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之下,一架又一架马车缓缓驶入城内。城楼之上的墨翟粗略地数了数,至少有五十辆。五十辆马车,这是公输班只身一人逃出曲阜之后,重新展示在墨家面前的实力。
“莫不是那公输班有撒豆成兵的本领?”一旁的公尚过也探头探脑,他的伤势终于是好了大半,不用在病榻之上忍受墨翟与要骊的双重折磨,“曲阜刺杀三桓那一夜,正是我亲自将他送出了城外,那时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公输班浑身上下只有一身破衣烂衫。这才半年光景,他便能拉出这么长一支队伍?”
墨翟没有搭话,只是默默看着站在马车之上意气风发的公输班。阔别许久,公输班的脸上多了写沧桑,多了些故事。在曲阜时的公输班,你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年轻又满怀志气的豪杰,而眼前的公输班,墨翟却完全看不透他了。
“你都经历了什么?”墨翟低声问。
“墨子可是要探查公输班过往的经历?若有需要,在下这便安排墨者去查。”公尚过道。
墨翟回过神来,本来正要摇头拒绝,鬼使神差地,某种不安的情绪让墨翟点了点头。
“去查吧,查的仔细些。”
宴席之上,一切都像是墨翟初来滕国时的情景重现。只不过,坐在国君旁侧,意气风发一问一答的人换成了公输班。
墨翟到场时,刻意站在殿外等候了片刻。他还没有准备好立刻进去面对公输班, 也更需要多一些时间来了解他,了解这个神秘消失了许久之后,又毫无征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朋友,到底都发生了哪些变化。
公输家的名号远比年轻的墨家要来得响亮,毕竟机关术世家的声名积累了多年,加之最近与鲁国的战役中,鲁国攻城器械及浮桥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现,无不令国君对主动前来投奔的公输班极感兴趣。
与半年前不同,如今的滕国暂时免去了战争的威胁,宴席之上的气氛自然比那时要融洽上许多。公输班也许没有机会向国君展示他的韬略,但却只用只言片语便道出了国都在防御设计的种种缺陷,引得一众公卿连连点头。不知是有意无意,每当公输班说完一句,大臣在喝彩之余,又会将目光投向公输班身旁,那个属于墨翟的空座,好像是隐隐做着某种对比。
墨翟却对公输班的种种方案深感不以为然。诸如开凿更多射击孔、增设箭塔、布置贯通内外城墙的运兵通道等等,无不是耗费巨大,与滕国当前的国力全然不相符,不过是漂亮的废话罢了。
但国君听来却开心的很,连连称赞公输班料敌深远,才智超绝,座下各公卿更是接连向公输班敬酒,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墨翟隐约回过味来。公输班本身的能力如何,国君和公卿们也许并不特别在意,他们只要公输班在滕国存在着,能够制约飞速膨胀的墨家,这就足够了。
在认清了今晚宴会的基调之后,墨翟调整了情绪,缓缓踏入宫殿。
“啊,正好,墨子来了。”国君远远便看见了进门的墨翟,淡淡朝墨翟点了点头,接着又将目光转向公输班,“今夜他可是姗姗来迟——我听闻你们在曲阜曾有过一段交情?”
“国君明鉴,有过一段极为深厚的交情,墨子的才学和胸怀,至今叫在下念念不忘,深感倾佩。”公输班恭敬地说道。分明是恭维墨翟的话,公输班却不肯将目光放在墨翟身上哪怕片刻。
“哦?那看来,墨子却并未将这段友谊挂在心上,不然今夜何至于来得如此迟?”国君略带着些酒意说道。此时墨翟正默默穿过满殿人群,来到公输班身边的空座上。而墨翟途经之处,原本热切交流的公卿们纷纷沉默下来,用令墨翟感到陌生的目光注视着他,好像他是这大殿中的异类似的。
“国君言重了,我想,墨子今日只是有要事在忙吧?”公输班神色也有些尴尬,但也不过是片刻,他很快将多余的表情掩盖了,只对墨翟展露出热情的笑容,就好像两人真的只是久未联系的故交罢了。
“曲阜一别,你我大半年没见,为兄甚是想念墨子。”公输班含着笑说道。
墨翟也处变不惊,对公输班也报以微笑:“我也时常会回想起昔日在曲阜的日子,对两家来说,都不失为一段愉快的往事,你说呢?”
公输班脸上的笑意明显地拉扯了一下,似乎某些不好的回忆在同时被勾起了。
“是啊,两家曾经有过一段愉快的合作。”公输班点点头,笑容黯淡了几分。
“既然如此,两家何不在此地,重现昔日并肩作战的光景?”国君适时插进话来,“墨家草创,对机关术的领悟想必不及公输家。而此番公输家主带来了大批优秀的工匠,我看,墨子那墨城,可以分出一部分来交给公输家,两家合作,交换经验,方能长久发展。墨子以为如何?”
国君虽是做出一副询问的姿态,但语气和神态中的不容商量之意,明眼人都能看出。墨翟原想争辩,墨城的土地皆分给了墨家弟子,墨城的空间也早已被大大小小的仪器利用完毕,实在很难再为公输家开辟新的空间。但看着满殿防备和猜忌的目光,墨翟知道,自己纵使顶着滕国少司空、右城军副将的名头,对于滕国而言终究是个外人,是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工具,工具是没有与国君讨价还价的资格的。
“遵命,墨家会尽力去做。”墨翟点头道。
“砰”一声,远处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众人的目光被声音吸引,却见声音来源正是对侧的要骊案台前。要骊不知是怎么了,双目微微泛红,看上去像是哭过了。
国君微微皱眉,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子:“在两位客人面前落泪,成何体统?”
“两位客人?”墨翟一愣,在心里咀嚼着国君这句话的分量。意思是,对国君而言,自己和公输班其实是没有分别的吗?墨翟原以为,经历了边境三城的血战,自己应该已经为滕国所接纳了。
或者说,真正接纳他的并不是滕国的公卿贵胄,但墨翟却时时要与这些公卿贵胄打交道。
那么自己究竟是在为谁而战呢?
墨翟陷入了迷茫之中。
“墨兄,无论你信不信我,我必须告诉你,一切走到今天这一步,绝非我的本愿。”耳边忽然传来公输班的低语,“我对于过去发生过的,和即将要发生的事,对你,对墨家道歉。”
墨翟默默看了公输班一眼,疲惫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愿再谈这些。
只是沉默了片刻之后,墨翟忽然察觉到公输班话里的深意,猛然警惕起来,低声反问道:“即将发生的……又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