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好浓的大雾。眼前的视线几乎被遮蔽,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浓雾背后隐约传来脚步声,似乎正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其中还夹杂着刀刃出鞘的摩擦声——
可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人出现在眼前,那脚步声从风中来,似乎转眼又消失在风中了。
接着,浓雾背后透出一阵暖光,风中隐隐有了琴乐之声,由远及近,叫人逐渐可以听清曲子的唱词了。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唱的是那一首……那一首熟悉的《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曷至哉?鸡栖于埘。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
曷其有佸?鸡栖于桀。
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他想起来,那个夜晚,女孩的琴声和歌声从未停止过。但除了歌声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不和谐的声音, 刀剑碰撞声,嘲讽的笑声,铁甲鳞片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可为什么眼前只有浓雾,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模糊的声音,渐渐靠近又渐渐远去……
公输班艰难地睁开眼,只感到大脑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疼痛。他试着移动身体,这一次十分顺利地抬起了双手,看起来他似乎伤得并不重。
可眼前站着的那个人偏偏叫公输班产生了时间倒流的错觉。
儒子离默默站在公输班面前,略带些无奈地看着他。一瞬间公输班感到一阵恍惚,似乎自己并没有冒险进入鬼谷大门,他依旧躺在峡谷外的破木屋里,外边是呼啸的大风和纷飞的雪花,儒子离絮絮叨叨地回忆着他悲惨的过往……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大梦。
就好像是公输班自己的人生。
不过此刻窗外并没有什么大风和雪花。一线阳光照进屋里,微微的暖意让公输班舒服地闭上了双眼,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躺着。清晨的山谷间传来群鸟清脆的啼鸣,配着早春山间的花香,仿佛置身人间仙境。
“你是因为不想一醒来就看见我,所以干脆又装作睡过去么?”儒子离苦笑道。
“不,我已经睡的足够多了,只是单纯不想看见一个骗子。”公输班眼睛也不睁,冷冷说道。
“确实,鬼谷大门前,的确是我骗了你,不过你也顺利通过了鬼谷子设下的考验。”
“什么考验?考验什么?爬山的技巧么?还是被绳索倒吊的技巧?”公输班说着便气不打一处来,“老子居然对你毫无保留地信任,还说有命出来后带你一起走……现在想想真是至为可笑。”
“鬼谷子的考验,测的是人心。”儒子离低声道,“说的再详细些,他问的是你内心复仇的决意有多强烈。”
“他需要知道这个做什么?”公输班冷声反问。
“只有这样,他才能知道,你究竟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
“力量?”公输班微微睁开眼。
“世间之人总是认为,改变天下的力量是纵横家乃至鬼谷子亲自赋予的。实则不然,纵横家所做的,从来都是引导人激发自己内心的力量。没有坚强的内心,空有外界赋予的强大力量,倘若剥去外壳,这个人终究是软弱的。”
“你的意思是,在你们看来,我已经算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了?”公输班坐直了身子。
“还差一些,但很接近了。”儒子离笑道,“你心中强烈的复仇之心是你力量的源泉,但与你想要做的事情相比,你的复仇之心尚不足以支撑你完成这一切。”
儒子离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当前鲁国的局势极为微妙,与齐、楚、郑、宋诸国共同构成了微妙的平衡。但鲁国不甘心眼前的平衡,而想要以一国之力打破当前局面。而推动这一切变化的,正是鲁国背后的三桓。”
公输班心底微微一惊,与儒子离目光相对。
“因此,你想要铲除三桓的复仇之心,还不足以撬动这样一支庞大的力量。”
“你了解我的过往?”公输班声音冷了下来,眼神中也隐隐透露着敌意,“我从未对你说起过我的经历,你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
“公输兄,不要小瞧了纵横家。”儒子离说着低笑起来,“它的力量比你想像的还要大,能看见你所看不见,听见你所听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