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武藏将系在腰间的竹筒递给他,城太郎若有所思,仍抓着武藏的手不放,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说道:“师傅,我要您亲手拿水给她喝!”
六
“这样啊!”
武藏顺从地点了点头,用竹筒盛满水,拿到了阿通的身边。
他扶着阿通,亲手喂她喝水,城太郎在一旁劝慰道:“阿通姐姐!
是武藏师傅呀!是武藏师傅呀!你知道吗?知道吗?”
清泉滑过喉咙,阿通看上去舒服了一些,她呼出一大口气,渐渐恢复了意识。此时,她倚在武藏的臂弯里,眼睛却凝视着远方。
“阿通姐姐,抱着你的人不是我,是师傅哟!”
城太郎如此反复地说着,阿通的双眸闪动着泪光,刹那间,那钻石般晶莹的泪珠顺着双颊滚落下来。
她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我知道了。”
“啊!太好了!”
城太郎欣喜万分,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明的满足感。
“阿通姐姐,现在好了,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师傅,阿通姐姐一直说,无论如何要再见你一面。明明身染重病,却不听别人的劝告,这样下去她会撑不住的。师傅,您好好劝劝她吧!我们的话她根本不听啊!”
“是吗?”
武藏仍抱着阿通,说道:“都是我不好,我道歉。一会儿,我会劝她好好养病。……城太郎!”
“什么事?”
“你稍微走开一下好吗?”
听到此语,城太郎噘起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待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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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很不满,又有些奇怪,所以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武藏不知如何是好,于是,阿通也央求道:“城太郎,别这样,你先到那边去吧,听话!求你了!”
本来城太郎一直嘟着嘴,听到阿通这么说,他便乖乖地同意了。
“真没办法,我先爬到上面去了,你们谈完,叫我一声!”
随后,他沿着山路轻快地爬上山崖。
此时,阿通终于恢复了一些体力,她站起身,看着小鹿一样灵巧的城太郎,喊了一句:“城太郎,别走得太远呀!”
城太郎没有回答,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阿通无心要城太郎走开,也没必要背对着武藏——但一想到城太郎走了之后,只剩下他们二人,她突然觉得胸口像塞了什么东西,不知如何开口。她甚至觉得,自己都是多余的。
也许,病中的阿通比平时更加害羞。
七
不仅阿通感到害羞,武藏也把脸瞥向一边。
这两人一个低头背对着对方,一个转过脸看着天空。历尽千难万险、无数次擦肩而过的两个人,终于迎来了这次难得的相聚。
……
他们欲言又止。
武藏不知该从何谈起。
怎样的言语都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他突然想起,自己被吊在千年杉上的那个风雨之夜。虽然没亲眼看见,但武藏能充分体会到,这五年来阿通所经历的痛苦和那份从未改变的纯真的感情。
这几年来,她四处奔波、饱尝艰辛,但对武藏的爱始终是真挚而热烈的。然而,武藏却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在冰冷、木讷的外表下。若问谁的感情更强烈、更痛苦?武藏心里常想:阿通痛苦,我也是如此啊!
即使是现在,他也是这种感受。
可是,跟自己相比,阿通实在太可怜了。她独自背负着连男人都难以承受的重压,为追求生命中的真爱,尝遍世间的各种辛酸——可见她是多么坚强而富有活力!
(距比武还有不多的时间了。)
武藏看了看月亮的位置,知道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此时,空中一轮残月已经西斜,月光有些微微泛白,天就要亮了。
而自己也将和这月亮一起,坠入死亡的山谷。此时此刻面对着阿通,武藏心想:即便一句真心话,对她也是极大的安慰。
要说心里话。
可是,他却无法开口。
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徒然地望着天空。
……
此时,阿通也同样沉默不语,她只能望着地面,暗自垂泪——来这儿之前,她的脑中只有爱情,什么真理、佛法、利益,早已置之度外,她不在乎这个男人主宰的世界如何评价她,一心想用自己炽热的感情打动武藏、用眼泪融化武藏,最终与他结成百年之好。在阿通心中,这个信念从未动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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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见到武藏,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些热烈的盼望、痛苦的等待、迷失时的彷徨,以及武藏的绝情——过往的种种,她一样也说不出来。虽然她想将心中压抑的感情一吐为快,可颤抖的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各种情绪一起涌上她的心头,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如果武藏没出现在这个樱花摇曳的月夜里,她会像婴儿一样放声大哭,就像对过世的母亲哭诉一样,一直哭到天明。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通一直没说话,武藏也没开口,两人只是任时间白白地流逝。
此时,天色已近破晓,六七只归雁飞过山脊,雁啼声划破天际。
八
“大雁。”
武藏喃喃地说道。在这种场合,这个开头并不合适,他只是在找机会开口。
“阿通姑娘,大雁在叫呢!”
趁此机会,阿通也叫了一声:“武藏哥哥!”
于是,两对眼眸终于相对在一起。他们同时想起在故乡宫本村的山上,看到大雁南归北回的情景。
那时,他们都很单纯。
阿通和本位田又八比较要好,总是嫌弃武藏粗鲁。如果武藏说她坏话,她会不服输地骂回去——他们还想起了儿时在七宝寺山上游玩的情景,也想起了吉野河的河滩。
可是,一味沉湎于回忆,只会让这宝贵的时间白白溜走。不一会儿,武藏又开口说道:“阿通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太好,现在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
“已经好了吗?”
“我的身体是小事。听说你马上就要赶赴一乘寺村决斗,你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吧?”
“嗯。”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所以,身体好坏也无所谓了。”
“……”
武藏看着阿通,顿时感到自己还不如眼前这个女子的意志坚强。
长久以来,自己一直在为生死问题苦恼,正是多年的游学生活让自己积累了很多经验,才得以有今天这样的修为——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并未经过如此历练,竟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
武藏凝视着阿通的眼睛,知道这绝非是一时兴起之词或是搪塞之语。她心甘情愿与自己共赴死地,如此安详平静的眼神,任何一个武士都望尘莫及。
武藏既羞愧又好奇。
(为何一个女人能做到如此视死如归!)他感到迷惑,同时也为她的将来担心,一下子乱了方寸。
突然,武藏大叫了一声:“笨、笨蛋!”他情绪异常激动,连自己都被喊声吓了一跳。“我的死是有意义的。以剑为生的人,理应死在剑下。为了弘扬武士的正气,我必须去面对那些卑劣的敌人。你说会与我一同赴死——这让我很高兴。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蚂蚁一样无声无息地结束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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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阿通又伏在地上哭了起来。武藏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于是蹲下身,轻声说道:“阿通,回想从前,我总是不经意间对你说了谎。无论是在千年杉上,还是在花田桥畔,虽然我无心欺骗你,但事实却是如此。我总是强装冷漠,惹你伤心。再过一刻钟,我就要走向死亡了。阿通,现在我说的话句句为真。我喜欢你!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多想抛开一切,与你相守到老——如果没有手中这把剑,我真的愿意这么做!”
九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阿通!”
那语气中多了一份坚定。
一向沉默寡言的武藏,很少如此真情流露。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阿通,我的话句句出自真心,请你相信我——不瞒你说,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你,夜里无法成眠,脑海里都是你的影子。无论是在寺庙还是郊外,我总能梦到你,只能将薄薄的草垫子当成你,一直抱着挨到天明。我深深为你着迷,一心一意地爱着你——可是——可是,每当我想你几欲发狂时,就会拔出宝剑,狂躁的心绪顿时变得澄净如水,你的影子也像雾气一样,从脑海中慢慢消失了。”
“……”
此时的阿通就像蔓草中一朵柔弱的白色小花,她呜咽着抬起脸,想要说什么,可一看到武藏那令人畏惧的认真表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再次把脸伏在了地上。
“可以说,我的身心早与剑道融为一体了。阿通,剑道的至高境界才是我真心要追求的。虽然我曾在爱情与武学这两条路上犹豫过、徘徊过、挣扎过,但我已下定决心,要在学武这条路上全力以赴地走下去。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更不是天才,只是一个爱剑胜于爱你的普通武士。我无法因爱殉情,却可以为了剑道而随时赴死。”
武藏打算将心里所想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阿通,可是由于感情太过激动,他一时竟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有些话梗在心中无法诉说。
“也许你不太了解,不过,阿通姑娘,我武藏就是这样的男人。坦白说,想到你会让我热血沸腾,但一想到剑道,阿通姑娘就从我脑中彻底消失了。不!应该说我心里已没有丝毫的角落留给你。我的身心已全部融入剑道中,你没有一丁点的分量。而这时,正是我武藏感到最快乐、最有意义的时刻。阿通,你明白吗?你将整个身心赌在我这种人的身上,必定要饱受痛苦。我由衷感到抱歉,可是我也左右不了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出乎意料,阿通那双瘦弱的手一下子抓住了武藏的手腕。
她已经停止哭泣了。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正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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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应该知道,跟我一起同生共死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现在我和你在一起,会把全部心思暂时放到你身上,可只要我一离开,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和我这种男人共赴死地,就像秋虫一样死得毫无意义呀?女人有女人的路要走,其生命意义也与男人不同。阿通,这就是我最后要对你说的话。我要走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武藏轻轻拿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十
可是,阿通马上又抓住了他的袖子。
“武藏!请等一等!”
其实,她心里有很多话要对武藏说。
武藏跟她说的“死得像蚂蚁一样毫无意义”“一离开后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等语,阿通并不相信。她想跟武藏说“你不是那样的男人,我也不后悔付出这段感情”。可是,一想到这次见面可能就是永别,她便难掩内心的悸动,久久无法开口。
“等一下!”
虽然她紧紧抓着武藏的袖子,可此时的阿通不过是一个情意绵绵、泪眼婆娑的多情女子。
武藏看她欲言又止、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意乱情迷。这正是他性格中的最大弱点,也是他最为恐惧的。长久以来,自己一直秉承的“剑道精神”就要在阿通的眼泪中瞬间崩塌,他的决心就像在暴风雨中挣扎的树木一样,摇摇欲坠。他害怕这样的自己。
“你明白吗?”
武藏只是为了问话而问了一句。
“明白。”
阿通点头回答。
“可是,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跟你一起死。既然身为男人的你,愿为成就剑道而欣然赴死,身为女人的我也有自己生命的意义。我的死绝不像蚂蚁那样毫无意义,更不是因为一时伤心而寻死。所以,这件事就让我自己决定吧!”
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
随后,阿通又说道:“在你心中,是否已把我当成了妻子。若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非常高兴,这才是我想要的幸福。你刚才说,不想让我遭受到不幸,可我绝不是因为感到不幸才去寻死的——也许很多人会说我不幸,可我却丝毫不这样认为——可以说,我现在的心情就像一个等待出嫁的新娘,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天亮,等待着在清晨的第一声鸟鸣中死去。”
阿通一口气说了很多,以致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抱着胸口,陶醉在梦一般的幸福里。
空中的残月还有些发白,林间弥漫起雾气,天马上就要亮了。
此刻——
阿通抬眼望向山崖。
“啊——”
山崖上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那声音恐怖至极,惊醒了沉睡中的山林。
那确实是一声女人的惨叫。
刚才,城太郎爬上的就是那个山崖,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十一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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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叫?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通一下回过神来,抬头望向雾气霭霭的山顶,而武藏却趁此机会悄悄地离开了。
(再见了!)
他在心底默默地跟阿通道别,随后大步走向了不归之路。
“啊!他走了。”
阿通急忙追了过去,武藏跑出十步后,回过身说道:“阿通,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意——你不能这么白白送死!更不能让不幸把你拖入死亡的深渊!你应该先把身体养好,然后冷静地想一想。我并非随意舍弃性命,而是以短暂的死亡换取永恒的生命。阿通,与其追随我赴死,不如好好活下来,见证我的永生!我的肉体虽然化为尘埃,但精神一定会永存!”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好吗?阿通!如果你盲目地跟随我,会走错人生的方向。不要以为我死之后,会在阴间找到我,我武藏是不会去阴曹地府的!即使千百年之后,我仍会活在人们的心中,活在剑道的世界里!”
说完,他丢下阿通就走了,转眼已不见踪影。
……
阿通呆呆地站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武藏一起走了。此时,她并未感到离别的悲哀,因为那是分手之人才会有的感情。她没有丝毫的恐惧,只觉得两个灵魂已合为一体,将要共同迎接生命的惊涛骇浪。
突然,一些土块从崖上掉落下来,滚到阿通的脚边。紧接着,城太郎大叫一声,拨开树丛飞奔下来。
“啊!”阿通也吓了一跳。
原来,城太郎头上戴着从奈良观世寡妇那儿得来的女鬼面具。他想到可能不会再回乌丸府,就随身带了出来。此刻,他头戴面具出现在阿通面前。
“啊!吓我一跳!”城太郎举着手说道。
“怎么了?城太郎!”阿通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通姐姐,你也听到了吧?刚才那一声女人的惨叫。”
“城太郎,你戴着面具去哪儿了?”
“我爬上那个山崖后,看到上面还有路,就又往上爬了一段,然后就坐在一块巨石上休息,看着月亮渐渐西下。”
“你一直戴着面具?”
“是啊,附近有狐狸的叫声,我戴上面具是为了吓唬那些野兽。可是,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简直就像刀山的山神爷在怒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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