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日,小仓城主小笠原忠真侯专使径造武藏的寓居,送来邀请武藏偕同伊织当晚聚餐的请柬。
武藏当然欣然接受了。他暗中期待着在赴宴以前,由利公主会把浪娘送了回来。他把这件事,也通知了黑田家。
可是直至临动身时,公主方面竟毫无音信。武藏虽是坦然不形于色,伊织却放心不下。
“父亲,公主真会把浪娘小姐送回来吗?”
“哦,我是相信公主的。”
“可是父亲,公主纵有这个意思,周围的富岳或主水怎肯答应?”
“以公主的能耐,绝不致见不及此。我所担心的,倒是她送来时出于如何方式。依公主的作风,该不会用轿子就这么地送回来。哦,到底用何方式?却费猜疑。”
武藏似乎很感兴趣,但脸上的表情却认真得如同比试前一样严肃。
他终于等不住,只得带着伊织出了赤尾家。
“我们不在家时,公主会不会派人来联络?”
伊织仍不放心。
武藏摇头道:“不碍事。”
到了小笠原家,依王侯的礼节,把父子俩迎进内厅。一看,那里已有前客:是老中土井利胜、内藤忠重、青山幸成三侯。
“我是武藏,这是养子伊织。”
行过见面礼之后,酒肴便上来了。
“武藏,今夜大家不论身份,不拘礼节,痛痛快快地呷一杯。伊织也是的。忠利殿下和安房守也快来了。”主人先自轻松地说。
“噢,细川侯也……”
“哦,有件喜事,今晚算是预祝的酒宴。”
忠真侯微笑着,与其他三人意味深长地互望了一眼。
武藏心中纳闷,但又不好问得。
忠真侯掉向伊织说:“伊织,等会儿还有话跟你谈,现在先谢你搭救了左膳。独斗群雄,毫不示怯,真是了得。”
伊织肃然躬身。他一点没有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尤其是浪娘的行踪尚未明白的现在……
“所以伊织,微具薄礼致意。”
“是,殿下!但伊织万不敢领赏……”
“伊织,不必推辞,是我的一片诚意哪!”
忠真侯向旁立的侍女示意。那侍女肃身退去。不久,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十来个宫女的簇拥下,容颜微俯,进而就于末座……“呀呀!”
武藏与伊织一愣,随之眼中显出安笃喜悦之色。
“伊织,我重新给你介绍。这是左膳闺女,名浪娘,虽是粗笨……”
忠真侯像很满意地微笑着说。
忠真侯把满面的笑容掉向武藏,继续说道:“怎样,武藏!我来做媒,许配伊织,能否娶她为媳?”
武藏静静地接口说:“我想伊织是绝无异议的。”
伊织红了脸,低下头去。
浪娘显得局促不安。
“啊,这真是大喜,武藏干杯。”
“啊,伊织!”
其他两位侯爷,也满面喜悦,向武藏父子举起酒杯。
“浪娘,酌酒!”
听忠真侯的吩咐,浪娘红着脸举壶酌酒。
“可是武藏……”忠真侯浮着谜一样的微笑说,“你还得谢谢土井侯哪!”
“哎?”
武藏讶异地把脸掉向土井利胜。
利胜侯闪着诡秘的眼神。
“哦,是你家那位新娘子,一直留在本藩府邸哪!”
这使武藏更感外意。
“哈,哈……”利胜侯边笑着说,“武藏,世事多变,这才有趣。你要是道谢,不该对我,却是另有其人。待我让你们见面。”
武藏作声不得,另有其人,显然指的是由利公主。武藏虽对她颇具好感,但不愿见面。那是一个难惹的人物。
利胜侯不管这些,向正在酌酒的浪娘耳语。浪娘点头,离座而去,不久领着由利公主回来了。
公主在门口出现时,一座为之寂然。她那么美丽,而且仪态万方。
“哟,由利公主!这边厢请坐。”
忠真侯终于开了口。
公主今天特别娇怯,像是含羞脉脉的样子。她先向主人忠真侯道谢,再向三侯一一见礼,最后才掉向武藏与伊织说:“武藏先生,我对浪娘小姐这样处理,尚合尊意否?”说着,娴淑地一笑。
“哎,钦佩之至。就此道谢。”武藏严肃地,躬身回道。
这时,利胜侯突然插口说:“呀呀,却又作怪?你们两人好像早已认识。”
“唷,殿下……”公主掉向利胜侯,“哪有的事!我与武藏先生是初见面的哪。”
二
武藏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他的生活率直得没有丝毫遮瞒的必要。所以对于由利公主隐瞒了自己与她曾在浪人馆晤面的事,微感不豫。
但他又像是恍然于女人微妙的心理。
这时,传报细川忠利侯与北条安房守驾到。不久,两人也加入了宴席。奇怪的是由利公主与这两位侯王也像是旧识,都热络地一一见礼。
忠真侯把伊织与浪娘的婚约向两人说了一遍,最后却说:“这样一来,伊织是我的家臣黑田左膳的女婿,自然而然,伊织也是我家的人了。”
“哎。那真是……”
忠利侯显然有惋惜之意。他也有意于伊织,一直认为是武藏兵法的继承人,所以不曾提过。但这只是一瞬间,他随即向伊织与浪娘,举杯言道:“那真是可喜可贺!”
接着,他望着安房守,改容说:“那么,今天的意旨,请足下说明吧。”
“好,我来说明。”
安房守正襟而坐,望着一座,最后把视线注在武藏身上,显得很严肃的样子。
席间悄无声息。
“武藏先生!这件事迄未向足下提起,非有别意,只是把多年的悬案做一定着罢了。”
武藏莫明底蕴,却也肃然端坐起来:“未悉何事?”
“非别,便是任命足下为将军家指南一事。”
“什么,要我?”
“将军家指南本来已有柳生一门,但把将军家的兵法限制在柳生一家,绝非上策。战斗必有敌手,两相竞争,才有进步。所以今晚在座的各位王侯,将足下推荐于将军家,与柳生同格,以兵法指南任用,昨天主上已直接向我面谕允诺了。”
“……”
武藏噤口不语,两手置膝,寂然不动。
“武藏先生,我们希望你能够接受。你看如何?”
一座寂然,上自五位侯爷,下至侍女,都注视着武藏,等着他的回答。由利公主低头垂目,无动于衷的样子。伊织的眼中,闪耀着**。
三
武藏的心中早有决定,但鉴于各位王侯的热情,到底难于启齿,遽然回答。
忠利侯和安房守,都深知武藏过去一直无意仕进,但这次不同,非一国大名可比,对方是掌握天下军政大权的将军。且一旦任命,当然分疆裂土,位至王侯。所以他们以为任凭武藏是严格的兵法修业家,对此自当别论。他们更认为,这不仅为了个人的荣华显达,以武藏这样在兵法上已臻出神入化之境的人物,倘能就此全国师范的地位,就武藏本身而言,就国家和兵法本身而论,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所以,他们心想,这次武藏该会允诺,再不然,也非强其点头应诺不可。
可是,武藏仍噤口不语。而他那如耸的巨躯,发散出毅然的孤高的气魄……
忠利侯旋即参悟了武藏的心境,深悔自己们的猛浪。但事已至此,又不能就此罢休。他想,现在假如被武藏一口回绝,便万事休矣。
于是,他望了望安房守说:“武藏,我们并不要你当场答复。就是将军家,既结君臣之谊,也得双方同意。主上不日召见,到那时当回复便成。”
安房守大概也察觉到了,便也点头说:“是报,是极!那才是正路,今天只是转达内意罢了。”
“正该如此。但终是一件大喜事,武藏,不要客气,放怀多喝几杯。”小笠原忠真侯也搭腔说。
其他两侯虽未必清楚,也帮衬着说:“总之,一个兵法家而位进侯位,是前代未闻的殊荣,真是一大喜事。”
土井侯这样一说,青山侯也跟着言道:“可是武藏,一旦进位大名,却不容你独身了哪。”
“哦哦……当然,当然!”诸侯齐附和着说。
武藏这才放下紧张的心情。如能对将军家直接答复,既能顾全诸侯颜面,又可不背自己意志。
“哪,由利公主,今夜是专为武藏父子的喜宴,要请你帮着劝进,多呷几杯。”
忠真侯涎着脸说。他像是已警觉到公主的属意武藏似的。
公主闻言起立,径向武藏前坐下。
四
“武藏先生,请干杯。”由利公主执壶言道。
“谢谢!”
武藏受了满满一杯,他虽不好酒,有时候却是斗酒不辞的。
“伊织先生也请……”
“是。”
伊织慌忙举杯。
今天晚上,他们父子两人间所发生的意外太多了,使他有点心慌。
他正在试着镇定自己的心神。
这是由于公主目注伊织,眼中满溢着亲姐姐一般的热情。
“伊织先生大喜,浪娘小姐确是大家闺范。不知你预定什么时候动身南下呢?”
“这个……”
伊织偷眼望着养父。
武藏低声回道:“大概这四五天内,我和伊织都要离开江户吧。先回京寓,再定期南下九州。”
“唷,这样紧迫?”
但她立即领悟了。
公主坚信武藏会拒绝将军家的任命。既已拒不奉命,当然势难久居江户。
公主原想乘机会把富岳和主水们想找武藏决斗的事告诉他的,但回头一想,这样一来等于出卖同伙,而且对武藏也反为失礼,便忍住了。
武藏也尽可能温存低语:“此后怕不会再有与公主见面的时候,伊织当然自作别论,我大概是不会再来江户了——请你注意周围,能平安无事。”
“是……不过,说不定我也会到九州去……”
“哎,那是?”
“一直想到长崎去看看哪。”
到此,武藏已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哦——那也好。”
他答应了一声,便不再作声了。
这时,土井侯已是醉态可掬了。
“喂,由利公主!也给咱们来上一杯吧。”
过去,由利公主虽是常出席这样的宴席,但像今晚这样亲自执壶劝酒,是从来所没有的。
“哎……”
公主答应着,轻盈地离开武藏父子。这样轻盈、温柔的态度,也是过去不曾有的。
五
第二天,座头森都来访武藏,武藏让伊织退避别室,仅他两人相对坐下。
“武藏先生,那天夜里怎样?”
“哦,给你的琵琶卦算准了,我要找的人确不在那里。”
“可是,结果还是平安回来了,不是吗?我的卦象是这样出现的。”
“一点不错。”
“同那个什么由利公主,可有见面?”
“哦,不仅公主,同岩田富岳和主水都碰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