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嘭”——黑夜中,中庭的一颗青梅突然坠地。武藏蹲在一盏灯前,连头都没有抬,完全没有理会大自然的这声招呼。
小小的光亮将他那乱蓬蓬的头发照得一览无余。他的发质看起来很干很硬,还有些微微发红的样子。若再仔细看看,会发现他的发根附近有一个很大的类似针灸痕迹的旧伤。这是他小的时候发疔疮留下的疤痕。
(有这样难养的孩子吗?)
记得那时母亲曾这样叹息。这疤痕,同他那倔强的性格,一直被保留到现在。
武藏突然想起了母亲,被刀锋雕刻出的面孔,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母亲的样子。
方才……不,就是刚刚,在二楼的隔扇外面,这个房子的主人耕介曾来打招呼说:“您还没休息吗?店里有个叫佐佐木小次郎的人来了,想见您,去见见他吗,还是跟他回话说您已经休息了……您看怎么回他……我会照您的意思传达的。”
好像说了两三遍的样子——武藏自己也不太记得清到底有没有回答他了。
就在这时,耕介应该是听到了什么声响,走开了——这些似乎都没有影响到武藏,武藏依旧弯着身子拿着小刀雕刻着这块八九寸长的木头,小桌子上、膝盖上、布满了木屑。
他在雕观音像——为了回报耕介送给自己那把无落款名刀——说好了要雕刻一个观音像。所以从昨天早晨开始,就开始动工了。
而耕介原本就是个容易对某种特定的事产生特别情绪的人,关于这个约定,他更是有个特别的期望。
那就是——
“既然好不容易让您雕刻一回,就用我秘藏多年的古木吧!”
等耕介毕恭毕敬地拿出木头,武藏一看,果然,这是块让人感觉枯了六七百年的、有一尺长的枕形木头。
可是,这样的一块古木边料,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武藏曾深感讶异。照耕介后来的解释,这是建造河内石川郡东条矶长的灵庙时用的木头,是天平年代的古木。有一次在修筑年久失修的圣德太子御庙的时候,拆换柱子的粗俗的僧人、工匠们将它砍断,当作生火柴扔进了厨房。耕介当时正在旅行途中,看到这种情形,觉得实在是可惜,便捡了一块一尺左右的古木,拿了回来。
这块木头的木纹细致,雕刻起来感觉十分顺畅。武藏一想到,这不仅是耕介珍惜的木头,也是块绝无仅有的木头——反而手法生硬起来。
——咯噔,晚风吹倒了院里的柴火垛。
……
武藏抬起了头,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是不是伊织呢?”
二
是不是一直在挂念的伊织回来了。后门好像不是被风吹开的。
耕介的叫喊声传了过来。
“快点,老婆。你在发什么呆?分秒必争啊,这是重伤。如果护理得好,能治好也说不定。他躺哪儿——哪儿都行,赶紧把他抬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跟着耕介抬人进来的其他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说着:“有没有清洗伤口的酒水。没有的话,我回家去拿。”
“我赶紧去找医生。”
一阵骚乱过后,最后终于安静了些。
“近邻们,谢谢啦。不管怎么说,性命应该是无忧了,放心地回去睡觉吧!”
听耕介的话,感觉像自己的家人遭遇了什么不测——武藏想。
不能置之不理。武藏拍拍膝盖上的木屑,走下了梯子。发现走廊最里边的角落里有光亮,便向那边看了一眼,那里躺着一个快要死的重伤患者,耕介夫妇在旁边坐着。
“……咦,您还没睡啊!”
耕介发觉武藏过来了,扭过头,把席子又展开些。
武藏静静地挨着耕介坐下。
“这位是谁啊?”
灯下躺着的这个人面色惨白。
“吓坏我了……”
耕介一副受惊的样子。
“是我无意之中救下来的一个人,把他带到这儿一看,竟然是我的老主顾、我最敬重的甲州流兵法家小幡先生的门人。”
“这个人,是吗?”
“是的。他叫作北条新藏,北条安房守的儿子——为了学习兵法,常年跟随在小幡先生身边。”
“嗯——”
武藏掀开了一点裹在新藏颈上的白布。刚刚用烧酒洗过的伤口,被刀砍得像贝壳的肉片一样,淡红色的颈动脉清晰可见。
命悬一线——人们常这样形容类似眼前这个人的这种状况。到底是谁有如此厉害、精湛的刀法。
从伤口来看,这把刀是从下向上砍,燕尾式收尾。若非如此,不会出现这样的伤口。
——斩燕刀法。
这是佐佐木小次郎最拿手的刀法,就在刚刚,耕介曾在门外传达过佐佐木小次郎的来访——武藏猛然想起。
“事情搞清楚了吗?”
“没有,还没什么头绪。”
“是吗——不过我知道是谁下的手了。等他伤好了后,我们再问问他。我觉得应该是佐佐木小次郎。”
武藏边说边点头肯定自己的判断。
三
回到房间后,武藏枕着手臂,躺在了木屑中。
并不是没有寝具,只是没心情躺进被子里。
到今天,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伊织还没有回来。
就是迷路,也不会这么长时间走不回来吧。送信地是柳生家,木村助九郎又是熟人,难道是看伊织是个孩子,就留他住下来多玩几天了?
虽说挂念,武藏却没有太过担心,只是从昨天早晨开始雕刻观音像起,到现在已经是身心俱疲了。
在雕刻方面,武藏并不是一个行家,不能纯熟地运用各种技巧。
在他的心里,有一尊自己描绘好了的观音像。他努力使心中的那个形象呈现在木头上,可是虽然想竭尽全力、心无旁骛地雕刻,却总不断涌起各种杂念。
因此,总是在好不容易观音像即将成型之时,因为思绪杂乱,不得不重新修正雕刻。就这样反复几次后,这块天平年代的古木便如干的鲣鱼般,由八寸变成五寸,再到三寸了。
——在恍惚听到的杜鹃的啼叫声中,武藏打了片刻的盹儿。因为身体比较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疲劳已经尽消了。
“这次一定要成功。”
武藏下定决心。
去院里的水井处洗涮过后,他点亮拂晓前的灯光,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刻刀。
睡前和睡后就是不一样,运刀自如多了。古木的纹理下,千年前的文化化作细小的旋涡。如果再雕刻失败的话,这块珍贵的木材便要再一次成为边角料了。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一定要雕刻好。
就像拿剑杀敌时一样,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刻刀中充满力量。
不伸腰。
不喝水。
全然不知天已经亮了——小鸟开始啼叫了——除了他这里,家家户户都已经打开房门了,他进入了禅定的境界。
“武藏大人!”
“怎么了?”耕介有些奇怪,便从后面开门进来了,武藏这才伸了个懒腰。
“啊,不行。”
他扔掉了刻刀。
一看,原本就在不断地切削中变得瘦削的木头,此时已经剩不到拇指大小了,其余全成了木屑,雪一样地堆积在武藏的膝盖周围。
耕介睁大了眼睛。
“啊,不行吗?”
“嗯,不行。”
“天平年代的古木呢!”
“全被削了——再怎么削,菩萨也不在古木中出现。”
回归自我,发出叹息之声,武藏终于从观音雕像和烦恼中解放出来了,他两手交叉在脑后,仰面躺下。
“不行,今后得修些禅事。”
终于可以闭眼休息了,种种杂念终于随风远去,平静的脑海中只有“空”字。
四
清晨,客人吵吵闹闹地来往于土房内。多数是伯乐。连续四五日的马市在昨天闭市了,这里的客栈也从昨天开始就闲置下来了。
伊织今天早晨终于回来了,急忙向二楼走去。
“喂喂——孩子。”
客栈的老板娘赶紧叫住了伊织。
伊织站在梯子中间问:“怎么了?”
向下正好看见老板娘头发稀疏的头顶。
“去哪儿啊!”
“我?”
“啊,是啊!”
“我和我的师傅住在二楼呀!”
“是吗?”
老板娘一副纳闷的表情。
“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