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轻车熟路到了曲阜帮的聚集地,高石子已经如他最初承诺的一样,聚集起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穷苦少年,人数足有百人之众,其中不乏木匠子弟和军旅人家。
“墨兄,人手已经如你要求集齐了。”一见面,高石子便朝墨翟恭敬地行礼。如今高石子已经成了墨翟资深的崇拜者,这一点就连石祁也自愧不如。而众人在眼见石祁手持墨翟赠予的机关木盒踏入公输工坊,最终顺利被公输班收在门下之后,曲阜帮上下皆将墨翟视若神明。在墨翟的授意之下,那个只存在于墨翟口中的神秘墨家一传十十传百,随着曲阜帮少年们的双腿跑遍全城,在曲阜下层百姓中变得家喻户晓。现在根据最新的传说,墨家已经能够脚踩数百巡城武卒,冷对三桓千军万马,引得无数下层子弟心驰神往。
由此看来,三桓肆意弄权的行径在鲁国底层子民心中早已积怨已久,当初三桓是如何对待孔子的,年老一些的鲁国人可依旧还有记忆。
只不过,这样的民心叫墨翟颇有些哭笑不得——他无意与三桓作对,但却莫名被鲁国子民视作对抗三桓的希望。
“墨兄,为大家说两句吧。”高石子满怀期待地看着墨翟。墨翟一时间感到有些为难。面前的空地上乌压压挤满了人,或坐或站,甚至有人爬上了不远处的大树,坐在光秃秃的枝杈上探头探脑。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墨翟,满怀着渴求和尊敬。墨翟知道,那分尊敬是献给他们心中一个希望的,一个能够改变现状、让所有穷苦子弟不再遭受欺辱的希望。
“说两句吧。”有人低声附和道。
这是在期望我站出来带领他们对抗三桓么?可惜我并没有这么宏大的志向。我所求的也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罢了,说到底我也只是个自私的人呐。墨翟在心里说。
但他知道,这些人已经在贵族们连年的盘剥与压榨中几乎无法生存,他们好似乱世之中的一叶浮萍,随着水流不知飘向何处,任何一支救命稻草都会被他们紧紧攥住。这些人原本都是善良本分的农民、行商、工匠,若无苛捐杂税,、土地兼并、盘剥压榨,他们也想要过着本分的日子。
“我的志向不过是恢复墨家先祖的荣耀,可当它恰好与万千黎民的生存命运处在一条路上,是不是可以视作上天的旨意呢?既然老天非要将我推到这个位置,我也无法再视而不见。”墨翟对自己说。他又想起在野地上遇见的那对兄妹,墨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在荒芜的野外生存下来,若再让他重选一次,墨翟会毫不犹豫将手中的余粮分给他们。
“我本宋国落魄贵族之后,平日不过读了些圣贤书,多少明白一些事理。”墨翟高声道,一边斟酌着用词,“当今天下,诸国征伐不休,连年战火纷飞,万千黎民苦不堪言……”
自周王室东迁以来,天子对于天下诸侯的约束力越发有限。一国之中,所有的资源都被动员起来为战争服务,所有的人力都被迫随着野心家的征伐欲望一同捆上战车,普通百姓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沦落。
“君王不知爱惜民力,权贵不晓敬畏生灵,致使田园荒芜,尸骸遍野。”说到此处,墨翟眼里也流露出悲伤之色,“幸而家国有幸,有圣贤挺身而出,为民请愿……”
在一众公卿士大夫之中,唯有孔子愿意俯下身来,愿意将无数穷苦百姓视作鲜活的生灵,这也是他为鲁国子民所敬仰的源泉。
“今受诸公信赖,在下不胜惶恐,愿斗胆效法先贤,许诸公以安宁之世!”墨翟挺直了胸膛,十七岁的少年眼底闪烁着清澈明亮的光芒。
“好!”
“好啊!”
“墨兄说的好!”
赞扬声此起彼伏,数百穷苦子弟的眼里也一同燃起热切的光芒……
接下来,墨翟通过与高石子的协商,就飞速扩张规模后的曲阜帮做了一定的调整。明面上墨翟并没有权力代替高石子对曲阜帮实施管理,但高石子非常痛快地表示这些都不是问题,他自然会配合墨翟将他的意思传达给每一个帮众。农家子弟对是非功过有着明确的判断,他们能感受到什么建议是真正为他们着想,也会真诚地爱护那些真诚爱护他们的人。
于是,第一项调整,墨翟对数百名穷苦子弟进行了一轮甄别筛选,重点挑选反应机敏、有过木匠基础,最好是识几个大字的成员,让他们各自分担一部分头目职能。墨翟的计划是首先将组织的框架搭建起来,他相信即使是再松散的组织形式也比毫无组织的散兵游勇要强得多。
很快,一批初步的头目名单被整理出来,县子硕,公尚过,高石子……墨翟分别对比了他们的个性与专长,决心分别给他们安排不同的任务。
在给他们委以重任之前,墨翟需要先给他们进行基础的训练——例如传授他们基本的武学招式,之后再由他们分别传授给更多人,进而在穷苦子弟中编练出一支能够武装保卫门派的队伍,好与无处不在的巡城武卒相抗衡。
接着,墨翟又将这几日加班加点赶制出的几台速射弩箭和“满天星”——即是那一日弹射黄豆将武卒打得溃不成军的小机关——分别分发给几位头目。分发装备的作用更多在于让他们对机关术有基本的了解,日后墨翟还会向他们传授制造图纸与锻造技术,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培养出一支熟练的工匠队伍。当然,这一点必然需要公输家的协助,但今日公输班并未给出明确的答复,墨翟明白在那之前他也只能耐心等待了。
“至于门派的经费来源么……”墨翟深知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决计统一整合门派内的资源和信息,让各家子弟之间消息互通,互帮互助,例如共享招工告示,或是在内部相互推荐。经由门派内的途径谋得了一份差事的帮众,便依照比例上缴一部分收入,作为维持门派存在的经费。至于门派的启动资金,墨翟率先奉上了自己在商丘时攒下的一点积蓄,足够帮助那些无家可归、无所依靠的穷困者。无资产者则可以发挥余热,为其他有家室者照料亲人,资金资助颇为勉强。可劈柴挑水总归不在话下。
这一条例墨翟早先便与高石子商量过,高石子也向会众传达了,会众们对此也表达了一致的支持——在这个体系中没有人是单纯的付出者,而基本做到了各人尽其所能,在为他人付出的同时也能得到收益。
不过高石子同时提及了另一件事。曲阜城中有行商听闻此事,愿意慷慨解囊帮助众人,并且明确表示不需要任何回报,即使是上门劈柴挑水也不需要。
“确实是雪中送炭的好事。”高石子慢慢地说,似乎在试探墨翟的反应,“但我还是拒绝了。”
“为什么呢?”墨翟反问,但并未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似乎是对高石子的做法表示了支持。
“在我们鲁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唔,这件事与孔子的弟子也有些关系。”高石子斟酌着用词。
“高兄说的可是子贡的事情?”墨翟隐隐反应过来。
“墨兄明鉴,正是子贡。”高石子叹叹气。
多年以前,鲁国国君曾颁布了一道法令:如果鲁国人在他乡见到同胞遭遇不幸、沦落为奴隶,只要能够把这些人赎回来,帮助他们恢复自由,国君便会给他们发下丰厚的赏赐。法令颁布以来,来往于各国的鲁国行商在他乡解救了不知多少沦落为奴的鲁国同胞。直到有一年,孔子的门生子贡从他国赎下了鲁国子民,回来后却拒绝了国君的赏赐,并以自己的善举为荣。结果孔子听闻此事之后严厉地批评了子贡。
孔子敏锐地指出,向国家领取补偿金,不会损伤到子贡的品行;但不领取补偿金,他日再有人遇见落难的鲁国同胞,在出手相助之前会想:花重金赎回他之后,该不该向国君讨要赏赐?若是讨要,有子贡高风亮节在先,则自己必为他人所耻笑;若是不讨要,白白耗费这许多钱财,赎回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是不是真的值得呢?长此以往,鲁国就没有人再去赎回自己遇难的同胞了。
此事最终果然如孔子所预料,因无人再愿意赎回同胞并领取赏赐,此法令也渐渐废除。
“这件事实在是鲁国子民深通的教训。有此前车之鉴,我又怎么会再犯同样的错误?”高石子最后如此总结道,“因此在下告诉那行商,若不接受门派子弟的等价劳动,门派也不会接受这笔善款。”
“你做的很对。”墨翟欣慰地点点头。
“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高石子低声说,不知为何涨红了脸,“曲阜帮这个名字……是我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如今也许并不适合现在的门派。我敢请墨兄为门派起一个新名字。”
“是吗?”墨翟有些诧异,名字往往代表着派系的归属,高石子今日忽然说要更换名字,无异于交出大权——虽然曲阜帮原本也没有多少权力可移交的了。
“你有什么想法?”
“我以为,以‘墨家’如今在曲阜的名声,不如干脆正式将曲阜帮改名为墨家,也算是将曲阜街头流传已久的故事变成现实。”
“我会仔细考虑的。”墨翟郑重地点了点头。
将门派的事一一落实之后,天色已近黄昏。墨翟这才想起今日到处都没有见到宁吾的踪影。一路返回季琯宅邸的路上,墨翟隐隐发觉到城中形势似乎发生了变化。只见曲阜六门皆由披坚执锐的精兵把守,更有成群结队的武卒涌上曲阜街头,牢牢把守着各处大道,城头之上也布满了张弓待发的弓箭手,箭锋所指,竟齐刷刷地逼向王宫。整座城池转眼间披上了铁甲,好似随时将要成为刀兵相向的战场。
墨翟满腹疑惑,不由加快了脚步。