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当天早上——二月初一,吃了寺尾家为武藏煮的红豆饭1 ,新太郎夫人便把新缝的礼服送来。
“先生,这是殿下赠送的。”
武藏一震,严肃地问道:“什么,忠利侯所赠?”
“是,作为庆祝的礼物……”
“噢——”
武藏正襟端坐,接了过来,眼中闪着感激之色。无论什么人送他多么贵重的东西也无动于衷的武藏,唯有忠利侯所赠会使他无端地受到感动。
武藏把手上的衣服放下来,注视着新太郎说:“待后,你向殿下转达,说是所赐之件,武藏遵命收下,当永为传家之宝,以示不忘恩宠。
哪,新太郎!”
于是,他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新做的白绫夹袍,绯色无袖披褂。
他歉然说:“新太郎,不要介意。这就是我的唯一服饰。昨晚也曾说过,江户城在我就是战场,虽是殿下美意,却也不能变更。”
“是,我一定把恩师之言,转达殿下。”新太郎只能如此回答。
武藏用自己的服装打扮好了。
“伊织,准备起来,等着我回来。”
“是。”
“先生,该是动身的时刻了。”
“哦。”
武藏静静地望了大家一眼,霎时站了起来,忠利侯替他准备好的轿子和跟班的武士,已等在门口。武藏不再回顾,径至大门口坐上轿子。
1 红豆饭:日本人有喜庆时必煮红豆饭以示庆祝。——译者注武藏说今天的江户城是战场,绝非夸大,也不是比喻。在武藏,人生的时时刻刻本来就是战斗,而今天的江户城比打垮佐佐木严流的船岛,比战败吉冈一门的武场,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气概凌霄,心似天马行空。而且坐在轿子中摇晃着,如兵法所云,乘隙杀进江户城去。
江户城里,大小诸侯都急着想见将军召见武藏的场面,一早登殿,聚在候见室中议论纷纷了。
“总之,了不得!只是一个兵法家,一跃进位大名,真是亘古未有的盛事。”
“可是,武藏对老中还是保留着态度,没有做是或否正面的答复呀。”
“哦,该是如此。将军未曾亲口说话,应该不能确切答复哪。这正是武藏老成之处。”
“可是,今天好看煞人的,是面试武藏的本领,据闻伊豆守殿下和柳生一门,为此曾考虑再三,别出心裁啦。”
“哦,那真是有趣得紧。”
这些侯爷,各凭自己的揣度,谈论风生,好不热闹。
九
伊豆守为中心,柳生飞守及其他有功夫的旗本集议,商量面试武藏本领的方法。而最后决定的,却是最平凡——但也是最严厉的一种方式。
武藏上殿后,先被领到候见室,送上茶点,休息了一会儿,再由近侍带路,经过长长的走廊,进入内殿。走廊两边,挨排着诸侯和内官的签押房。
“啊啊,竟是通常便服,无礼之至!”
从两边厢的签押房中传出来这样的细语。德川幕府已到第三代,一切制度格式、规模粗定、武人的礼服,也已有定规。凡上殿谒见,都得穿上所谓“上下”,盖上衣下裾,染成一色,外加两肩向左右耸出的外褂,黑色,左右染上两个圆形章纹,为各家独特的标识。而武藏竟穿着白绫长袍,绯色的无袖披褂,可谓旁若无人之一了。
但他那筋骨隆隆的六尺巨躯,漆黑的垂背总发,同他身上的白袍红褂极为相称。真个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使偷看的人和对面擦肩而过的,连大气都不敢喘,张大两眼望着他的背影。
引见在黑书院的大厅。正面的屏门大开,公式引见的人,须在那屏门的门限外止步,先由近侍高声唱名,然后躬身施礼,跨过门限进入厅堂。这引见礼节,不仅将军家如此,就是各国的侯王也不例外。
领路的近侍,依例屏在门外停步,正待扬声唱名,武藏却早已抢前一步,一脚跨过门限了。
接着,是一声裂帛似的吼声。躲在屏门后的两个武士,用平头枪从左右望着当中的武藏,疾转而出。可是迟了一步,那两支枪仅掠过武藏背身。而两个枪杖手却因去势太猛,刹步不住,“嗒嗒嗒”踉跄前冲,枪尖各中了对方的心窝。
“哎——”
左右两人,霎时仰面而倒。武藏头也不回,若无其事地正面扑地跪下。
正面端坐着德川三代将军家光,大老、老中等高官及大国王侯,分左右雁齿骈列。他们不禁齐声赞叹,对武藏的乘机制先之妙莫不钦服。
使枪的两人,都是宝藏院1 秘传的铮铮人物。他们也以为武藏至屏门外必先一停,犹豫间竟想不到武藏会抢先而进。仅此一瞬之差,被他轻轻地闯过去了。
1 宝藏院:宝藏院胤荣,俗姓中御门氏,号识善坊法师,在奈良出家。自幼酷嗜武术,寝食偕忘,刀法枪术各穷秘奥。枪法尤为驰名,为宝藏院枪法之祖,传至五代。
“作州浪人,宫本武藏政名,参见千岁!”武藏俯伏于地,自唱姓名。
“抬起头来!”家光亲口言道。
“是。”武藏抬头。
诸侯看了武藏这异样的风采,又是一惊。但鉴于适才的神乎其技,谁也没有流露出责难之色。细川忠利侯初见这个情形,心里纳闷,为之暗捏着一把冷汗,及见将军以下各位列侯未有责怪,方为之释然。
十
“武藏,近前!”
家光上身微俯,再度宣呼。
德川三代将军,不愧有明君之誉,聪明豁达,不怒自威,令人不敢仰视。
这样场合,引见者应先谦退,等待第三次宣召,方敢施礼前去。但武藏却蓦地站起,两眼盯住在家光脸上,迈步而前,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与兵法比画时的神态并无二致。
家光耸肩,张眼。四道目光,与真刀胜负时一般,光芒交错。坐在家光左近的老中,自伊豆守以下莫不愕然变色,不知不觉各自手按刀把。偌大的广厅中,静悄悄的,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了。而武藏虽是移动着那庞大的身躯,宛如脚步悬空,一无声响。
武藏到了距家光丈余之处,才静静地俯伏。家光的额上渗着汗油,直待武藏俯伏,方始放心下来。诸侯们的紧张心情也随之放松了。
家光恢复了平时的态度,用亲切的口吻说道:“武藏,你的剑名久已耳闻,今日见面胜似耳闻,确是伟丈夫,家光至为愉悦。”
“是。辱承宠召,得仰尊颜,武藏引为不世的荣耀。”
“哪,平身……”
武藏抬头。
家光继续说:“武藏,听说你自十三岁那年,与一个兵法家有马喜兵卫比画获胜迄今,从未败绩,可是事实?”
“是,自此与著名兵法家对垒凡六十余次,尚幸从未失手。”武藏坦然回道。
“噢,真是无比的兵法家!但武藏,除了比试,练习的时候,却是如何?”
“启禀君上,武藏从来不曾与人做胜负上的练习。”
“什么,没有做过练习?”
“是。对门人只是指点架势罢了。我自己从小没有从过师傅,所以练习的对手,也非人类。”
“然则,以何物为对手呢?”
“天地万物莫非我师,莫非进修兵法的对手。以此,那些不知凡几的别流比试,也莫非进修的一途。”
“哦哦——”
家光深深地首肯。
武藏紧接着说:“更明白地说,我的修业道上没有尝试,也没有练习,一切都是战斗。不管对方是顽石或是人类,倘而失败,有死而已。”
家光不胜感慨地注视着武藏。
十一
“那么武藏,你说天地万象莫非敌人,父母也是?”
家光的语锋极为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