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但马守宗矩才三十八岁。
他并不具备敏捷、刚毅等气质。与其说他是聪明人,注重精神层面,不如说他是理性的人。
在这一点,但马守与英明的父亲石舟斋不同,与侄子兵库的天才型特质也多少有些不同。
大御所家康向柳生家下达了,想找一位能担任秀忠老师的人并且让他来江户的命令后,石舟斋立刻从子、孙、外甥、弟子等人中,大规模遴选人才。
让但马守来吧!
这样决定,是因为石舟斋觉得但马守聪明、温和的性格更适合这个差使。柳生家的基本信条是“兵法大治天下”。
这也是石舟斋晚年的信条。所以他认为能担任将军家指导职务的人,除了但马守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另外,家康给孩子秀忠寻找剑道的老师,并不完全是为了让他能在剑术上有所长进。
家康自己也曾师从奥山某学习剑术,其目的是在领悟治国的道理。
要真正能够比较好地自成一派,除了个人能力的强弱,还应该把握好天下统治之剑,这个原则。
要想领悟些治国的道理,也必须抱有这样的觉悟。
但是,胜利、彻底获胜、无论如何打败对方获得生存——这是剑道的出发点,也是最终的目标。所以有人可能会认为在面临个人比试的时候,以上观点可以放在次要位置,这样的借口是不成立的。
不,其实也可以认为是柳生家为了保持自己的威严,才必须考虑到这些,必须在这方面比别的流派做得好。
这也正是但马守的苦闷之处——他非常光荣地来到江户,被看作是一门之中的幸运儿,事实上,他也是在经受了非同一般的考验后,才获得这个机会的。
“真羡慕侄子!”
但马守每次见到兵库,总会在心里这样暗自低语。
“也好想能像他那样啊!”
但是从但马守所处的立场和他的性格来看,他是没有办法像兵库那样自由自在的。
兵库现在正穿过那边的桥廊,向但马守的房间走来。
这个房屋是以豪壮为原则建造的,没有使用京工匠,为了模仿镰仓建筑风格,特意请来了地方上的工匠。这附近树稀山低,但马守住在这样的房屋中,可以解对柳生庄那个豪放风格的家宅的怀念之苦。
“叔父!”
兵库向里面望着,跪下了。
但马守知道是他来了,向中庭的草坪上望去。
“是兵库吗?”
“不知您现在是否方便?”
“有事吗?”
“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就是听说……”
“进来吧!”
“那么……”
兵库走进屋子并坐下了。
虽然礼节烦琐,但是这是家风。在兵库看来,自己可以在祖父石舟斋面前表现出类似恃宠而骄的举动,但是在叔父这里,却完全不可以。
叔父让人感觉难以接近,他总是端然而坐,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他有些可怜。
二
但马守向来话很少,这次见到兵库来,突然问起:“阿通呢?”
“回去了。”
兵库答道。
“去以前经常去的冰川之社参拜了,她回来的时候骑在马背上,任马到处乱走,耽误了时辰。”
“你去接的她吗?”
“是的。”
“……”
蜡烛的光亮照耀着但马守的侧脸,但马守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就这样把一个年轻女子留在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也跟助九郎说过了,你们找适当的时机,了解一下她是否还有别的去处。”
“……但是。”
兵库有些犹豫的样子。
“听说她的身世蛮可怜的,也没有什么亲人了。怕是除了这里,不再有容身之处了。”
“如果这样想的话,这样的事怕是没完没了了。”
“祖父大人也曾说过——她是一个性情不错的姑娘。”
“没说她不好——可是在这个年轻男子众多的府内,长久安置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让前来拜访的人怎么看,武士们也会被迷乱心性的。”
……
自己还没有妻室,对阿通也没有过什么说不出口的龌龊想法。兵库没想到叔父会私下向自己提出意见。
不过,叔父这番话,也可能是为他自己而说的。但马守有一个权贵家庭出身的、过着深居简出生活的妻子,外人很难知道她与但马守是否和睦——但是,对于一名身处深宅的年轻女性来说,夫君身边经常出现像阿通这样的女性,绝不是件痛快的事。
今晚会不会也闹得比较不愉快——时常看到但马守一个人在外屋一副寂然的样子。
(夫妻间发生了什么吧?)
况且,以但马守那认真的脾气,他绝不会因为是女人,就随随便便大喝一声:“住嘴——”
对外,他时刻铭记自己是将军家师傅,注意言行。对于妻室,他也总是凡事认真的样子,注意一些原本不必要的事情。
这样的但马守从不轻易对别人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时常一个人陷入沉思。
“我会和助九郎商量一下,把这件事处理好。阿通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体察到叔父的心思,兵库说道。
但马守又嘱咐了句:“最好尽快。”
此时,木村助九郎刚好走到偏房处。
“大人。”
说着,助九郎将手中信匣放在面前,坐在了远离灯影的地方。
“怎么了?”
但马守扭头望去,助九郎稍向前移了下双膝,说道:“刚刚,从家乡那边过来一名快马信使。”
三
“——快马?”
但马守声音发颤,担心自己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兵库也几乎是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但是因为不好说出口,所以只是将助九郎面前的信匣取了过来。
“什么事呢?”
说着,将信匣递到了叔父的手中。
但马守打开信件。
是故乡柳生庄的总管——庄田喜左卫门传来的飞马告急信,潦草的书写也彰显着事情的紧急程度:
大祖(石舟斋)大人御事
依旧是患病一事
这次情形非同小可
非常担心,唯恐有事
可是大人依旧坚强刚毅
叮嘱说即使身有不测
因为但马守担当着将军家师傅的大任也不用让他回乡
虽说如此,但作为臣下
我们商议后,觉得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急信告知您此事“……病危。”
但马守、兵库都不由得小声自语道,一时黯然。
兵库看着叔父,他的表情像是已经有了决断。即使在这种场合下,也能不慌不乱,马上有所决断,不得不佩服但马守。兵库目前心里一团糟,祖父去世的样子、故乡家臣们的叹息等——能想到的只有这些,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
“兵库。”
“是。”
“能不能代我回去一趟?”
“明白。”
“江户这边——一切请他老人家放心。”
“我会传达的。”
“也拜托看护了。”
“是。”
“因为是急信,所以应该是状况很不好了。拜托神佛保佑……快些吧。希望能来得及。”
“——那么!”
“现在能出发吗?”
“我随时可以出发。希望,至少在这个时候,能帮上忙。”
兵库向叔父告辞,赶紧走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进行行装准备的时候——这个故乡传来的噩耗已经被传得连仆人都晓得了,整个府内弥漫着忧伤的气息。
阿通不知何时悄悄地来到了他的房间,她已经先一步做好了出门准备。
“——兵库大人。请带我一起过去吧!”
阿通哭着请求着。
“虽然我做不了什么,但是至少想到石舟斋大人的枕边探望,尽一点微薄之力,回报大人的恩情。在柳生庄曾承蒙厚恩,现在在江户的宅邸所受的待遇,恐怕也是仰仗了大人……请带我一同前去吧!”
兵库了解阿通的性情。若是叔父的话,恐怕会拒绝她,但是他自己无法拒绝这个请求。
更何况,刚刚但马守的那一番话,这正是个好机会也说不定。
“好。但是,我们必须快马加鞭。虽说是乘坐马车或轿舆,你能跟得上我吗?”
兵库追问道。
“可以,不管如何紧急——”
阿通非常欣喜的样子,擦干眼泪,赶紧帮助兵库进行准备。
四
阿通又去但马守宗矩的房屋内,向但马守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并行礼答谢这么长时间以来对自己的照顾。
“噢,能过去啊。想必看到你,病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但马守也没有异议。
“路上小心!”
送盘缠、饯行等,大家满怀离别之情。
家臣们打开门,在门两侧目送他们。
“告辞。”
兵库向他们一一告辞后,带着阿通离开了。
阿通将底襟提高,束上腰带,带上市女笠,拿起拐杖——又在肩上担上了藤花,看起来很像大津绘的藤娘——大家都依依不舍,因为明天起将不再能看到温婉的她。
乘坐之物,在所路过的驿道处雇用,兵库和阿通打算争取晚上能赶到三轩家附近。
兵库告诉阿通,他们出了大山街道后,会乘坐玉川的渡船,最后向东海道方向走。
阿通的市女笠已经被夜露打湿了。沿着长满深草的谷间川,一直走到了宽阔的坡道处。
“道玄坡。”
兵库自言自语般地告诉阿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