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武藏在神社的洗手池漱了漱口,又舀起一勺水含在口中,使劲儿喷到刀穗和鞋带上。
他快速套上束衣带,额头上绑好棉布,然后快速回到神像前,双手握住了正殿前鳄口铃铛的绳索。
四
就在他要摇响的一刹那。
(不!等一下!)
他缩回了手。
那根红白相间的棉绳早已旧得几乎看不出颜色,它顺着鳄口铃铛垂落下来,似乎在对武藏说:“依靠我!信赖我!”
可武藏却在扪心自问:我到底应该许一个什么愿望呢?
一时间,他竟不敢伸手拉动那根绳子。
(我不是已和天地融为一体了吗?)(来此之前,我不是已参透了朝生夕亡的生命境界?)他暗暗斥责自己。
此时此地,他忘记了平日的修行,一盏如豆的佛灯都会让他喜不自胜,仿佛在黑夜中见到光明一样,竟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拉响铃铛。
身为武士,不可依靠外力,死亡才是他日夜相随的伙伴。所以,武藏一直抱着平静、虔诚的心学习迎接死亡。可是,无论怎样学习、磨炼,要做到视死如归却并非易事。从昨夜到今早,他一直在心里暗暗夸耀着自己参透的生死大义。可现在,他却呆站在神像前,羞愧难当,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
(是我错了!)
他在心中暗暗忏悔。
(即便自己想做到心智澄明、无牵无挂,但体内总能听到一个渴望活下去的声音。阿通、家乡的姐姐,这些就像一个溺水者手里抓着的救命稻草。啊!我真是没用啊!竟然情不自禁地想要拉动鳄口的铃铛。我是在期待神明的帮助呀!)
尽管武藏在阿通面前强忍泪水,此时却泪眼滂沱,他对自己的修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刚才,自己的动作完全出于无意识,根本没想要祈求什么,只是突然想要拉动那铃铛。正因为这一切出于无意识,所以才更觉羞愧。)无论如何自责,他也消除不了心里的惭愧。他为自己感到深深的遗憾,难道以往的修行都白费了?自己还是如此浮浅!
(我太愚蠢了!)
他为自己的愚钝感到悲哀。
自己孑然一身,到底要向神明祈求什么呢?战斗还没开始,自己心里就隐隐产生一种挫败感,这样根本无法成就一个伟大的武士啊!
同时武藏也觉得很庆幸。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神明的存在,更庆幸神明在他踏入战场的前一秒帮他及时醒悟。
他相信神明,可“武士之路”是不能依赖神明的,那是一条超越神明的必由之路。武士信仰神明,并非为求得保佑,也不是向世人夸耀。
他们不否定神明的存在,但绝不会祈求神明庇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在这无限的天地间,人类是多么渺小而可怜。
……
武藏后退一步,双掌合十。此时,他的心情与刚才已完全不同。
随后,他快步走出八大神社,顺着狭长的陡坡疾驰而下。走下这个山坡,就能看到位于山脚缓坡处的下松路口了。
五
这个斜坡非常陡峭,如果遇上暴雨,整个路面肯定会像瀑布一样激流不止,同时路面上还满是石子和泥巴。
武藏一口气直奔坡下,石子和土块随着他的脚步滑向山底,打破了寂静的晨曦。
“啊!”
前面好像有什么动静,武藏赶紧缩成一团,滚到路边的草丛里。
草丛里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膝盖和前襟,他就像一只野兔匍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下松周围的状况。
根据目测,这里距下松有几十步远。由于下松路口的地势较低,所以那棵松树的位置也显得比较低。
武藏看到了。
他看到了藏在树上的人影。
而且,那些人手里还拿着武器,似乎是弩箭、火枪之类的东西。
真卑鄙!——武藏暗骂一声。
(对付一个人竟然还用如此手段!)虽然很气愤,但他并不感到意外。他早知道对方会布好天罗地网等着自己,吉冈门的人一定没想到自己会单枪匹马来应战,所以才准备那些射杀工具。看样子,他们准备的工具绝不止一两件而已。
从这里望过去,武藏只能看到下松的树梢。如果就此判断所有携带枪炮之人都躲在这棵树上,未免太过轻率。那些手持弩箭的人还可能躲在岩石后或洼地里,而火枪手则有可能从半山腰突然发动攻击。
不过,有一件事对武藏十分有利,那就是无论树上、树下之人此刻都是背对着他。他们只想到在三岔路口设伏,却忘了身后这座山。
武藏慢慢地匍匐前行,头低得比刀鞘尾还接近地面。突然,他快步跑起来,“唰、唰、唰、唰、唰!”一转眼,他就跑到了距离下松四十多米远的地方。
“啊!”
树上的人发现了武藏。
“是武藏!”他大声喊叫起来。
这喊声响彻云霄,武藏根本没理会,仍以同样姿势又向前跑了二十多米。
他知道,在这短短几秒,树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开枪。因为那些骑在树枝上的枪手,一直把枪口对着三岔路的方向。要重新瞄准,必须先转身再调整距离,加上枝叶的阻挡,枪口根本不可能瞬间对准目标。
所以,只有这短短几秒是非常安全的。
“什么?”
“在哪儿?”树下严阵以待的十几个人同时问道。
“在后面!”树上的人立即回答。
树上的人几乎声嘶力竭,同时慌忙转过身,把枪口对准了武藏的脑袋。
透过细密的松叶,隐约可见火线发出的亮光。与此同时,对面的武藏使劲挥动一下手肘,手中的石块“嗖”的一声朝着那点火光飞去。
只听见“嘎吱”一声,是树枝断裂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惨叫,一个物体从晨雾中跌落到地面。很显然,那是一个人。
六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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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武藏!”
“武藏来了!”
那些全神贯注盯着路口的人,一时间吓得目瞪口呆。
他们在三岔路口一带的布置可谓滴水不漏,可吉冈门众人做梦也没想到,武藏会如此轻易地闯入他们的核心,这令他们猝不及防。
据守在树下的人不到十个,他们一下子乱了阵脚,彼此的刀鞘乱撞一气,有的人还被枪杆绊倒了,还有的人闪身躲到远处,每个人都是一脸惊恐。
“小、小桥!”
“御池!”
他们胡乱呼喊着同伴的名字。
有的人自己惊魂未定,却提醒同伴:“不要疏忽!”
“什、什么事?”
“该、该死!”
还有人使尽力气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大家好不容易拔出刀、端好枪,向武藏围拢过来。此时,武藏面不改色,凛然说道:“在下生于美作的乡下,父亲名为宫本无二斋,现在我如期赴约来了。代理掌门源次郎来了吗?希望你不要像之前的清十郎、传七郎那样不堪一击!看在你尚年幼的分上,我同意你带几十个帮手,不过我武藏可是单独来应战的。无论是一对一单打,还是群殴,在下悉听尊便!动手吧!”
武藏显得彬彬有礼,吉冈门的人更觉意外。对方如此守规矩,而自己一方却行此卑鄙之事,真令人羞愧难当!不过,这种问候不同于往日,没有充分的准备绝不可能如此沉稳。吉冈门众人有些口干舌燥,费力地吐出一句:“武藏!你迟到了,是不是怕了!”
不管怎样,他们现在可以确信的是:武藏的确是一个人来的。他们觉得,自己已占了上风。可是壬生源左老人、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久经沙场的人,却认为其中必定有诈。武藏一定另有安排,也许他的帮手就藏在附近。真是疑心生暗鬼,这些人忙不迭地四处张望。
“嗖——”
突然,不知哪儿响起一阵弓弦之声。
与此同时,光一闪,一阵剑风朝那支飞向自己的羽箭砍去。刹那间,羽箭一分为二,落在武藏的身前。
武藏没理会众人的目光,像一只愤怒的狮子一步跳到树荫后。
“啊!好可怕!”
按照壬生源左的吩咐,一直站在那儿的源次郎大叫一声,紧抱着树干不放。
听到儿子的惨叫,壬生源左老人仿佛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啊——”他一边喊叫着,一边跑过来。只见武藏的剑影一晃,两尺长的松树皮被削下来一块,同时落地的还有少年那颗血淋淋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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