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十文出现在小院门口。他素来镇定的脸色有些慌乱。
他带来了雷野最新的消息。
“雷野要我告诉先生:小五受了一点轻伤,马上回来,他和几位堂主有一点事情商量一下。”
楚行天愣住了。
他楞楞地盯着雒十文,刚刚舒展一些的脸马上又变得铁青,仿佛就像冰冻过一般。
他的心也变得如冰冻。
知子莫若父,他了解雷野脾气。
他不用猜也能肯定和几位堂主商量的那点事绝不是小事。
雷野也深知不易应付,才会用如此简短如此平淡的话来报告给他,他只不过不想让他担心而已。
楚行天在一瞬间已把所有的一切都想了清楚。
即便不是绑架,也不会是软求。
那么,那几位堂主是不是准备和雷野摊牌翻脸了?
楚行天不希望是这样——虽然这问题一定要解决,他却不愿以这种尖锐直接地方式来处理,他希望从容一些。可是他又无可奈何地肯定一定是这样。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力量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强大,他对这座城市并不是表面的那样控制,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他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他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悲哀。
北海黑袍,难道要成为过去吗?
我老了吗?
他吃了一惊地暗问自己。
片刻之后后,小五从马车上抬了下来,抬进楚府。
在小五的床前,楚行天忍不住将小五的头抱在了怀里,他的脸色哀痛爱怜,他的眼睛居然泪光闪烁。
小五显然对父亲这种意外的亲热感到吃惊,可是她马上就放松地伏在父亲怀中,跟着就哭了起来。
“对不起,爸爸,我偷听你们的计划。”
“别说了,孩子。”
“对不起,爸爸,我不愿意看见他死在赤阳帮刀下……”
“别说了,孩子。”
“对不起,爸爸,我喜欢他,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
“别说了,孩子。”
……
楚行天的眼泪终于无声的流了出来。
他一遍遍机械地重复那句话。
他女儿的鲜血仿佛在一瞬间使他明白了许多东西,也改变了许多东西。
他这时完全成了一个衰老慈祥的父亲,而不是那个冷漠骄傲的北海黑袍、代城守。
他紧紧地拥住自己的女儿,仿佛忽然明白了只有这才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宝。
他抱得那样紧,仿佛稍稍一松手就会失去她似的。
“别说了,孩子,等你哥哥回来就好了,等你哥哥回来就好了……”
雷野现在正在清月堂的议事大厅里。
清月堂的议事大厅和赤阳帮的几乎是一样的大小、阴沉和空旷。
雷野一个人独坐在大厅进门最里处,七位清月堂的堂主和退隐的帮中长老,成半圆状地环绕在他面前,相距一丈左右。
他是代帮主,按规矩位置是应该这样坐的,可是雷野心中却明白,也许这座位就是两个对峙的营垒,对方众志成城,而自己这一方却只有自己一人。
都彝叹军师显然也被他们排除在外了,要自己完全孤立无助。
力量的悬殊和形势的不利并没有叫他感到心虚和害怕,反而只能更激发出决心和斗志。从他一跳入这个圈子起,他就知道一切困难和危险,就像汹涌而下的急流,你只有咬着牙迎面冲上去战胜它,才有可能获得成功,否则你就会被它吞没。
他冷冷地打量着他的对手们,试图从他们的阵地中找出一丝可以利用的破绽。
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张冷漠没有表情的脸,连平时最容易冲动的劳商山,也显得从容而镇定地沉默着。
甚至连他们的座位,也是那样间疏有距,就像一条圈在他面前的城墙,没有一个缺口;又像一条即将围上他脖子的绞索,甚至比刚才赤阳帮的包围都还要严密,还要无懈可击,还要可怕。
在雷野后面的大墙上,挂着两副很古的木刻版画,一副是公山虚布道图,一副是武烈王挥刀图。
公山虚是佛宗大士,武烈王却是星帷武士最优秀的首领,这两副本不相干的画挂在了这一块,却正是北海武士的传统信仰。武士道精神包含佛宗的精神和哲理,公山虚布道图所代表的就是武士信仰中的不畏强权,扶持弱小、义气为重、仁爱为先的原则;而玄天挥刀图则代表了武士道精神的另一面:崇拜暴力、视死如归。
数百年来,所以洛洲大陆的武士都以这两项基本的原则做为约束自己修行的的纪律,这几乎就是武士之道,每一位武士都是以“道”自律,以“道”为最终人生目的,而武士刀,只不过是用来促使他们完善自我、献身武士道的有力工具而已。
虽然这些武士道精神在后来一代代流传中丧失了传统中的许多内容,但仍有许多原则做为千古不变的信仰被帮会武士们继承了下来。
比如忠诚不容叛逆;比如血偿血债的复仇。
而现在,好像雷野就已经违反了这些原则。
所以这七位堂主和两位长老才会理直气壮地聚在这里来准备和雷野摊牌。
他们这种方式在武士帮会中叫做“说答”。
他们可以向帮主提出很多帮主必须回答的问题,然后再决定对帮主的惩罚。
当然,这种方式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用的,而且使用这种方式的前提是,他们必须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帮主有重大的过失和错误。
更重要的,是绝大部分帮众支持。
比“说理”更严重的方式,就是对决。就像昨晚符渊腾对归宗六做的。
当然清月堂中,还找不到敢于挑战雷野的武士,喻明秋他们也认为还没有找到那一步,或者他们心中,还没有觉得另外有人比雷野更适合担任帮主。
“喻堂主,你先说吧。”
雷野平静地用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炯炯地盯着对方。
他早已看出喻明秋是对方中的首脑和核心,他决不能等对方平静好情绪、理顺了思路再从容提问,他决定抓住双方在刚刚坐定这一刻尴尬不自然之机主动出击,以攻为守,而且擒贼先擒王,首先就让喻明秋暴露在阵前来,而不能让他躺在背后指挥。
可是喻明秋并没有被他的这一招扰乱阵脚,他淡淡笑了笑,淡淡说道:“那好,我先来说。”
他迎着雷野的目光:“请问雷野,昨天让我们几位堂主在客栈里呆了一天,甚至连帮主遇难代帮主这样的消息也不通告我们,这是为什么?”他没有称雷野为“雷帮主”。
这个问题并不是这次“说理”的核心问题,看起来是一个开场白,一个很平常的问题,然而实际上却是一个似轻实重的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的回答关系着雷野帮主之位得来是否符合规矩。他们对他这样客气,仅仅因为他现在是清月堂的帮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早已将他撕成七八十条碎片了。
雷野心中有些又恨又怒,他的主动出击并没有收到效,反而给对方一出马就抛出个暗藏杀机的问题。但他脸上仍是一副平静而从容的笑容,他决定避开这个问题,玩个小花招。
“各位有什么问题,不妨一起提出来吧。”
他这句话好像是对大家说的,他的眼睛却只盯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坐在他正对面的劳商山。
喻明秋坐在他右手侧面,苏鹰愁坐在喻明秋旁边,两位长老坐在喻明秋和桥本的对面,其它几位堂主都也很有技巧地选择了避免与雷野正面的位置。
劳商山听见了雷野的问话,也看见了雷野对他的注视,也许是他不能承受对手故意施给他的压力,也许是他莽撞的脾气,他甚至没有看见喻明秋皱起的眉头和苏鹰愁的焦急和厌恶,冲口而说:“你是不是参与了杀害帮主的阴谋?那个叫墨七星的凶手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们在赤阳帮的眼线告诉我们说,墨七星对符渊腾说是你和你父亲指使的。我们还知道这一战之前你曾派人去将墨七星的消息告诉符渊腾的,你是不是想让我们众位兄弟去与符渊腾火并?你和墨七星同时冲进了报国寺,他后来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你放他走了……”
劳商山噼噼啪啪地吼了一大堆问题出来,想了想,好像想不起什么了,才停下嘴,得意地看着雷野。
雷野笑了,他在心里笑了。
他实在应该感谢这个愚蠢得可爱的对手,他看见其它几位堂主露出的对劳商山的恼怒时就更加愉快了。
他已经在交战的第一回合就占了上风。
劳商山几乎已经把他们的底牌全部掀给他看,他心中踏实多了。
虽然劳商山提的每一个问题也是同样不好回答,可是他至少不会因为无知而莫名的心虚了。而且几个同样尖锐的问题同时用来攻击对方,反而使彼此的尖锐变得不那么有力了,这一点他深深懂得。
他也正是懂得这一点,才诱使对方犯错的。
至于对手这样轻易上钩,倒叫他不敢相信的喜出望外。
看来对手并不是想像的那样齐心协力,同进同退,反而有些乌合的样子,雷野心中忽然充满了自信。
他的神情变得更加轻松。
雷野神情的变化马上被一直密切关注着的喻明秋捕捉到了,他甚至还得感受到对手愉快而得意的心情,他明白,他已经输了第一回合。
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得意洋洋懵然无知的劳商山一眼。
只是这场战斗既然已经决定要打了,他们就不能轻易认输,也不容许他们轻易认输。
喻明秋深深地叹了口气,平息自己因恼恨愤怒而激动的心情,继续紧紧盯着雷野,苦思扳平局势、制服对手的方法。
“我十六岁入清月堂,到如今已经七年了,这七年间我为帮中立下的汗马功劳是各位兄弟有目共睹的。”雷野淡淡开口:“七年前我入帮后第一战,就是与千鹤帮争夺地盘,虽没立下什么大功,却也杀了千鹤帮两个堂主;六年前蛮部过来一群神秘武士,谁也想不到这些只知道在马背上搏杀的汉子怎么会在南荒帮的赌场里赢了那么一大笔钱想走,洛洲帮不便直接出面解决,便托我们帮忙,我当时还是海天堂的一名香主,带领我那十几个兄弟在锁河关外堵住了那群人,那些蛮部武士武功高强,人人悍不畏死,多亏手下兄弟们的亡命和运气,总没叫一个金铢被带走,没让清月堂在雁落各大帮会中丢了脸面;四年前我二十岁,有一次陪帮主到柔然办事,被一群来历不明的武士围攻,我和米米、劳商山,三个人三把刀对抗对方三十多个武士,浴血苦战,终于护着雷帮主冲出重围。米堂主就死在那一战中,而我和劳堂主也身负重伤,事后在**躺了整整一个月,劳堂主,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这件事?”
“记得!当然记得!”劳商山脸上微微发光,立刻响亮地回答。
雷野微微一笑,继续说:“三年前我代表清月堂出战,在柔然王城大比中独占鳌头,为本帮挣得巨大的荣誉,令雁落同道侧目,对我帮恭敬有加;两年前赤阳帮与我们冲突,若非我向帮主献计,又主动出面谈判,从而使对方做出了让步,两帮和解,不然这两年太平日子各位早就享受不到了。”
雷野停了停,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加强了语气。
“各位也许最应该记住的一点还是,自从我加入清月堂后,各位就从来没有再为钱的事费过心过。清月堂能成为雁落最富足最受同道羡慕的帮会,全是因为我父亲慷慨提供的援助,因为我父亲代城守,利用手中的权力把各种资源扶持清月堂,各位这几年都有了自己的生意,收入渐丰日稳,连那些为帮出过力、为帮牺牲的人,哪一个不是照顾得好好的?”
他盯着坐在左首的两位红光满面的富态老人,他们是清月堂的两位长老,退隐后凭着楚家的提供的生意过着愉快而富裕的晚年,他们对这一点是感受最深的,也是离不开的。
喻明秋看雷野根本不正面回答问题而是历数功绩,再看着两位长老颔首默认,心中大急,可是雷野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凭我为清月堂立下的功劳,凭我父亲对清月堂的大力支持,而我父亲和雷帮主又是结拜的兄弟,以前一起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如果雷帮主将帮主之位传给我,我想大家一定没什么异议吧!所以帮主一遇难,在那种关键时候,我如果还假惺惺地装模作样,只怕会给清月堂带来更大的混乱和损失,我只好匆忙而仓促地代理帮主之位,我想这应该是合情合理,应该是得到各位尽心拥戴的事吧?”
他冷冷地扫视众人,将眼光钉在劳商山身上。
“可是,可是……”劳商山结结巴巴地嗫嚅着。
他明知道这中间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更不能承认雷野的正确。
“我知道各位兄弟对我有一些看法,这是自然的。任何一点事情的变动,都可能而且必然有不同的意见,所以我也理解各位的心情。”雷野冷冷一笑,提高了语气:“可是在这多事之秋,外有赤阳帮这样的强敌挑衅,内有帮主的大仇没有报,我们如果还要互相猜忌倾扎,这只有令仇人高兴、朋友伤心。”
“制造这种谣言的人是安的什么心呢?他明知道这样下去会令清月堂四分五裂,就算不被赤阳帮吞并,以后也绝对无法在雁落立足了。各位兄弟想一想,我们难道会甘心舍弃我们手中的一切让别人夺去吗?难道我们以后会像狗一样地躲在暗处讨几口别人的剩饭吗?”
“我们清月堂威镇雁落,我们现在这种日子不错,为什么要改变它?我们也不容许别人来改变它,任何人也不能!那些妄图挑拔各位兄弟和我之间的感情,从而瓦解清月堂的人,各位兄弟难道还看不出他们安的什么心吗?对这种人我们应该怎么办?只有一种办法,严惩不贷,决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
雷野侃侃而谈,慷慨激昂,眼中射出刀锋般的寒光。
“可是,你有陷害雷帮主的嫌疑!”喻明秋忽然厉声插话:“你在计划除去符赤阳的时候,就计划同时谋害帮主了。”
喻明秋看着雷野挥洒自如,完全控制了场上的主动,他已看见了两位长老深以为然的样子和有的堂主已经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他明白再这样放任局势发展他们就没有机会了,如果他们不能将雷野一举扳倒,虽然现在他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但以后呢?
喻明秋不寒而粟。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抛出他们最锋利的武器,希望一举击中对方打害。
<!--PAGE 5-->
雷野冷冷一笑:“你凭什么这样说,你有证据吗?”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耸了耸肩,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显得有持无恐。他从劳商山嘴里已经知道他们只不过是猜测而已。
“难道仅仅凭从赤阳帮眼线探来的消息就可以诬陷我,定我的罪?墨七星告诉赤阳帮我跟我父亲是主谋,你们就信以为真,而墨七星正是杀害帮主的凶手,我们的敌人,”
他冷笑:“你们竟然相信一个敌人的话而不相信你们的帮主。”
他手指着喻明秋怒目而视:“你们说我耍阴谋害死了帮主,而恰恰是你们现在正在对抗你们现在的帮主,我!”
喻明秋面色变得非常难看,脸上肌肉条条颤动,冷汗已一颗颗地冒了出来。
他并不擅长言辩,现在为雷野的气势所威慑,为他的似是而非的直面指责所诘难,张了几次口都说不出话来,愣在当场。
“你说墨七星是我们的敌人,不错,可是,在报国寺放走墨七星的正是你!”
说话的是坐在喻明秋旁边的苏鹰愁。
这次“说理”就是由他和喻明秋为首策动的,他们不愿被雷野再用帮主之威来逼迫参战。而现在喻明秋被雷野的咄咄逼人的攻势打得溃不成军,见势不妙,赶紧插话转换话题,与雷野接战。
“你怎么知道我放走了墨七星?你亲眼所见?”雷野说了两句过渡的有些近乎无赖的话,脑筋飞速地转动,寻找反击之策。
“墨七星和你同在报国寺中对抗符渊腾有半盏茶之久,而我们赶到时他却已不见了,这怎么解释?”苏鹰愁毫不放松。
“你要我解释?好。”雷野悠然一笑:“墨七星是杀害我清月堂帮主的凶手,人人当得而诛之,我身为帮主奋不顾身地冲进重围时,你们到哪去了?我一人对抗赤阳帮数十名武士的围攻,同时还要救助我妹妹小五和诛除有着墨门传承、武功高强的墨七星,你们以为我是无所不能的神?”
苏鹰愁哑口无言。
他虽然知道这是雷野几乎撤赖般地狡辩,可是他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争下去,因为他们的确在当时并没有随着雷野一起冲锋入围去对付赤阳帮和墨七星,这一点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你和墨七星交过手了?你和他谁的武功更高?”一直仿佛置身事外津津有味看着众人争吵的劳商山忽然问道。
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种实在叫人啼笑皆非犹如儿戏的问题,所有的人脸上都不禁露出了莞尔之色。屋子里紧张的气氛忽然为之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