太郎反问。
“不知道。但已接受了殿下的纪念品,水晶念珠。”
<!--PAGE 6-->
“……”
新太郎垂首不语。
佐渡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新太郎,压低声音,但沉着有力地说:“新太郎,你去把我的话照直转告武藏!怂恿悠姬不让出家,可谓不自量力之至,我的手中掌有丰前三十九万石的兵马实权,后面还有将军的权势为我后盾!多年的恩谊,今日为止。佐渡不惜与汝一战!看你别来半年,进修上有何成果!新太郎,记得吗?”
“是。”
佐渡的语声虽低,但有着叱咤三军的气魄。新太郎恭敬地躬身而退。
九
“铃小姐,为什么这样郁郁寡欢呢?你的短铳称雄之日,已迫近眉睫了。”
甚内看铃姑消沉,眨着眼问。
“甚内哥,我恨,我恨,我恨死了!前天给武藏……”
“什,什么?”
甚内一愣。
“我照直给你说了吧,甚内哥。前天我偷偷地去窥探武藏,他刚从浴槽里出来,赤身露背朝着我。我心中暗喜,以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可惜,假如马上发铳便好。临时我想看他一看,不,我想让他知道是我铃姑杀死他。没有这一耽搁,我早已报了仇了。甚内哥,我怎么不恨?”
“那倒是的,真是可惜。”
“就在我这一踌躇间,武藏突然回过身来。这下糟了,他那可怕的目光直射着我,任你怎么挣扎也没用,全身无力,两手只是发抖,好不容易逃得性命。”
甚内沉吟着说:“所以说哪,铃小姐!我只看到他的影子,便身不由己地拼命跑了。面对面怎么也没用,我只有怂恿别人去斗他,而你也只能用短铳偷袭。”
“偷袭!我才不来呢!”
“嘻嘻,铃小姐,你简直像爱上武藏了哪。”
铃姑铁青着脸,大喝着说:“甚内哥!你说什么?再说一次看!”
她那气焰,简直想同人家拼命似的。这时,岸孙六气势汹汹地从楼梯上跑来了。
“喂,鸭先生,刚收到京都来的火急文书。据说是佐渡没有回信,板仓老爷便下决心直接给忠兴侯去了公文。”
“哦。”
“这样一来,不由得他们不把悠姬送交尼庵了。可是,你看武藏会怎样?”
“到现在武藏还不曾去过佐渡府,看样子也许有伺机劫夺悠姬的意图。咱们唯有埋伏人马向武藏挑战,万一失败,对细川家,对公家(指幕府),都算尽了忠。而武藏,却成为全国通缉的要犯了。嘻嘻嘻……”
正当甚内开怀窃笑时,房东太太从楼梯口探头上来说:“鸭先生,有客哪。”
“谁?”
“家老长冈佐渡相爷的代表原田大学老爷,说是无论如何要拜会您老……”
“唉!”
三人同吃一惊,面面相觑。但不容人有商量的余裕,对方已排开老板娘上楼来了。
“甚内,是我。久违了。”
<!--PAGE 7-->
说话的是马前五百石的老臣原田大学,“嗒嗒嗒”踏着楼梯一径上来了。
“啊呀,是大学老爷。”
甚内慌忙一躬到地,恭身而立。孙六和铃姑也肃然端立……他与甚内是早先认识的,甚内前次离小仓时,他曾为之饯行,原是拥护小次郎的一位官人。
十
“大学老爷,贵体益见茁壮,不胜之喜。前此多承眷爱,甚内铭感,终生难忘。”
“老爷,久违了。那时也像鸭先生同样,多蒙关切,隆情厚谊,心感不已……”
甚内和铃姑,毕恭毕敬地申谢着说。
“呀,铃姑也在一起。而这位是?”
“我是浪人岸孙六,请多多指教。”
孙六自我介绍着说。
原田大学一瞥三人,接着说:“甚内,你那左手怎么了?”
“唉。这,这是……在,在长崎……被武藏废了。而同时,岸先生则伤了右眼。”
甚内红着脸,嗫嚅着答道。
“那么,你们是以武藏为仇的哪?”
“老爷明鉴,我与铃小姐毕竟与其他门人不同。”
“哦,那也难怪。而这位先生呢?”
“他原是小次郎老爷在大阪时的门人。现在是在长崎废了右眼之后,一直以武藏为仇的同志。”
“噢,那就很好。”
大学点头言道:“甚内,这次我是代表长冈佐渡相爷,为武藏之事,想请你助一臂之力而来的。既是同志,便无须回避了。”
“是,咱们之间没有秘密。而相爷的吩咐是……”
甚内歪着脑袋探问。
<!--PAGE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