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悄然降临的某天,泗水两岸皆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秋色。墨翟披着单衣来到庭院内,看着悠悠飘洒的落叶,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惆怅。
此地正处滕国都城热闹非凡之地,乃是国君特别赏赐给墨翟的一处宅邸,往后墨翟便在这里长住下来,偶尔才回墨城去。名义上是为了右城军的训练管理事宜,但实际上右城军已经可以在墨者和吴子桓的打理下运转自如了,因而墨翟时常想念着回到墨城去居住。
但如今他却很难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了。国君曾不轻不重地提醒墨翟,既然已获得滕国的贵族身份,自然是要以久住都城为好,不然若是受了他人猜忌和排挤,日子只怕不会太好过。
这话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直白的威胁。墨翟知道,威胁他的并非是国君,而是国君以下一大批眼红墨翟地位的公卿,问题根源还是在于墨翟年纪太轻,升迁太快,很难不遭忌惮。
而为了避免旁人闲话,墨翟甚至连要骊也避而不见了。两人的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前,墨翟跟随右城军返回都城,在国君迎接将士归来的庆功宴上,远远听要骊弹奏了一支古曲。两人隔着重重人潮对视一眼,立刻感受到周遭审视和狐疑的目光齐聚过来,于是又不得不移开彼此的视线。
墨翟清晰地感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刻,这都城内的某些气氛也在悄然变化着;自己与要骊之间的距离,也在悄然变化着。
在闲居都城的日子里,墨翟终日百无聊赖,唯有打造一些简易的小工具打发时间。好在公尚过也正在都城内养伤,闲来无事的日子里,墨翟至少能找到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
而这段日子里,公尚过几乎成为墨翟与要骊之间的信使。两人有意无意地选择在不同时间来见公尚过。要骊回回说是来关心伤势,却总会问些与墨翟相关的问题;墨翟来的时候,又少不了要打听打听要骊的近况。一来二往的日子久了,公尚过恨不能这刀伤干脆复发,要了自己的小命好了。
实际上,除开要骊与墨翟二人,时常前来见公尚过的,还有那个宋国国君的小儿子杵臼。击破鲁军之后,他率领宋军一部驻守滕国都城附近,进一步监视鲁国动向。而没有战事的日子里,他开始不时前来拜访公尚过。
公尚过注意到,杵臼对墨家的机关术似乎有着格外的兴趣。依照杵臼的说法,击破鲁军的那一夜,他亲眼看见了鸾鸟在战场上的巨大作用,大受震撼。只是令杵臼不解的是,鲁军退兵之后,墨家再也没有将鸾鸟搬出来使用过,打听下来,似乎是国君对于此机关极为不满。具体不满在何处,也没人说得上来。
杵臼倒是盼着能见上墨翟一面,但墨翟出于某些原因,却一直抗拒与他相见。杵臼几次上门拜访,墨翟都以“一国少司空不便私下会见他国大将”为由拒绝了。
杵臼深感不解,在听闻墨翟原籍商丘的出身之后,还曾派人专门查过墨翟的身世。最后他发现原来是自己的父亲听信商丘公卿的谗言,将墨翟一家粗暴赶出了商丘,最终致使宋国白白流失了这么一个极有潜力的机关家族,杵臼猜想也许这正是墨翟不愿见自己的隐情所在。
公尚过在听了杵臼的分析之后不置可否。王宫之内人人都知晓,杵臼一见要骊便走不动道,好像魂都要被她勾走似的。而杵臼的出身和地位无疑远胜过墨翟,就地位相配而言显然更加合适要骊。墨翟知道有这么一号威胁存在,自然很难对杵臼有好脸色……不过这话公尚过实在不好直言,于是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杵臼道:“我们的墨子,其实和滕国一位久负盛名的传奇女子互相爱慕的,所以他才会没心思见外人……”
“互相爱慕?这和机关术有什么关联么?是说那女子不许墨子研究机关术么?”杵臼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没事,没事。”公尚过暗暗擦了擦汗,决定这种要命的事还是留给他们三个人自己私下去商议好了。
杵臼深陷在对墨家前途的思考中,自然完全没有留意公尚过的古怪。在杵臼看来,墨家留在滕国无疑是大材小用。滕国国君虽然勇武,却实在是缺乏远见,也没有雄主海纳百川的胸怀,墨家在滕国待久了无疑会深感憋屈。但这种话以他的身份和两国间的关系实在不便阐明,杵臼也无意激化两国间的矛盾。因此他曾将招揽墨家的想法私下与公尚过透露过,公尚过倒没有立刻回绝,只是先替杵臼探了探墨翟的口风。
“国君毕竟对墨家是有恩情的,我们在滕国也招揽了无数弟子。倘若哪边能为我们带来荣华富贵,我们便投奔哪边,我们又凭什么要求墨家弟子看淡荣华富贵呢?”墨翟委婉地表达了拒绝,但仍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公尚过知道,墨翟这是深陷情网之中难以自拔了。
初秋的这一日午后,墨翟独自一人站在庭院深处,看落叶飘飘,却听见院门被重重叩响。
推开院门,只见门前停着气派的马车,俊俏的少年在马车边等候着,敲门的则是一个浑身披甲的魁梧士卒。
墨翟一眼便猜出了来者的身份,正要委婉回绝,闭门谢客时,少年连忙走上前来,略带些急切地说道:“今日我便要领麾下宋军回商丘了,此去不知何时再来,因而实在想见上墨子一面。”
墨翟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拉开了院门。
“进来说话吧。”
“不,今日秋色正好,我想请墨子随我一同出游。”
马车在泗水河畔的辽阔平原上疾驰,清凉秋风迎面而来,多少也将墨翟内心郁积的沉闷扫去了几分。
“这里没有滕国的密探,不会有人知晓我们今日的对话。”马车之上,杵臼淡淡开了口,“我们不妨开门见山地说吧。”
“你要说什么?”墨翟一愣。这副直入主题的模样,往往不会引出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