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位田又八羡慕地看着一间间破旧的房屋,虽然这里的每一户人家,都非常贫穷。
有的家里,夫妇二人围坐在一口锅前吃饭;有的家里,兄妹和老母亲一起做手工活。尽管物质极度匮乏,但这里的每户人家都是相亲相爱、彼此扶持,他们拥有秀吉和家康都不曾拥有的珍贵亲情。所以说越是贫穷,亲情就越浓厚,正因为彼此间的照应,这条贫民街才没有人因冻饿而死,人世间最温暖的亲情帮他们渡过了一个个难关。
“我也有母亲哪——母亲大人,您还好吧?”
本位田又八突然想起了母亲。
去年年底,母子二人在大阪偶遇,可是仅仅相处了七天,他就嫌母亲啰唆而半途弃母而去。
“我真不应该那么做!可怜的母亲……不管我如何讨好自己喜欢的女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像母亲那样真心疼爱我的人。”
现在,本位田又八并不急于赶路,他想到清水寺的观音堂去看一看,说不定可以在那儿借宿一晚。也许天缘巧合,还能在那儿遇到母亲呢——他幻想着母子重逢的情景。
母亲阿杉婆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坚信神佛都有着超乎寻常的力量。她不仅相信神佛,而且还依赖它们。本位田又八和母亲在大阪相处的七天里,之所以总发生口角,就是因为阿杉婆整天往神社、寺庙里跑,这让本位田又八备感无聊,他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跟母亲长期生活在一起。
当时,本位田又八常听母亲说:“神佛真的能显灵哟!清水寺观音堂的菩萨最为灵验,我在那儿祈祷了二十一天,结果就真的遇到了武藏,而且还是在正殿前遇到的——因此,对清水寺的观音菩萨,你一定要虔心膜拜哟!”
“到了春天,我会再来参拜。祈求神明保佑我们本位田一家。”
因为本位田又八多次听阿杉婆提到此事,所以他认为会在这儿遇到母亲——如此看来,他的想法并非全无根据。
本位田又八通过六条牌坊后,继续朝五条走去。这里虽是城区,周围却是漆黑一片,他觉得自己随时会被路边的野狗绊倒——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野狗。
他的前后左右,到处都能听到野狗的叫声,这些野狗并不是丢块石头就能安静的。不过,本位田又八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无论多么凶恶的野狗尾随身后,他也不在乎。
然而,当他走到五条附近的松原一带时,狗群突然朝另一个方向狂吠起来。那些围绕在本位田又八身边的狗,突然变得很兴奋,它们与其他狗群一起围住一棵松树,仰头厉声咆哮。
无数只恶狗,犹如狼群一般,在黑夜中蠢蠢欲动。其中,还有几只狗张牙舞爪,蹿到了松树上五六尺高的地方。
“咦?”
本位田又八瞪大双眼,抬头朝树上看去。只见树枝上,隐约有个人影。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看清,那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她那白皙的脸庞在松叶间瑟瑟发抖。
二
这女人究竟是被狗群追到树上,还是原本就躲在树上,被野狗发现的呢?本位田又八不得而知。不过,那树梢上不停发抖的身影可以证明,她肯定是一个年轻女子。
“——滚开!畜生——滚开!”
本位田又八挥拳驱赶狗群。
“你们这些畜生!”
他又丢过去几块石头。
他以前听人说过,只要趴在地上学野兽吼叫,就可以吓走野狗。于是,他学着野兽的模样,大声吼叫着。可是,这招对野狗根本没用。
野狗越聚越多,简直就像深海里的鱼群一样,它们摇着尾巴、龇着尖牙,不停扒着树,朝着上面的女子狂吠,根本不把虚张声势的本位田又八放在眼里。
本位田又八大声叫骂:“你们这些该死的狗!”
他突然想到,如果树上的女子看到一个年轻武士趴在地上学狼叫,岂不是奇耻大辱?
想到这儿,他挥刀砍死了一只狗。其他狗看到本位田又八手里的大刀和同伴的死尸,立刻围在一起,弓着背,警戒地盯着他。
“看你们怕不怕这个!”
本位田又八挥舞大刀,朝狗群砍杀过去。那些狗吓得四散奔逃,扬起的尘土落了本位田又八一脸。
“姑娘!可以下来了!下来吧!”
他朝树上喊了一声。此时,从松树上传来一阵悦耳的金属之声。
“哎呀!这不是朱实吗?”
朱实袖口的铃铛声,本位田又八记忆犹新。虽然很多女子喜欢将铃铛系在腰带或袖口,但那张白皙的面孔,看起来十分像朱实。
“谁……你是谁?”
果然是朱实的声音,她显得非常惊慌。
“我是本位田又八!你不记得了?”
“啊!是本位田又八哥哥呀!”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向来不怕狗吗?”
“我不是因为怕狗才躲到树上的!”
“总之,先下来再说吧!”
“可是……”
朱实并没有立刻下来,而是在树上环视了一下四周。
“本位田又八哥哥,你也躲起来吧!他马上就会找到这儿的!”
“他是谁?”
“唉!这件事一两句也说不清楚,总之他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前段时间,我还一直认为他是个好心人,后来他在照顾我的时候,越来越喜欢折磨我……因此,今晚我借机从六条的念珠客栈的二楼逃了出来。他肯定早就发现了,这会儿就要追过来了。”
“是你的继母阿甲吗?”
“才不是呢!”
“是祗园藤次吗?”
“要是他,我就不害怕了……哎呀!他好像追来了。本位田又八哥哥,你站在那儿,会让我被他发现的,恐怕连你也会遭殃!快躲起来吧!”
“什么!那家伙来了?”
本位田又八一时慌了神,拿不定主意。
三
女人的眼神具有一种指挥男人的力量。有些男人为了博得女性赞赏的目光,要么挥金如土,要么强装豪气。刚才,本位田又八以为四下无人,便趴在地上学狼叫。此刻,那种难言的耻辱占据了他整个内心。
因此,无论树上的朱实如何劝他躲起来,他都不听。他想要保住的就是那份男人的自尊。
如果现在他大喊一声“糟了”然后屁滚尿流地逃走,朱实肯定会看不起自己。虽然她不是自己的爱人,但本位田又八也绝不能让她看到这副丑态。
就在此时,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飞奔过来。本位田又八吓得后退了几步,两人几乎同时问了一声:“啊!是谁?”
朱实所担心的可怕男人终于追来了,他看到本位田又八手里的刀还滴着血,不禁有些吃惊,认定他绝非泛泛之辈。于是,男人开口问道:“你是谁?”同时,他将本位田又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
由于朱实对这个男人极度恐惧,使得本位田又八也非常不安。他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见他和自己年龄差不多,身材非常壮硕,留着前发,衣着非常华丽。
见对方的装扮如此娘娘腔,本位田又八不禁想道: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于是,他哼了一声,渐渐放下心来。像这样的对手,再来几个都没问题。傍晚遇到的那个行脚僧虽然不好惹,可这种老大不小还留着前发的毛头小子,我足以应付。就是这家伙虐待朱实的吗?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白脸!我猜他一定死缠着朱实不放,让她吃了很多苦头——好!我要好好修理修理他!
就在本位田又八暗自思量的时候,那个留着前发的年轻武士又问了一句:“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有一种与外貌极不相称的霸气,这声呵斥足以驱走四周的黑暗。可是,本位田又八太过以貌取人,完全没把对方当回事,他调侃着说道:“我吗?我是个人呀!”
此刻乃是千钧一发之际,可本位田又八故意咧着嘴、龇着牙,一脸嘲笑之色。
那个年轻武士顿时被气得面红耳赤,他厉声吼道:“你连个名字都没有吗——莫非你不敢报上名来!”
对这样的讥讽,本位田又八丝毫不在意,他答道:“像你这种无名小辈根本不配问我的名字!”
“住口!”
年轻武士的背上背着一柄三尺长的剑。他向前侧了侧身,以让对方看到肩头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