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另一头的季琯的宅邸,众人皆在等候墨翟归来。父亲与季琯二人端坐于堂下,宁吾则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朝院门张望。待敲门声响起时,不等下人前去看门,宁吾率先疾跑而去,拉开了院门。
“墨翟,今日你可是去了司空府上?”
墨翟前脚还没来得及踏进院子,宁吾的逼问便迎面砸来。
墨翟一愣,目光越过宁吾,看向堂下面色阴沉的父亲与季琯,心下隐隐明了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上大夫家的长子出事了?”墨翟低声问。
“还真是你!”宁吾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就是你把上大夫家的嫡长子揍得神志不清?”
墨翟回忆着早些时候的交手,他记得自己分明没怎么下重手,怎么忽然间就神志不清了?
“说说,都是怎么回事。”父亲无奈地按着额角,“我们才到曲阜多久,你怎么就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我并未对他做什么,若真要论及责任,也是他们先动了手,我们不过是被迫还击。”墨翟微微皱眉,“还请父亲与季叔先与我说说,我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父亲与季琯对视了一眼,季琯略带些不快地说道:“今晨下人见你离开宅邸,直到正午也不见人回来。也正是在正午时分,上大夫忽然宣布城池戒严,问其缘故,只言,城中出了刺客,以毒箭偷袭,意图刺杀上大夫家嫡出的长子,致使他眼下依旧昏迷不醒。”
“季叔您是说,上大夫家的长子中了毒针昏迷不醒?”墨翟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可这不对,我们并未对他发射毒箭。”
“对与不对,你我说了都不算。”季琯脸色阴沉,“我不知道你们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可如今的情况是,这一场变故给孟孙氏乃至其他两家送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上大夫借搜寻刺客为缘由,令麾下武卒进驻曲阜,往日与上大夫有过仇怨的公卿及大夫乃至国君皆在上大夫掌控之中,换言之,整个曲阜城尽在他手中。眼下任何一家与三桓有过仇怨的大夫随时都有遭受清算的可能!”
“竟有此事。”墨翟陷入沉思中,脸色微微发白,“季叔可知晓上大夫接下来将对哪家展开清洗?”
“不出意外,上大夫首先要收拾的便是公输家。此家历来深得国君信任,偏偏又实力弱小,正好借此机会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指的是……”墨翟感到背后冒出一阵冷汗。
“想当年屠岸贾是如何对待赵氏全家的?以孟孙氏的权势,公输家只怕下场会更惨几分。”季琯冷冷道。
墨翟呆愣在原地,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后背。
好在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由于孟孙氏在曲阜城中大张旗鼓的搜捕实在过于跋扈,最终惊动了国君亲自出面过问。鲁公一面派遣药师前往司空府上探望,一面大包大揽地从司空手中接过了搜捕刺客的布置。
鉴于司空府上的青年子弟门异口同声表示刺客必定来自公输家,国君便从善如流地对公输家展开了层层排查,可除了在监工公输班脸上发现了缘由不明的红肿,别的毫无发现。而回头问及为何司空府上向来深居简出的长子会离开府门,府上青年弟子门也是语焉不详。而根据药师的回报,上大夫的公子看上去身体健康,全然看不出身中毒箭的模样。因而刺客搜捕事宜在国君的干预下草草宣告结束,上大夫纵使多有不满,却也不好明着忤逆国君。
这之后,三桓家的武卒在国君的强势喝令下退出了曲阜城,一场险些引发兵乱的**如此草草收场,只是那毒针与所谓的刺客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依旧无人知晓,进而在接下来几日成为曲阜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一桩迷案。
三桓家的武卒退出曲阜城的天,墨翟趁着夜色悄悄出门,避开众人耳目,一路潜行来到了公输工坊。因为国君新殿宇的营造已进入最后阶段,公输班几乎很少返回府邸居住,而是终日往返奔波于宫廷与工坊之间,夜里便在工坊入睡。墨翟知道在这里必然能找到他。
在去往公输工坊的半道上,墨翟又看见了王宫城墙外的那间馆驿,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找到了那一日弹奏古琴女子的房间。昏沉沉的夜色中,房间亮着微弱的烛光。在天地间的一片昏暗中,墨翟听见了女孩铿锵有力的吟唱。令墨翟惊讶的是,她所唱的竟是一支写于三百年前古老秦地的一支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风·无衣。”墨翟在心中默念。他想起了墨家的手足弟兄,想到这曲阜城中暗流涌动的局势,忽然觉得女孩所唱的曲子如同临战序曲,战鼓齐鸣……
“又听得出神了么?”夜色中传来女孩的一声轻笑。墨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女孩的琴声早已结束。窗台之上,笑吟吟的女孩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墨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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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翟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会应女孩的调侃,只得郑重地朝女孩行礼,随后慌慌张张地逃离了馆驿。
夜深了,公输班仍在烛火之下钻研墨翟那设计精巧的机关鸟,忽地听见院子外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朝房间走来。
“公输前辈。”少顷,墨翟在屋外低声呼唤道。
“我猜到你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会是在深夜来。你是料定我夜不能寐对么?”公输班放下机关鸟,轻叹一声道。
“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墨翟沉声道,“关于前些时日的邀约,我思虑良久,决计还是以答应为上。三桓已经将战火烧到眼前,我也不得不做出应对。不过,有一点提前说好,为了确保亲人的安全,我不会公开参与你们的刺杀行动,但我可以为公输家提供墨家独门的机关术。”
“墨家?这便是你背后的门派么?倒是第一次听闻。”公输班闻言一愣。
“这是……刚刚创立不久的门派,自然岌岌无名。”墨翟干咳两声,“不过这个不重要。自今夜起,墨家将与公输家达成临时盟约,直到铲除三桓公卿为止。”
“那么……铲除三桓之后呢?”
“那时的事,两家留待那时再议。”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
“算是……为了救一个朋友,以及他全家老小的性命。”
“你是在说石祁么?”
“我说的是你。”
公输班一愣,起身推开窗。窗外的月色轻柔似水,公输班借着月光朝院落看去,只见远处一道黑影飞掠而过,眼前分明已是空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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